“我......”
“那些男人,虽保住了一条性命,可却终日浑浑噩噩,四肢无力,若是富贵人家顶多是个累赘,不差他这一口饭,若是贫苦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他一人,岂不是要家宅不宁,生不如死!阳间已无亏欠之人?”齐晚寐轻笑道,“呵,老兄,你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十年来,师元鳍的确祸害无数百姓,可却自以为未曾真正弑杀一人。为了弟弟能活下去,无数次以还有善念这一理由,心安理得地诱人入画......
可如今那仅存的善意被齐晚寐一朝戳破,手指不由地一颤,失光的眸眼蒙上了一层不知所措。
抓住这一丝求生的希冀,齐晚寐趁热打铁道:“还有,师元景和你母亲,这两条人命,是换你自暴自弃的?”
师元鳍喉咙里终于挤出绝望的字句:“弟弟......母亲......”
齐晚寐太懂师元鳍的绝望,因为她也曾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个人就是能这么孤独。
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对世间再无眷恋的自己······
许是不想看到别人重蹈她的覆辙,
许是想挽救一个原本心怀仁善的医者,
许是这十年来师元鳍只是吸食百姓阳气,并没真正害死一人。
今日师元景命在旦夕,他才将整个摘星镇变成一座死城,老弱妇女皆不敢出门,精壮汉子皆失神入画。
齐晚寐再次握紧了师元鳍的胳膊:“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和你弟弟许的什么心愿?”
一丝生息浮现在师元鳍的眸眼里。
他看到了,五岁那年,师府院落上的秋千越扬越高,满天星辰触手可及。
师元鳍道:“阿娘,以后我要学医书,我治好弟弟的病,救好多好多人!”
“哥,吹吧你就,还不如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师元景拍着胸膛道。
囚徒半生,所愿皆灭,唯生可续。
“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可能实现心愿。”齐晚寐五指一紧,“你担着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人的心愿!”
手指突然一曲,生的念头终于将师元鳍砸醒,他反握住齐晚寐的手!
砂石滚落间,齐晚寐用力一抽,奈何另一只抓住上方楼栏的手骨白泛出,眼下就要撑不住!
眨眼之间,手被一个温软的事物握着!
愕然抬头,眼中映入一只满是血痕的手。
东方衡!
“我不是让你在那等着我!”沉重的下坠感让齐晚寐说话都有些吃力,“你......”
话还没说完,砂石滚落声携着东方衡一句低沉语调,一同涌入齐晚寐耳畔:“我不想再等了......”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竟激起她一阵莫名的惊麻感。
这个满是窟窿的男人背上背着东方念,手中又承着两个人的重量。
明明手臂上的伤口已是越扯越大,但他依旧是面不改色,没有一丝要放手的意思。
两次,两次了,每一次都是毫不犹豫,果断坚决。
他真的是当年袖手旁观的无情之人吗?
齐晚寐茫然间,呲呲呲,整个楼宇一角石块完全崩裂,连带着三人往下倾倒而去!
下一刻就要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半空中咻咻两声,一条红绫穿过两人交汇的目光,缠绕住两人双手!
明净?!
第14章 重逢相识
夜幕漆黑的古画之境内,齐沁御剑立于半空,背着昏迷的东方怀初,旁边还站着御剑的素掌门素情。
摘星镇如今境况,作为广陵辖地之主的素情比齐晚寐等人更先一步感应到,琅琊萧氏萧清和向来与广陵素氏交好,便派遣齐沁代为护送素情回摘星镇查看情况。
只是两人回程途中,有小妖作祟,加上素情话少人瘦,却是个爱吃的主,受美食诱惑,才耽搁至此。
赶到之时,两人发现古画之境已濒临坍塌,入口之处已出现裂缝,齐沁方可以红绫明净破镜而入。
“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啊!”明明是称赞的一句话,齐沁这咬文嚼字间却渗透出一股恨意。
***
古画之境外,摘星楼之下,二十来个晕倒的壮汉被齐沁等人救了出来。
而齐晚寐等人或坐,或站,都是一脸倦容。
东方怀初和东方念这对叔侄晕得很有默契,头靠着头,相互依偎着,像极了两个吊儿郎当的睡着乞丐。
东方衡合掌道谢:“素掌门,多谢相救。”东方衡望向还在晕厥的众人,“他们如何?”
一袭黄袍的青年掌门素情素来冷淡无争惯了,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太多情绪,只是淡淡道:“这些百姓阳气未干,稍后我灌以灵力,便可安然无恙,至于令嫒只是昏迷了,不久便会醒来......”素情看向东方怀初,眉头一蹙,“至于......”
齐沁冷眸一凝,擦去东方怀初额头上的冷汗,询问着身旁的素情:“您擅长岐黄之术,他可有碍?”
素情摇了摇头:“似有心事。”
齐晚寐心中咯噔一声,对,怀初也陷入了幻觉,难不成是沉醉在温柔乡中不肯醒来?这个模样也不像啊。
正思忖着,眼前的齐沁冷冷扫过师元鳍,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师元鳍蹙眉道:“他是之前沉醉于梦境。不过如今已是无碍。”
“都这样了,还无碍!”齐沁焦急出口,怀中的东方怀初噗嗤一声,一副风流得逞的模样:“阿沁你可算会担心我了,小可当真艳福无边。”
这找揍的贱样哪里是有事了,分明是装的,在场诸人松了一口气。
“你找死吗?”齐沁厉声中夹着一丝嫌弃,猛地将人推出怀抱。
可怀中的人死都不放手,一双桃花眼灿灿,耍无赖道:“美人在侧,心神向往,可愿长寿。”
“放手。”齐沁冷淡道。
“多日不见,我得相思病了,阿沁。”
东方怀初柔情蜜意的一句话,令齐沁顿了顿:“有病得治,起开。”
“不起。”
“那你便晕着吧!”齐沁压着一口气,一个手刀往东方怀初的脖子砍了下去。
“谋、杀、亲、夫······”
东方怀初又晕了。
这被嫌弃的模样,令齐晚寐想起了十年前这二货打是亲骂是爱的模样,不禁一笑。
这一笑,却被齐沁瞪了一眼,僵住了。
她挪了挪脚步,躲在了东方衡的身后。
东方衡倒是大度,特意拂袖挡住了她。
此时,半空中呲呲几声,悬挂于摘星楼的长卷古画自燃了起来,泛黄陈旧的宣纸化为漫天纸屑,纷纷扬扬飘散而下,历经千年磋磨的古画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尘土。
师元鳍缓缓闭上眼,大彻大悟。
他负手转身那一刻,竟是褪去了半男半女的狰狞模样,变回了昔日那个清瘦白净的书生模样。
“您说得对,”师元鳍朝齐晚寐沉声道,“我这条命是借来的,没有资格丢了。只是······您,信命吗?”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齐晚寐这才从东方衡的身后出来,轻松道,“人,不应该不怕它,路是人走出来的。”
师元鳍若有所思:“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如今他已自惩自罚,生挖出了金丹,修为尽失,余生只剩下三年的时间。
“只是你······”齐晚寐的话卡住了。
师元鳍明白她的欲言又止,倒是颇为坦荡豁达:“三年,够了。还有时间,去赎罪,去完成那些未尽的心愿。”
救死扶伤,争取让这个人间少一些因仇恨走投无路的人。
但愿,万家灯火长不灭,岁岁年年安康健。
齐晚寐拍了拍他的肩膀:“路要走,人要救,多赚钱。”
“听她的。”
齐晚寐讶然侧过脸,发现这两个字竟然是从东方衡口中蹦出来的,脸都快僵了。
若换在十年前,她这一番俗言俗语一出,东方衡必定是怒喝一句——俗不可耐!
而且,师元鳍是狐妖,身为道门执法之尊,他竟然没有将师元鳍立即斩于剑下。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易变,真他娘的太易变了!
师元鳍看向东方衡,神色凝重:“少衡君,之前多有得罪,可否借一步说话?”
东方衡冷然地迈出一步,贴近师元鳍。
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东方衡眼中的惊讶一闪即逝,从容道:“我自有分寸。”
还有秘密?
齐晚寐悄悄上前,整个脑袋却被东方衡一推。
歪了。
这一歪,便瞧见东方衡后脖颈处有一个指甲大的狐狸印记。仅仅是一瞬,便被东方衡用衣襟盖住。
此时,旁侧一向擅岐黄之术的素情垂眸看向东方衡,神色里颇有点复杂之意。
那究竟是什么?
还没等齐晚寐琢磨透彻,师元鳍合掌一礼。
“江湖道远,再见亦难,望君珍重。”
他拂袖而去,一袭皓衣麻布飞扬,最后渐渐消失幽在暗夜色尽头。
从前是一邪,自此为医师。
“别人的闲事处理完了,我有些话想跟这位道友说说。”齐沁朝向齐晚寐道,这话说得十分得体,可眼神却依旧冷如刺刀,“我们不如也借一步说话?”
有时候太了解一个人,便能预知祸福,何况是总角之友。
想起前段时间,香雪海明正殿那穿胸之痛,齐晚寐虽不知齐沁为何如此恨她,但已察觉出了不祥之兆。
她友善笑道:“道友,您这样搭讪,不太好呢。我们好像不熟。”
齐沁怒目一扫:“聊完就熟了。”
是会熟,这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模样,到时候她整个人都会熟透了!
齐晚寐僵僵一笑,拿东方衡当挡箭牌:“我家夫君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的!”
东方衡轻咳一声,脸红了。
齐沁不屑道:“你还会听他的话,可笑!”
“她不听我的,听谁的?”
东方衡一句桀骜果断的话落下,引得齐沁弯起一抹冷厉弧度:“不知她听到这三个字后,还会不会听你的。”
闻听此言,东方衡心中微动,眉心微蹙。
旁观的素情虽面色淡淡,但也有些不明所以。
先是救人,现又如此这般膈应人,究竟意欲何为?
她为何如此笃定三个字就能扭转局面?
疑惑间,齐沁忽的拉过齐晚寐,侧身靠在她的耳侧,唇齿微动。
素情注视着二人,发现齐沁的确只说了三个字,却不知究竟说的什么。
不过,诚如齐沁所言,只需要三个字。
齐晚寐便能乖乖听话。
齐晚寐目光一紧,当即抓住了齐沁的手!
***
僻静小巷之中,街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欣长,生出几分扭曲压抑感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晚寐率先打破沉默的氛围,可面前的齐沁却丝毫不买账,往怀中一掏,举手一撒,无数张银票自半空中落下。
“钱啊,有这么糟蹋的吗?”齐晚寐翻了个白眼,当即弯腰蹲下拾起,“不要给我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欲碎在齿间的话劈头落下,齐沁终于将刚刚的三字口语挤出喉咙,“齐!晚!寐!”
手中银票瞬间顿住,齐晚寐脸上的光晕被齐沁的身影全数遮住。
她抬头,撞上了齐沁居高临下的眸光。
谁也没有说话。
十年,整整十年,她们认出彼此,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早在齐晚寐重生的那一晚,她老人家自以为披着一张不一样的皮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早就被齐沁一眼扒得啥也不剩。
那晚,清水村笑面元君道观外,齐晚寐的珍珠链咯嘣断落,她便跟护犊子一般生扑而下,那爱财如命的德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齐晚寐不打算继续装了,本是故人相认,她开口却有点干:“你...你早就认出我了?”
的确如此,齐沁道:“不然,你还想装多久?”
听着齐沁这刺人的语调,看着她跟入魔一般布满戾气的脸,哪里还有当年半分清正优雅?
齐晚寐既担心又疑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齐沁轻笑一声:“拜你所赐。”
齐晚寐惊道:“什么意思?”
十年前,她被诬陷杀害药圣温世怜,在外逃亡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齐沁如此憎恨于她。
“既生瑜,何生亮。”齐沁不甘道,“十年前,你夺去掌门对我的疼爱,占据齐氏掌门之位,如今你问我什么意思?”
齐晚寐脑袋一嗡。
十年,整整十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疤痕,经年日久已结痂,一撕即裂。
当年,齐沁是太湖齐氏公认最天赋异禀的弟子,将来门派掌门的不二人选。
昔年剿灭阴月冥宗一战之中,蓝衣如水,宁折不弯,是真正齐氏的“兰花之魂”。
可是偏是这样风光霁月,雅若兰花之人,却还是被命运碾进了土里。
她明明为了这个掌门之位努力了半生,为取得义母掌门齐沅音的一句认可,甚至为了护卫齐晚寐以及齐氏诸人付出良多。
种种苦难,皆为匡扶正义,守护门人。
可当她死里逃生回来之时,有人却告诉她,掌门之位是另一个人的了,这个人是她的最好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