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相如这一巴掌,彻底打碎了这十年来摇摇欲坠的父子之情。
当晚,大雨磅礴,父子二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
朝圣宫内,师相如在觥筹交错中,跪谢狐君的授相圣旨,无限风光。
他靠着救小儿子的良药,完美换得了功名利禄,坐上了阴月狐族首相的高位,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朝圣宫外,师元鳍则是捧着那颗掉落的血牙,在雨中呆板木讷地念着一句常挂于口的圣贤之言。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哈哈哈哈!”
疾风骤雨再大,却盖不过自嘲的笑声。
一个疯狂的念头终于滋生在师元鳍脑中——逃!
带着弟弟和母亲逃,逃离这个可怖至极,没有丝毫生机的阴月洞府,逃离那个杀父害母的预言天命!
阴月洞府之外,越过箬水之滨,便是人间。
那里,海阔天空,真气强盛,兴许在那,弟弟可以获得一线生机,母亲甚至可以重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
师元鳍一向文弱,也不知哪里跑来的这股劲震得脑门一阵清明。
即便困难重重又如何?
前途未卜又如何?
与其听天由命,不如破茧而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师夫人知道此事后,为了两个儿子,也甘愿一搏。
因为师元景再也等不了来年魇花重新盛开。
第二天夜里,师元鳍收拾行李,架着马车,带着偷来的通行令牌,载着师夫人和昏迷不醒的师元景,朝着阴月洞府侧门行去。
一路之上,师夫人不仅一次掀起车帘,回看这她呆了十多年的阴月洞府。
眼看就要冲破牢笼,逃离这个鬼地方,意外发生了!
“吁!”勒马而停,阴月洞府侧门口,一个人出现在师元鳍的面前。
“老师?”师元鳍疑惑道。
来人正是鬼医药谷子,他一脸急切,朝马车里的人道:“夫人,可愿见老夫一面?”
布帘掀开,师夫人下车,两人耳语须臾。
师夫人抬头望向了师府方向映出的诡异红光,猛地脸色骤变。
她转身摸着师元鳍的额头,将刚刚剥好的柚子放在师元鳍的手上,轻声道:“阿鳍,阿娘回去一趟,你带弟弟先走。”
“不行,你这一回去,父······他一旦发现不对劲,阿娘你再也出不来了!”
“乖,不会的。我很快就出来了。”
师夫人声音有些沙哑:“阿鳍,要好好照顾弟弟。娘,走了······”
“阿娘!”
师夫人拂袖回头,容不得师元鳍说不。
月色下,冷衣远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师元鳍驾着马车,在阴月洞府外的箬水河畔等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到师夫人回来的身影。
不行,一定要回去!
念头一滋生,师元鳍便朝师府方向奔去。
皓月冷光下,今晚的师府比往常都要鸦雀无声。
老树下的秋千悠悠摇晃着,隔着岁月,荡出了一首早年歌谣。
“秋千高,秋千荡,漫天夜空星灿烂。”
“柚子甜,柚子香,一人三个不分半。”
那一年,老树下,欢声笑语,师夫人推着坐在秋千上的双师兄弟,秋千越扬越高,满天星辰触手可及。
玩得疲惫了,三人便坐在树下,吃着甜而不腻的柚子,笑着谈着未来。
师元鳍道:“阿娘,以后我要学医书,我治好弟弟的病,救好多好多人!”
“哥,你就吹吧,还不如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师元景拍着胸膛道,“你呢?阿娘?”
师夫人将剥好的柚子放在两兄弟手上,遥望天际,轻声道:“世道和平,一家人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多么简单的心愿,直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实现。
寒风一扫,一片残叶簌簌落下。
师元鳍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闻着气味,推开了主室门。
眼前的一切,令后脑的麻痹一直炸至他的四肢百骸。
鬼医药谷子躺在一旁已然没了气息,师相如眼底发黑,黑眸里满是戾气,正死死扣住师夫人,锋利的牙齿咬在她的白皙脖颈之上。
他的父亲正在享受着他母亲流出的滚烫鲜血!
奄奄一息的师夫人没有挣扎,只是朝着逆光之处的师元鳍微微一笑,用尽她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六个字。
“不······不要看······快逃······“
师元鳍手指一松,还残存师夫人余温的柚子掉落在地,摔成了两半。
昔年那首歌谣猛地砸入的耳畔中。
“秋千高,秋千荡,漫天夜空星灿烂。”
“柚子甜,柚子香,一人三个不分半。”
柚子终究是分半了。
而师夫人一生心愿,一家人平安顺遂,福泽绵长,也全都事与愿违。
师元鳍踉跄一步,看着师夫人扭曲的面容,眼中竟映出了狐族狐先知一张惊恐不安的脸!
“你,终将杀父害母,害人害己!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
杀父害母!
天命如此!
逃脱不得!
这一切狠狠揪着师元鳍的每一根神经,带出了一句冷厉的话:“你不该害我阿娘和弟弟的。”
话语毕,狐爪幻变而出,径直朝师相如袭去!
血泊中,师相如倏地抬头,舔着嘴角的鲜血,一脸还没餍足的模样。
他露出獠牙,看向师元鳍。
“不好!”附在师元鳍体内的齐晚寐一震。
声音刚出,血刹那间晕染了整个幻境。
第10章 天地难容
嘭!
齐晚寐睁开双眼,过于血腥的一幕幕掺着强烈的爱恨情仇砸得齐晚寐不由叹出一口冷气。
即便如今已抽离出师元鳍回忆,心头那一阵拔凉寒意始终挥之不去。旁观者尚且如此,亲历者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摘星阁楼内,烛火颤动,映亮师元鳍蕴含沧桑的一双眼。
“他没有死,那天以后,我和弟弟被阴月冥宗通缉,被冠上的罪名竟然是——”师元鳍顿了顿,哑声道,“弑母害父,不啻虎狼,罪不容赦,天地难容。”
齐晚寐:“······”
“这十年来,我听母亲的话,我逃,带着弟弟逃,逃离师府,逃离阴月狐族,越过箬水之滨,来到了人间,下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不敢停,
不能停,
要一直跑······
两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风餐露宿东躲西藏。
齐晚寐可以想象到那一段逃亡的日子是有多煎熬难忍,因为她也曾亲身体会过。
“后来呢?”
“阿景心疾越来越重,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去镇上富商家里偷钱,给他治病。”
当人都快饿死的时候,谁都会为五斗米折腰。
哪里还管什么圣贤君子之道。
师元鳍指尖一紧:“那天晚上,富商的夫人正在烧一幅画,说是什么狐狸精下凡,勾引她丈夫,我原本不想管闲事,却在离开时看到画上的女子像极了我阿娘。”
齐晚寐猜道:“你救下了那幅画?”
“嗯。”
“是摘星夜舞图?”
师元鳍眼光暗淡下来,里头盛满了思念,默认了这一切。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当年师元鳍的一时善念,竟得遇贵人,这才躲过这狐族的追捕通缉。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个贵人,不偏不倚,正是自己的祖宗,阴月冥宗的千古罪人,妲己妹妹——随香。
传说中,商纣灭亡之后,是随香跪求高人将妲己的尸骨制成了画,暂时将妲己的魂魄保于画中,可要想重生,必须每日为古画寻觅精壮男子,给妲己齐采阳补阴。
只是历经千年,直到随香妖寿将尽,也无法复活妲己。
随香临死的那一天,妲己的魂魄消散,古画意外失窃,后流入富商手中。
岂料后来,歪打正着,古画被师元鳍所救。
随香感念师元鳍之恩,让双师兄弟入画避难,并将控画之术倾囊相授,教其如何魅惑男子入画,吸食他人阳气,保全师元景性命。
只是世间阴阳有别,控画之术过于阴气,男子修习必遭反噬,必沦为女相。
当时随香是有问过师元鳍是否愿意的。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眼前原本清俊书卷郎已变成了一位狐媚美娇娥。
有些事情,习惯了就好了。
第一次,他吸食男人阳气,手还有些抖。
第二次,他便能直视一个臭男人了。
第三次,他竟能绰绰有余地对付一群男人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了。
从前怯懦木讷的师元鳍不见了,他不再是学富五车的清俊书生,而是魅惑众生的美人。
这些年,为了活着,为了亲人也活着,他变成了怨毒诡异的四邪之一,玉面书生。
他和随香,成了同一种人。
一个为了护姐远渡重洋,倒行逆施。
一个为了护弟远离狐族,变身换性。
只是,世人多为一叶障目,看得见古画之象,却不识画中情。
“七月七日摘星楼,回眸一笑百媚生,可怜妻生君已故,碧落黄泉不相复,吾愿奉尔为神灵,圆尔夙愿长相守······”
长相守,长相守,守的却不是轰轰烈烈的夫妻情,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齐晚寐的语气微缓:“随香是希望,她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得到。”
师元鳍目光苍凉:“可我在这人间炼狱走了十一年了,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依旧救不了我弟弟。”
“您说,凭什么?我阿娘死了,我和弟弟生不如死,我那父亲却能好好活着!”
师元鳍眼底盛满不甘,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可是谁能给他答案,谁都不能。
“世事无常,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毕竟连齐晚寐自己都无法理解,混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师元鳍阴鸷地低笑着,“没关系,善恶到头终有报,上苍有眼,十一年前,它还是让前辈助了我一把!”
齐晚寐疑惑:“我?”
“没错。”
十一年前,阴月冥宗和修真道门大战,死伤无数,尸骸遍地。
齐晚寐从血海中归来,杀了狐族君主赤姬,树倒猢狲散,师相如被道门修士追杀,误入摘星夜舞图之中。
因缘果报,自有注定,父子重逢,却隔着血海深仇。
“当年他趁乱入画,以为就此能得到庇护,想得到美!”
师元鳍眼中满是疯狂的恨意:“我砍了他的双腿,断了他的舌头!他不是高高在上吗?为了权势地位可以弑妻害子吗?我就要他从此只能像一只狗一样,一无所有,匍匐在我面前,在古画之中赎罪!”
想起在古画口遇见的那个白发男人,齐晚寐明白了一切。
那人正是昔年战功彪炳的阴月狐族白相,师相如!
若说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为何师相如会在她手中写下那三个字?
师元鳍打断齐晚寐的思绪:“我的故事讲完了,您难道不觉得,该帮一帮我们吗?”
他眼中希冀的光晕烧了起来:“我和随香无法做到让亲人复活,但您可以!”
“我的确可用五色木,塑一具机甲体,为你弟弟换体。”
齐晚寐的一句话顿然让师元鳍眼睛一亮。
“但,若要机甲体彻底与灵魂结合,变成□□之身,必须要苏醒的魅骨之血。”齐晚寐看向床上的师元景,“如今魅骨未苏醒,即便抽魂入木,你弟弟也是一具活死人。”
“不必如此麻烦!”师元鳍眸光瞥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东方念,“这不就有现成的躯壳。这些年,我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阿景的躯壳,何必舍近求远!”
“你有问过你弟弟,他同意吗?”
齐晚寐看向床上的师元景,他的眼角溢出眼泪,紧绷的手指极力要触碰到师元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
从小骄傲痞气的他是断然不会屈于另外一个女孩的身体里的。
“阿景每天都被心疾折磨,我只能吸食阳气给他暂时缓解痛苦,你觉得他还能撑几天?”师元鳍指了指床上形销骨立的师元景,闭上了眼,低沉道:“我是他哥,他必须听我的。”
师元鳍这势在必行的语气,的确是使得齐晚寐再无闪躲其词的可能。
“阁下,你好像忘了谁说得才算。我说了,互换他人躯壳,视为不公。”
“公平?鬼婆婆竟信这世上有公平?您是跟在少衡君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了吧。”
齐晚寐肃然负手:“我心我意,与人无尤!”
“是吗?”师元鳍戏谑一笑,“那我体内的日灵金丹,你也别想要了!”
“老子想要的东西,没人能拦得了!”
齐晚寐隔空拂袖,手径直朝师元鳍胸膛袭去!
师元鳍利落一侧,抵住手掌,狠厉道:“说了这么多,您还是铁石心肠,那么,您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