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鸣之声乍起,东方衡一手持着绝华,一手扣着齐晚寐,在尸蒂莲黏滑黑暗的青茎壁道中,劈出一条光道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来,在被吞入尸蒂莲肚腹时,东方衡就发现了这盘根深地的尸蒂莲茎叶肚腹的尽头有光与水声。
这就说明了尸蒂莲扎根之处定有水源,有水源定有出口,就能顺着水道逃出阴月洞府。
如此冒险一搏,总好比和黑相夫妇拼得两败俱伤得好。
两人越落至底部,“呜呜呜呜”阴森啼哭声一阵高过一阵。
饶是齐晚寐胆大,此刻也不免有些发慌。
“别听。”
耳朵被东方衡捂住了。
令人安心的两个字落下,齐晚寐心头一暖,可胸腔中的魅骨却抵挡不住诱惑,震颤着,似乎是在渴求她周遭的事物。
到底是什么?
突然之间,指尖一凉,她摸到了人的头盖骨!
咚,魅骨犹如尝到嗜血甜头一般,疯狂在齐晚寐胸膛内撞击,噬魂碎魄之痛蔓延开来!
“你快走!”
齐晚寐推开东方衡,两人落在尸蒂莲内的最低根脉之处。
周遭全是森森白骨,都是被尸蒂莲吞噬的,其中包括精怪、叛妖、甚至道门的卧底暗卫。
他们身上萦绕的绛紫妖气历久不散,勾人心魄,与魅骨十分相吸。
虽然这些年,魅骨被晚玉的上古陨印封印,但是只要遇上怨鬼邪灵浊气,它便会食髓知味,甚至可以说,它渴求它们!
是了,尸蒂莲和魅骨出自一人之手,上古狐帝,定然有所牵引共振!
绛紫妖气将齐晚寐缠得极紧,她突然觉得,这老天爷忒爱搞意外,临近生门却落入死地,一个最能刺激魅骨的邪气之地。
“绝华开路,清咒辟邪,定不受扰!”东方衡担忧上前,“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们?”
总不能说是魅骨,齐晚寐厚脸皮道:“我有魅力不行吗?”
话刚出口,眸色一凛:“你后面!”
呲的一声,两把黑刀袭来,挡在东方衡背后,一团妖气咿呀几声,湮灭消散。
是畅恩畅义!
来人正是谢无涯和黑三娘。
“你小子倒是聪明,知道从这开出一条生路,有当年你娘的几分机灵。”黑三娘收刀回鞘。
东方衡冷眸一顿。
谢无涯道:“你看,这根好苗子都被那帮臭道士带歪了!可怜我那三妹!”
没想到黑相夫妇竟跟着他们一同进入尸蒂莲的肚腹!
齐晚寐顿觉蹊跷,他们先是出手相救,后又是这口气言语,这东方衡多多少少定是跟他们沾亲带故!怪不得临行前,东方伯并不忧虑他这根独苗会断在阴月洞府,也难怪东方衡认出两人时面色如此沉重。
“哟,原来是亲戚啊~”齐晚寐强忍着被拉扯的痛苦,笑意盈盈,“别自家人打自家人。”
“妖,恶贯满盈,道必除之,两者势不两立!”东方衡手持绝华,明显是跟十分厌恶这两亲戚。
黑相夫妇的双刀闪着光晕,躁动起来,昭示着自己的怒气。
遥想当年,阴月三刀,名震狐族,畅恩,畅义,畅情各侍其主,亦如昔年,谢无涯,黑三娘,东方夫人,情同手足。
而昔年东方夫人已逝,畅情已毁,只剩双刀,今日故人之子却刀剑相向,不分黑白!
“你小子,找死是吧!”谢无涯愤懑道。
“大家别激动,冷静点。”齐晚寐解释着,“前辈,我师兄天生一颗朽木脑袋,那颗金刚石头心也不懂什么情义深重,听你们这口气,我觉得,前尘往事咱得聊聊,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东方衡毫无置疑的四个字落下,正如铁铮铮的过往事实。
二十多年前,道门与冥宗,道与妖,势不两立,前任狐君白姬被囚于香雪海的囚妖谷。
作为阴月三刀之一的东方夫人虽为人族,却身受狐族大恩,遂自荐前往人间道门,营救君上。她费尽心思,与东方伯结为夫妇,生下孩子。
五年后,求仁得仁,得到解开囚妖谷的封印之法,不想在关键时刻,被东方家十二位长老发现,遂绞杀之。
多年潜伏,一朝功败,最终,难逃围困,咬子胁夫,撞剑而亡。
这便是修真录上的寥寥数笔,也是东方衡对母亲的最后记忆。
“呵,太可笑了。”黑三娘嘲讽地笑着,那笑里夹着几分心酸,“妹妹,你儿子就这么想你,实在太不值了。”
齐晚寐怀疑道:“前辈的意思,当年另有隐情?”
东方衡目光一凝。
黑三娘蔑视道:“当年,你母亲的确带着目的接近你父亲,到最后,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们难道辨认不出吗?”
东方衡冷眸暗淡下来:“······”
“狐君赤姬当年发现你母亲变了心,召你娘回阴月冥宗,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只知道她离开时浑身是伤,畅情,衣袍都断成了两半。”
割袍断义,叛族离君,再明显不过了。
黑三娘目光哀伤:“我曾问她,后悔吗?她只说了两个字······不悔。”
照着现今那位赤姬狐君的性子,如此惩戒实在太轻,齐晚寐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一笔勾销。”
的确不可能,另有目的。
“狐君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叛徒。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中了魅术。”
东方衡脸色一青。
“小子,你母亲无畏道妖之界,随心生,为道死,你谁都可以误会,却独独不能误会她!” 一把断刀被扔进东方衡掌心,黑三娘道,“这是你母亲的畅情,有记忆之效,你母亲当年死后,我冒死从臭道士手中夺了回来,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可以亲眼看看当年你母亲发生了什么。”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刀上回忆一一闪现。
中了魅术后的东方夫人拖着一身的伤,成了一具只会杀伐的行尸走肉。
夜里,她潜入香雪海后山的囚妖谷,欲解开封印,救出白姬。
面对着东方氏十二位长老,她杀伐果决。
面对丈夫东方伯,她毫无意识。
直到东方衡的一句娘亲,生生灌入耳中,她方才从血泊中回过神来。
可是错已铸成,无可挽回。
人妖之别,长老之死,横亘在她与东方伯之间,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为了防止自己放出白姬,生灵涂炭,她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一头撞上了东方伯的宝剑,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从未动过心。”
为的就是让东方伯能好受些。
恨一个可恨的人没有那么难受。
长剑被东方夫人握着,再次深入骨髓中。
红颜去,芳魂灭。
之后,便有了修真录上那寥寥数笔——东方夫人为救主上,弑杀长老,咬子胁夫。
殊不知,这位夫人也曾为正道大义,也曾为夫君儿子,舍弃了一条命。
此时此刻,齐晚寐只能看到东方衡颤栗的背影,以及握住畅情那只青筋暴起的手。
见东方衡不答话,黑三娘声音微微提高,似乎在替姐妹洗尽最后一丝委屈:“你活了十多年,何为道?何为妖?我问你,若你身后这个丫头有一天变成妖了,你会如何?”
话语刚落,魅骨再次躁动,齐晚寐眼眸一抬,满是滚滚妖异之色。
东方衡下意识提剑转身,绝华微抬,却始终顿在半空,齐晚寐的眼前。
妖气猖獗地勾引着体内的魅骨,拉扯,撞击。
但齐晚寐始终保持着清明,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道与妖,仅在一念之间。木头!”
东方衡隐忍着,体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仿佛就要冲破而出,握剑的尾指颤动,他目光一定,将剑一横!
齐晚寐紧紧闭上了眼!
第18章 撒糖
绝华隔空划过齐晚寐的脸,插入尸蒂莲根部。
灵流自剑身快速蔓延,轰隆一声,炸开了尸蒂莲的整个根部。
哗啦一声,齐晚寐四人皆落入尸蒂莲扎根的地下黑水河之中。
水花飞溅间,齐晚寐感觉手一直被什么东西紧紧握着,睁眼一看,眼前是紧闭双眸的东方衡。
没有败于食肉嗜血的尸蒂莲口中,也没有倒在黑相夫妇强悍双刀前,却晕眩在自身体内的神秘力量下。
东方衡,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来不及深思,齐晚寐赶紧捞起东方衡,化出一艘机甲木舟,拼命往水光处划去。
广袤无垠的黑幕之下,是连接地下黑水河的箬水之滨。
水面之上,只有一支孤舟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前无埋伏,后无追兵,也许真的是逃离了阴月洞府。
他们安全了。
只是,月光下,东方衡席船盘坐,运转周身灵气,似乎在镇压些什么。
看着他冷冽如霜的面上有些湿润,分不清是水渍还是眼泪。
齐晚寐不由地靠近东方衡,轻轻用手擦去他面上的水渍,意外地发现他的额头烫得灼手,还未开口,便撞上一双微微闪动的冷眸。
“你在做什么?”
“以免某人烧成个猪头。”齐晚寐一巴掌盖住东方衡的额头,“我只好勉为其难,用冷手降温。”
“······男女授受不亲。”
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呢?齐晚寐大有点豁出去的意思:“你身边现在就只剩我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东方衡眸光一震:“我可自行······”
“得了吧。”齐晚寐将人按在自己的双腿之上,撕拉自己裙角的布条,浸入黑水拧干后,直接往人额头盖去,“真当自己无坚不摧?”
东方衡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圈得一动不能动,只能低声反抗着:“成何体统。”
听着无可奈何的语气,齐晚寐笑嘻嘻道:“是,我们江湖儿女,最是不懂礼数。你现在只能忍忍了。”
东方衡闷声叹了一口气。
“对了。”齐晚寐将已经修复好的断刀畅情递到东方衡眼前,“你阿娘的刀,我刚刚闲着也是闲着,用机甲术给你修好了。”
东方衡急忙接过,拂过那衔接得毫无痕迹的刀身,温软的眸色竟有几分颤动,他急忙闭上了眼。
纤尘不染,高岭之花的东方衡竟感动了?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齐晚寐垂眼细细端详着东方衡的模样,哪里知道怀中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目光,抬起了手。
“打人不打脸!”
齐晚寐用双手挡住了脸,岂料东方衡的手却仅仅只是落在她的发髻间,轻轻拂去了她头上的残余木屑。那是刚刚使用机甲术修刀时留下的。
“二斋之人,需仪表整洁。”
东方衡这命令的口吻,齐晚寐忍不住白眼一翻。
“师兄,你这刀子嘴豆腐心,是讨不到媳妇的。”
“随便。”
“······”
如果不是怀中这张脸长得出尘脱俗,估计齐晚寐就要亮出拳头了。
还是这张脸阻止了她。
冷月当空,黑水涤荡,不知道过了多久,船上的两人已经陷入了梦乡。
突然感觉手指一紧,齐晚寐猛地睁开眼睛,竟是被东方衡的手握得抽都抽不出来。
水波作响间,只听见他似乎在喃喃呓语:“阿娘······”
要命,看多了凶巴巴的东方衡,齐晚寐最是见不得他这样隐忍脆弱。
这个人,该说他的爱恨藏得太好?
还是说,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肯将爱恨表露而出?
世人眼中,他是神族后裔,承载神性,肩负职责,他该是绝情冷性,板正面凶,犹如一只不怒自威的雪狮,立于高山雪巅之上,不可亵渎近观。
从没人关心,他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现在这只雪狮终于懂得收了利爪,闭上了锋牙,就静静地躺在人的怀中,会懊悔,会怕冷,会喜暖。
他也是人,也需要温暖的。
手被怀中人握得越来越紧,齐晚寐有些不自在,但竟没有直接把人踹到水里。
涵养太好了!
齐晚寐敬佩着自己,将外套披在东方衡身上,跟哄小孩的老妈子一样:“在呢,在呢。”
手又被握紧了一分,齐晚寐轻声一笑:“衡三岁。”
箬水之滨上,微风徐徐,东方衡手腕上竟有一处红光时隐时现,齐晚寐低头揉了揉眼睛,红光又暗淡下去,仿佛只是错觉。
远方的天际泄下一道晨曦光晕,璀璨光点闪动在水面上,极为好看。
很快,他们就到家了。
***
回到香雪海后,东方衡便被人簇拥着,抬进药圣温世怜的屋子,愣是没人管齐晚寐一餐饭。
好歹也是背着一个七尺汉子一路颠簸回来的,怎么就没人管呢?
简直是卸磨杀驴!没良心的,忒没良心了!
齐晚寐腹诽几句,又颇感欣慰,有药圣温世怜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阴月洞府走一遭,探花小组一战成名,不仅盗回了解毒之物尸蒂莲叶,还及时发现了阴月冥宗的灭道诡计,摧毁万恶之源尸蒂莲。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惊天地的八卦流传而出,多年来从不踏足墨梅小筑的东方伯竟在墨梅小筑上住了一宿,手中还紧紧握住一把修复好的畅情刀。
据说,那除了是东方衡的屋子,也是曾是先东方夫人的居所······
这一桩梗了这么多年的爱恨心结,似乎在这一夜尽数解开。
东方伯心情一好,便表彰二斋乃为秘天院中的典范标杆,众弟子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