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说!滚!”师相如斥道。
师夫人没离开。
师相如周遭一团嗜血的强大火光燃了起来,竟是有将所有人都烧成灰烬的架势,可师夫人依旧没离开!
呲!
药谷子扎在师相如额顶的银针嘎嘣断成了两节!
“糟了!夫人快跑!暴戾的灵流已冲上心脉,相爷快控制不住了!”
声声催促之下,师夫人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师相如控制不住,是会吃人的!
可她还是没离开,反而紧紧握住师相如的手,她笃定道:“这一次,我不会走了······”
再也不会。
砰!
一团强大的红色火光炸开,药谷子被震到一旁,这个唯一知道师相如苦楚的人,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刻,师夫人可以离开,她却选择抱住师相如的脸,让他啃噬着自己的血肉······
义无反顾······
世人只知道,昔年是师相如囚了师夫人,
殊不知,被囚之人,也曾是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地背弃道门,嫁给他,
义无反顾地割舍故乡,陪着他。
只是夫妻二人都要强,都用了错误的方式维护彼此。
一个放不下最初的欺骗,一个沉默寡言不肯解释,隔着道狐人妖之别,竟是这样蹉跎了十年······
师夫人抵着最后一丝清明,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蓄满了泪水:“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不管是曾经的言浅情深,还是今日的坦诚诉说,如今的师相如都感觉不到了。
他大口吮吸着滚烫的鲜血,疯狂狰狞。阴暗夹杂的面容上,一滴眼泪滑过。
咿呀一声,大门被推开,光晕四散!
回忆画面消散在了半空。
第13章 求而不得
摘星阁楼内,一切归于平静,唯有师元鳍的声音如汹涌浪潮。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骗我!他明明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怎么可能会为了我们做这么多!”
齐晚寐摇头道:“老兄,他在不在乎你们,也许十年前,你感受不到,那么十年后呢,你还是感受不到吗?”
“何意?”
书呆子就是木讷,东方衡轻呵了一声:“白痴。”
即便受伤,这暴躁脾气还是不逊于当年。
齐晚寐赶紧拉住东方衡,解释道:“一个被你断脚拔舌之人,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非要呆在古画之中,任由你践踏驱使?为什么要耗尽气力冲破结界?是多管闲事吗?”
多管闲事,这四个字那么熟悉,师元鳍想起了七天前的一个夜晚。
古画之中,他感知到齐晚寐重生,对着师元景喃喃说着魅骨的模样和妖力,说着自己“请君入翁”的计划。
若是传闻中的鬼婆婆齐晚寐难以对付,他必将燃尽寿元,启动最高境界的控画术,将二十多个百姓诱为手中之刀,与齐晚寐竭力一搏,定要迫她抽魂换体,为生命即将枯竭的师元景换得一线生机。
门外,端着柚子粥的师相如听到了这一切,匆忙进屋劝阻。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用手势比划着:“这是以命换命之法。不可。”
“多管闲事!”师元鳍拂袖一挥,那盅柚子粥尽碎于地。
他不知道,那是师相如笨手笨脚,熬了几个时辰的东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多管闲事。
没想到竟是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再想说些什么,父亲也听不到了。
“他,临死前,可留下些什么?”
师元鳍哽咽抬眸。
齐晚寐注意到了他眼中笼着一层雾气,叹息一声:“他写了三个字。”
摊开手掌,齐晚寐掌心的字体莹莹生光,正是师相如的笔迹——放了他。
师元鳍倏地一滞,目光凝在了当下。
“你父亲为你做得够多了。”齐晚寐声音沉沉,“只是,你看到了吗?”
师元鳍没有回答。
他的确没看到。
看不到父亲在那个雨夜隐忍的一刀。
看不到父亲在永夜台上,挥下鞭子的痛苦。
也看不到父亲修习魇心骨术时的凶险诡谲,走火入魔撕咬母亲时,眼角的一滴泪。
更看不到这十年来,父亲对他的关怀,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耗尽灵力冲出古画,卑微地求人放他一条性命。
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断其双腿筋骨,毁其骄傲尊严,让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傲立于阴月冥宗的狐族白相,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
而师相如临终前的遗言,却只说了三个字——放了他。
何其可笑滑稽,他恨了二十一年的人,竟是最爱他的人。
他本可以听一听昔年真相,却在仇恨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每每师相如想解释当年种种,他就像是被揭开伤疤的野兽,警告道,再提一次,永逐画境,令原本就骄傲的父亲再也不敢提及过往心结。
“杀父害母,害人害己,”师元鳍喉咙里发出自嘲的低笑,自顾自地重复着幼年狐先知判下的天命预言,“杀父害母,害人害已,天命如此······”
一切的理所应当,只有人不在了,才知道难能可贵。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幼时喃喃于口,今朝再念出口,师元鳍却觉得自己是枉读圣贤之书,空有一腔书墨,枉为人子,有眼无珠!
一声冷笑声渐起,师元鳍两指泛起黑光,朝着自己的眼睛戳去!
“别!”
齐晚寐急唤出声,东方衡立即捂住她的眼:“别看。”
一阵刺眼的光当即被遮挡在外。
等光芒散去,东方衡的手才落下,只见一个枯槁干瘦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原本病到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师元景竟是强行涌出了体内的灵力!
震开了师元鳍!
“阿景!”师元鳍爬了过来,抱着从床上滚落的师元景,“你怎么样?”
师元景毫无气力的声音唤着:“哥······”
这是十年来,师元景第一次开口说话,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对于阴月狐族来说,灵元气汇聚于心脉之间,元气盛则体健身强,元气弱则身弱气竭。
这二十一年来,受胎毒影响,师元景的元气本就如泥牛入海,难聚易散,如今竟在瞬间涌出灵力,将心脉之气强制散于四肢百骸!
此举虽然能暂时压制胎毒浊气,得一时康健,却也只是回光返照,终将油尽灯枯。
“阿景,你疯了不是!”师元鳍当即抬起手掌,指尖的灵气滚滚渡向师元景,“别怕,有哥在!”
“哥······别他娘这么肉麻。”
师元景虚弱的嗓音轻起:“母亲头七那晚,其实是给我托过梦的。她告诉我一切的真相了,她说她很想你,但你被仇恨戾气包围,根本入不了梦,只能拖我告诉你,可是我他奶奶的我说不出声······”
这多年,别在恨了,你一直都恨错人了······
可师元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亲生哥哥在仇恨的炼狱里痛苦煎熬。
渴求自由,痛苦,绝望,甚至想过用死来结束这一切,可那个四肢残破,跟他一样无法言语的父亲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拦住他。
许是他贪恋人间,许是他不舍这个家,他已经没有家很久了······
后来,在父亲的照顾下,他竟拾起一点希冀,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拉师元鳍回头是岸。
可师元景终究像大多数苍生一般,万事求而不得。
“不怪你,是哥没用,只要你好起来,哥哥什么都答应你!”
“我哥最厉害了!谁说他娘的不要命敢说你没用!”
师元鳍一震,那个骂他是窝囊废,说他谁都保护不了的弟弟,竟然说他厉害?
不,他谁也保护不了。
“他娘的爽快啊,哥,你终于不用管我了。”师元景释然一笑,依稀还是昔年那个满口脏话的小无赖。
“哥,管你一辈子!”师元鳍眼中血丝满布,疯狂地抱紧着师元景,“你不是说要看遍山川美景,吃遍天下美味,等你好了,哥带你去!哥带你去······”
那一年,古树苍翠,师元景许下的心愿是多么简单,可终究无法实现。
师元景眼中光晕渐渐暗淡下去:“我累了······”
师元鳍泣不成声:“你要坚持住,我还没看到你娶妻生子,我还没当大伯父,还没教侄子练武习法!”
“哥,你可能看不到了。”师元景声音极低,眼皮越来越重。
“别睡!弟弟!对了,”师元鳍慌张地从身上掏出一片柚子,放在师元景的手中,“我们一家人还没坐在一起吃柚子!你最喜欢吃的!”
师元景颤颤的手握着小小的柚子:“老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哥哥遮风挡雨了······”
囚徒一世,自由难求,如今解脱之时还可换得兄长回头是岸。
师元景的狐狸尾巴浮现而出,身体一点点透明下去,他眼角却泛起笑意:“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这么多年都是你守护着我,换我了······
这也是师夫人临死前对师相如说过的一句话,就像一把刀刮得人喉咙辣疼。
我命由我不由天,终是变成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手中的柚子滑落,师元景终是安详地闭上了眼。
“弟弟!”
唯一的亲人烟消云散,师元鳍的一声嘶吼响彻整个古画之境。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齐晚寐黯然垂下了眼,东方衡轻轻扶上她的肩膀,眸光里都是安慰的意味。
咔咔咔!
一阵巨响声传来!
楼顶地面一条巨大的裂痕猛然爆开!
众人皆是一惊!
古画之境楼晃石裂,复刻千年的辉煌楼宇随着师元景的离去而快速崩塌!
“少衡君!”
“嗯!”
东方衡与齐晚寐两人相视点头,抄起床上的东方念,以及那晕倒的二十来个壮汉,一一快速落至安全的一角。
看着这崩塌之境,猜也能猜得到,古画原本就历经千年辗转,色彩已然暗淡,宣纸已然泛黄,寿命气数原本即将耗尽,这些年来全靠双师兄弟的灵力支撑着,如今一死一伤,古画之境亦是濒临崩塌。
对于这个结局,师元鳍早已料到,现在长悬于顶的屠刀落下,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抬起锋利的狐爪!
呲!
刚站稳的齐晚寐耳廓一动,倏地回头,只见身后两米处的地面已被鲜血染红......
师元鳍用狐爪穿进了心口!
齐晚寐和东方衡同时一惊!
“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一切。”
师元鳍看向齐晚寐,狐爪越陷越深,像是在剜什么东西似的。
痛苦与狰狞的面容下,齐晚寐看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日灵宿主的金丹!
“这个,就当送给您好了......”
师元鳍万念俱灰,带着绝望的一抹笑容,闭上了眼。
而他跪坐的一角正一点点断裂开来!
“少衡君,烦请你护好他们,”齐晚寐将扶着的一位晕厥壮汉交给东方衡,郑重道,“待在这,等我回来!”
没等东方衡回答,她已急忙冲向师元鳍。
哗啦啦,砂石全塌,师元鳍已随着倒塌的楼宇一角,坠了下去!
“你以为死就可以解脱了?到了幽冥地府就能投生,重头来过?”一只手抓过师元鳍的胳膊,一手扣在楼栏边缘,齐晚寐讥讽道,“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师元鳍绝望的眸眼里飘过一丝疑惑:“您、您这是何意......”
“阳间有阳间的规矩,阴间有阴间的门道,你罪孽深重,需得还清!”
“鬼婆婆说笑了,偌大的阳间,我所亏欠的人,早已一个都不剩下了......唯有......”师元鳍眼角溢满泪水,声音竟有几分颤抖,“唯有,到阴间偿还了......”
“放屁!”齐晚寐骂道,“我说,你倒是忘得挺快。”
齐晚寐眸光瞥向安全角落里的一众晕厥壮汉,他们都是被师元鳍引入画中的无辜之人,若没有她老人家横插一杠,估计现在已然是师元景的阳气大餐。
“我,我并没有......”师元鳍正要说些什么,便被齐晚寐一声冷笑噎了回去。
“你并没有什么?没有杀人?你这么多年,吸食男人精血阳气,却始终保有他们一丝活气,未曾彻底吸干,对吗?”
这些事在齐晚寐刚刚搀扶着那一群壮汉时,探一探脉搏便不难发现。
下方的师元鳍默认了......
齐晚寐道:“你以为这就不罪孽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