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胸口血洞红得骇人,明明面色惨白如纸,东方衡却偏是一声不吭,只是瞥过齐晚寐脖颈间的掐痕,收紧了五指。
他冷道:“刚刚你就是这样掐着她的?”
“是、是又怎样?”师元鳍这艰难又不甘的回应,激荡起东方衡冷眸中的一丝不悦之色。
不好!
齐晚寐预感不妙,东方衡这个模样,是要发飙!
“我不喜欢!”伴着东方衡冷冰冰的四字落下,师元鳍整个人便被摔到床脚边,涌出一口鲜血。
齐晚寐赶紧上前,往东方衡胸口旁一点,及时止住了他往外渗出的血,顺毛道:“少衡君,冷静,冷静,这还有伤呢。”
东方衡执拗道:“不管,他伤了你。”
这真的是东方衡吗?
十年前,他可是冷血绝情,现在怎么跟个孩子一样,较劲起来了?
这十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齐晚寐敛起讶然之色,学着老妈子的语气哄道:“好好好。咱们不气了。乖。”
“······”东方衡虽沉默着,眼中却退去一丝冷意。
师元鳍抵住插在胸口的白梅玉簪,徐徐站了起来:“是我太小瞧了你,伤成这样,竟然还有气力······事到如今,是你们逼我的!”
齐晚寐和东方衡的眸色同时一紧。
只见眼前的师元鳍双手拈花,定于胸前,九条尾巴幻变而出,浓稠惑人的香气自他周遭迅速扩散,竟比之前浓了十倍,万缕黑泽之气在他眉宇之间越积越盛!
他胸口的伤渐渐愈合!
糟了!
齐晚寐道:“这是孤注一掷,燃尽寿元,将控画之术发挥到极致!”
师元鳍红袖一拂,被蛊惑入画中的二十多位壮汉怒目而现,竟犹如出笼的野兽猛扑而来!
齐晚寐一惊,腰间倏地被人一搂,被人护在了身后。
“小心!”
她再次对上东方衡一双好看的眸。那神色似乎在说,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
可是,不行。
齐晚寐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弱,也不想欠你。
“少衡君,我穷,没钱还人情债,再说,”齐晚寐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壮汉,低音中微带狠厉,“他的命是我的,要取,你们不配!”
以往东方衡眼睛总是古水无波的,可此刻目光竟然有些闪动。
未及回神,齐晚寐已挡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双嗜血利爪锋利扫来,就看能不能撑得住了!
轰隆一声,齐晚寐袖口处炸亮,所有的壮汉一一晕厥在地。
竟有人掐断了师元鳍燃命控画之术!
“怎么会?”师元鳍惊诧地看见齐晚寐,“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
衣袖飘动间,齐晚寐的袖口出竟飘出一颗白色灵魄!
在所有人仰望的视线中,它慢慢浮于半空,渐渐化为一个男人身形。
白袍翩然,银发飘飞。
和齐晚寐在师元鳍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师相如!”
竟是他救了他们!
齐晚寐与东方衡对视一眼,明白了师相如这是燃尽灵魄最后一丝力量,来做最后告别的。
半空中,师相如微笑着,垂眸看着两个儿子,只在半空中留下了四行字。
“大儿九龄色清澈,小儿五岁气食牛,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灵魄渐渐透明,嘭的一声,化为漫天晶莹!
昔日智勇无双,阴月狐族白相就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师元鳍跌坐在地,一阵懵然之后,裂开一个狰狞表情,看不出是快意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拦我?你凭什么来拦我?你说啊!”
“一个死了两次,魂都散的人,怎么说?”齐晚寐低声补充,“就算活着,舌头也被你拔掉了,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师元鳍自嘲地笑着,咬牙道:“我不稀罕。”
东方衡倨傲垂眼,低身将插在师元鳍胸口的白梅玉簪拔了出来,嫌弃地擦了擦血渍。
他回头转身,抬起手将东西归于原主,插在齐晚寐发髻之上,可某人却不干了。
齐晚寐的头一歪:“别,你自己留着吧。”
之前东方衡就靠这东西让她不能离开半步,如今好不容易摘下来,可不想再受制于人。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忍。
由不得齐晚寐反抗,整个额头被一双手定住了。
东方衡沉声道:“老实点。”
本是能推开东方衡的,可是奈何齐晚寐重生后,东方衡是比她高一个头的,低眸时额顶正巧到他胸口的位置,此时眼睛不得不直视他血淋淋的伤口。
齐晚寐这刚刚抬起的爪子便不忍轻举妄动了。
白梅玉簪就这样稳稳当当地重新插回了齐晚寐的发髻之中。
东方衡看着齐晚寐,温声道:“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想干些什么?”齐晚寐疑惑一顿。
东方衡淡然地指了指眼睛,原来自打师相如彻底灰飞烟灭后,齐晚寐的眸光就没松过。
咳咳两声,这人看一眼就懂?
齐晚寐避开东方衡的视线,上前一步:“师元鳍,你愿不愿,随我看看,事情的真相?”
第12章 魅眼灼灼
摘星楼顶。
齐晚寐拢过半空中师相如散落的灵魄粉末,闭眼合掌:“魅眼灼灼,皎皎魂灵,往昔归来!”
那些残存在师相如灵魄碎片里的秘辛,终于在此刻,化作半空中的莹莹画面,隔着漫长的岁月,重现在众人面前!
师家双兄弟出生的那一晚,师府寝殿。
殿外的狂风骤雨,盖不住婴儿的哭声,打不散众人截然不同的思绪。
殿外看守的两个侍女欣喜万分,可殿内的师相如却是一脸铁青。
眼前刚刚诞生的两个婴儿,竟是背连着背,连生在了一起!
药谷子抱着孩子焦急道:“您不能再犹豫了,人妖结合,清浊之气,相互混杂,这是必承之果。现在,您必须把两个孩子分开!要不然两个孩子都得死!”
“一刀下去,两个不废也残,你叫我如何忍心!”
师相如看着床上产后昏迷的师夫人,心疼至极。
眼前这个女人,满是沧桑倦容,哪里还有年少时,道门暗探的半分风采。
当年,这个女人为了道门,不惜潜于师府,一袭素白,精绝剑术,令他一见倾心。
到最后,就算她暗探身份被揭穿,面对狐君赤姬的夺魂狐爪时,也是铮铮傲骨,冷面如霜。
他虽恨她满口谎言,但当着所有狐族宗亲之面,他还是站了出来。
“此女已怀我骨,我已决定将其永囚身侧,狐君圣明仁善,定会保全狐族后嗣!诸位如有不服,便先请问过我手中的佩刀!”
就这样,他撒下弥天大谎,救下了她的性命,也阻断了她回乡之路,将一个少女的青春粉碎在了异乡。
直到今日,她诞下子嗣,他都没有片刻能让她笑过。
如今,竟是连两人的孩子都保全不了。
师相如愧疚万分:“你叫我,如何对得住她?”
药谷子怀中两个稚嫩可爱的婴儿蹬了蹬脚,哭声越来越小:“残可医,废可治,命若无,夫人和您怕才是会抱憾终身啊!”
一把锋刀现于师相如手中,他颤颤地退去刀鞘,对准两个孩子的脊背,眸眼满是痛苦和无奈,一向驰骋沙场杀人无数的他,竟是挥不开刀。
两个婴儿薄红的脸渐渐变白,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师相如持刀,默然背过身去。
“相爷,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刀,没有落下,终下不去手。
此时,两个婴儿小脚丫缩了缩。
一只,两只,三只,最后,不动了······
药谷子掐住两个孩子的人中,刚想叹息一句无力回天。
突然,铮鸣一声,一道刺眼的刀光利落斩下,闪过殿外侍女的眼眸。
不知前因只知后果的她们一声惊叫!
殿内,两个婴儿被活生生地分开,残肉连筋,鲜血遍体。
背对着两个婴儿,师相如以刀立地,手中那一柄随主人浴血沙场,夺去无数亡魂的配刀在颤栗······
它曾面对数千敌人都毫无畏惧,可对着两个稚嫩的婴儿,却瑟缩了。
这是整个狐族都没有见到的场景。
后来,阴月狐族上下只知药谷子妙手回春,却不知白相师相如挥刀救子。
师相如和师夫人,因早年误会,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相看两离心。
再这之后,黑白双相政见不合,两方党派明争暗斗,师相如处于权利的漩涡中心。
局势焦灼之际,他曾在一日,于魇花园中,偶然听到了阴月狐君赤姬跟下属说的一句话。
“本君最是见不得人妖相恋,道狐苟合。白相一家,若是夫妻情深,那便杀妻囚夫,若是一家和乐,那便灭尽满门,懂了吗?”
赤姬一向说到做到,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所以为了保全妻儿,师相如只能故作冷漠,与妻儿生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们全部推出是非之外。
十年,他用了十年,以自己的方式,保全了妻儿。
可却没料到,一桩小事的发生,打破了这种平衡。
魇花被毁一事被嫁祸到双师兄弟的头上,许多人都等着他跌落云端,就连狐君赤姬都在看他会如何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永夜台上,他擒着两个儿子负荆请罪,亲授五十戒鞭,一鞭又一鞭,打在儿身,痛在父身。
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如果他不处置,自然有人会帮他处置。
鞭刑那晚之后,不通厨艺的师相如竟亲自下厨,灰头土脸地弄好一碗柚子粥,翻出压箱底的金疮药,准备前去看望两个儿子。
前脚出门,后脚噩耗传来,狐君赤姬急于求成,练功走火入魔,急召黑白双相入宫!
他将粥递给身侧的药谷子,沉色道:“照顾好他们,还有······别说是我送的。阿鳍看起来文弱温和,脾气最倔,你送的他才会吃······”
桌上的柚子粥还萦绕着暖气,白色衣袍已远去。
这些讳莫如深的父爱,师元鳍从未知晓。
他只看到这十年来师相如对兄弟二人的严苛,对妻子的冷淡,对权位的眷恋。
此间种种终像是一个裹着恨意的种子,扎根在心里,慢慢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所以十年之后,在同一间寝殿,师元鳍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侍女丫鬟的一段所谓的“真相”,师相如可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挥刀分子,可以为了首相之位,舍子救君。
从此,父子之情便如那一颗染血断牙,一一尽碎。
他永不知晓,断牙之后却有着另一段真实。
光影交叠,场景幻化,巍峨辉煌的阴月朝圣宫内,还有一刻便要行授相之礼的师相如,眉宇沉重。
看着窗外的疾雨,他负手行至屋檐之下,对着身侧的药谷子道:“这些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
药谷子是最懂这一切的:“如今修真道门与阴月狐族虽是止战休戈,可狐族内两派并立,势同水火。夫人出身道门,悠悠众口难堵,朝堂诡谲,君心难测,倘若白相在这个档口,不奉上百朵魇花,如何消除狐君芥蒂,保得母子周全?再说,阿景之病,魇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只要师相如登上首席相位,自然可习魇心骨术,打通经脉,辅以药石,届时,不但可为师元鳍的残腿易骨,就连师元景的心疾也可彻底根除。
只要三天,三天就够了。
师相如这样想着,便开口道:“今晚宴席过后,我便开始修习魇心骨术,还望药谷子多多照看他们母子三人。”
“遵命。”药谷子很是担忧,“只是,您叮嘱过我,切勿多言,阿鳍阿景怕是对您误会良多······”
师相如握紧掌心的染血残牙。
那是师元鳍的,也是他亲自打断的。
“误会已经够多了。”他淡淡道:“不差这一件,这不重要。”
很快,很快,就可以终结一切痛苦,一家人可以坐下吃柚子······
师相如这么想,师元鳍也这么想。
可惜,父子从未同心。
师相如撤去下人闭关的第二天夜里,滚滚车轮撵过的阴月洞府的侧门大道。
师元鳍带着母亲,弟弟驾着马车,决绝地,毅然地,毫不回头地离开阴月冥宗······
似是骨血感召,师府内,师相如竟是在冲破魇心骨术的紧要关头,脑中闪过这一画面。
心神一乱,走火入魔,周遭爆体红光映亮了整个师府上空。
之后,便是药谷子采露归来看到此象,匆匆告知师夫人真相,师夫人头也不回地奔回了师府。
眼前画面骤然变化,师府主室寝殿的大门打开,只见师相如端坐于堂,五官扭曲恐怖,眼底黑气四溢,像是只随时会张开獠牙的嗜血野兽。
师夫人和药谷子赶了回来。
“夫君······”师夫人尝试叫醒自己的丈夫,这是这么多年来,师夫人第一次这样叫他,可师相如却说:“滚。”
“夫人,不好!”药谷子紧张道,“真气乱串,内府空虚,你先稳住相爷,我这就给他施针,压制他体内的乱散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