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不灵坏的灵,东方怀初一张乌鸦嘴,齐晚寐十年前就没怀疑过。
“你怎么在这?该你上场了。”两盏明灯映亮东方怀初的脸,不远处,两个戏班候场的老人匆匆而来,催促道,“年轻人真不像话,这戏都快开始了!你撒泡尿怎么这么久,快快快!衣服快换上。”
这是把东方怀初误认为是戏班里的小生了?
是了。东方怀初脸上的面具!
这齐晚寐是见过的,就在几个时辰前,无常村大街上,□□的戏班里,其中就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小生!
候场老人三下五除二扒拉下东方怀初的衣服,换上一身小生戏服,塞给他一把染着鸡血的伸缩假剑,急忙就把人往光亮里带。
随着东方怀初的视线越来越开阔清晰,齐晚寐眼下才看得清楚,四周古树围绕着是一片空地。村民们在这空地上,架起了一个戏台,而戏台的对面,立着一尊身高八尺的石像,石像之人短打道衫,肩背长剑,手持酒壶,仰天长饮,潇洒风流。
“这是······”迷迷糊糊中,还没认清是谁,东方怀初便被推到戏台之上,被迫面对台下的看戏人。
台下的二十多个老弱妇孺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着,齐晚寐借着东方怀初的耳朵,听出了个来龙去脉。
无常村每逢腊八节,一首女伶鬼曲便会响彻十里,这并非是什么诡异鬼闻。而是为了纪念一位道家仙尊。
三年前的腊八节,无常村曾被妖魔屠村,全村之人几乎被屠尽,是一位持剑仙尊救下了仅余的老弱妇孺,是以村民们为了纪念他,给他立了一尊石像,并称呼他为逍遥仙。因这位英雄喜乐厌悲,惯爱听曲。
所以每年忌日,大家除了着素服外,都会聚集在这,给他唱上一曲儿,聊表谢意思念。
只是,自三年前无常村天灾人祸降至,便嫌少有人敢来这晦气之所,加之村中唱曲不断,不知就里的外人一传十十传百,便把一座本是人丁单薄的村庄传成了“鬼村”。
人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的人对谣言深信不疑。
“锵!啪!”戏台一侧的七旬乐师锣嚓一擦,戏台上一个略带川味方言的曲调顿然响起,“孽障徒啊,孽障徒!”
台上迎面而来的一个老生戏子,长须入鬓,双目犀利,持剑操枪,指着东方怀初又唱道:“吾授你卓绝剑术,本教汝除魔正路,汝却焚尽百骨,孽障徒啊!孽障徒!如今为师当大义灭亲,将定将你清出门户啊~出门户!哒哒哒!”
“镪!啪!”老生转了两圈,冷不伶仃回头的那一瞬间,一道亮光闪过东方怀初的眼眸,咻的一声!
老生手中的长剑直直朝东方怀初捅了过来!
“小心!”齐晚寐唤道。
千钧一发之际,东方怀初被脸上的面具控制着,手脚皆叛了主,鬼使神差地以剑迎击而上。
铛!
东方怀初意识散乱,不解地低喃着:“怎么会不受控制?”
“蝶骨血花是四邪之一,最是霸道,传说一旦有心神不定的人触到他的血琼花,便会受他干扰,四肢皆不可控。就像提线木偶,任由他驱使。”齐晚寐恍然大悟道,“糟了!你刚刚触到他的血琼花了?!”
“我已经很小心了,是用扇子接住的!还是······”东方怀初脸色一青,对阵的老生操抢而来,三两回合之下,刀锋晃过台下众人的眼。
“这也忒狠了!稳住心神!”
话还未落完,齐晚寐嘴角紧闭,竟是不能说话了!
糟了!同心术竟出了岔子!
齐晚寐心道,这是受到了东方朝灵力的干扰。
换做以前,作为四邪之首,其他三邪再横行霸道,多少要卖她几分面子,可现在她终究是魅骨未曾苏醒。
如今口被封住了,很明显,这位孤傲霸道的四邪之一,蝶骨血花是不想齐晚寐横插一手的。
他究竟想支配东方怀初做什么?
耳畔边,嗤的一声巨响陡然传来!
齐晚寐怔住了!
戏台之上,东方怀初手中的长剑穿过了老生的胸膛!
戏,只是戏。
剑是假的,可伸可缩的长剑也在提醒着东方怀初,一切都是戏的。
可是,台上终是戏,梦里却为真,可这些戏却真真切切地复盘了一些过去!
呲呲呲!
锁忆链迸发出无数裂痕,越来越深,最终嘭的一声,瞬间化为齑粉!
锁忆链已断,咒法尽散。
“啊!!!”
这一刻,东方怀初所要的真相终于大白。
无数散落的记忆快速合并,东方怀初梦里、脑中,那张持剑杀师的脸终于渐渐清晰!
不是他恶贯满盈的大师兄,东方朝!
是东方游最小最疼的徒弟!
是他自己!
东方怀初!
第26章 师恩
所有遗失的模糊记忆犹如燕鸟归巢,所有的真相清晰地呈现在东方怀初脑中。
三年前,腊月初一,是个艳阳天。他接到师父东方游的传音,信中言及蜀中一村庄遭逢瘟疫,或有邪祟作孽,村民们罹患恶疾,因自己途中有急切之事抽身不得,着他当即独身御剑前往救治。
此事不得声张,应着简服独行,邪祟以村民性命为要挟,若感之有修士降临,必焚村屠人。
东方怀初是个嫉恶如仇的主,撂下一坛美酒和三五个吟诗作对的小姐姐,当即御剑启程。
而他所到之处正是无常村。
当时,他仅持一把水墨山水折扇,连配剑随风都没出鞘,便让邪祟知道什么叫爷爷,还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爷爷。
只可惜,这位爷爷他打架是打得落花流水,治病却是一窍不通。小的时候,东方怀初的父母虽是药师,可他却未能继承这优点,只能用着最傻的办法,输灵散疫。
但他没料到,刚刚痊愈的病人接二连三地再次感染,而且病情更重······
尽管东方怀初一向灵力纯正雄厚,但架不住这不眠不休地输送灵力。
这个时候,全村的人跪在他面前,嚎哭着,喊着仙师救命。
面对这一群奄奄一息的老弱妇孺,他耳畔边顿时回荡的尊师东方游那句:“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于是他强撑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东方怀初此人就是这样,素日里虽一向风流混账惯了,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不含糊。
奈何他势单力薄,只能求援,是以剑指天,以剑意之气发出求救信号,让他的小师兄东方衡过来支援。心底打定主意,宁可被他小师兄骂一句没用,也好过云游在外的师父专门御个剑过来痛揍他一顿。
毕竟他一向觉得自己心里忒坚强,被他小师兄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他的皮相却是忒不坚强,万一花了脸破了相,他会哭的。
可在第七天腊八节的夜里,意外发生了······
一向风流倜傥的东方怀初干巴巴地倒在了床榻上,他没能等来他的小师兄,等来的是一捆狠狠勒住他脖子的锁仙绳!
所有半残不死的村民将他架上了村口的火刑台。
原因很简单,先前被铲除的邪祟死而复活,现在只想看东方怀初生不如死。
火刑台下,村民忐忑地举起火把。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妖怪说了,只有你死了,我们才能活!“
“对不起了!仙师!”
熊熊燃烧的火把被仍进火刑台上,一把,两把,三把······
顷刻之间,火焰快速蔓延,灼烧啃噬着东方怀初每一寸皮肤!
隔着火焰,血丝爬上他的眼眸里,一张张无奈恐惧脸一一划过。就像小时候,那些指责他父母为庸医之人的嘴脸。
厌恶的、憎恨的、狰狞的、通通在一声声唾骂中,两者重合在了一起,皆化作一只只食人血肉的野兽,活生生吞噬掉明明曾经于他们有恩之人。
如今,也沦到他,锄强扶弱的修仙者,却将死在了他舍弃灵力也要拯救的村民手中。
何其相似,何其恐怖的人性。
恨吗?
当然!
两次了!已经两次了!
为什么?人可以这么自私?
东方怀初质问着自己,而这一次,母亲在没有像小时候,对他说:“不要恨,活下去。”
呲呲火焰声中,他听到了母亲狠厉诡异的命令!
“杀了他们!”
“杀了这群自私的人!”
“为我们报仇!”
是呀,说什么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就可以掠杀别人的生命?
不过是自私的借口!
“杀!”
埋藏在东方怀初心底最深处的恨意犹如一团冰冷的火焰,蔓延扩大,烧得人五脏六腑全是恨意满满。
嘭!
锁仙绳骤然崩断!
“随风!”
招来的长剑握于掌心,锁仙绳呲的一声断落。
东方怀初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纷纷退后的村民。
血,覆盖了一切,浸湿了他的脸颊。
火刑台下,琼花树旁,他不知道随风在手中旋转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刀锋就没有卡顿过,村民们犹如仓皇逃窜的鼠辈,嚎哭求饶一声高过一声。
寒风中,只见长剑随风对准了朝东方怀初扔出第一把火把的老瞎子村长!
眼看一下秒就能刺中这自私自利的黑心,可就在这刹那间,锋利嗜血的随风却卡在了半空。
“怀初!住手!”
伴着一声怒喝声,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眼前的瞎子村长跌倒在地,瑟瑟发抖,唯独站在随风两端的人,镇定自若。
为老瞎子村长挡住随风一击的,正是东方怀初的师父。
东方游!
东方怀初恨色道:“挡我者,死。”
嗤!
随风从骨肉中抽了出来,东方游胸口的血洞喷薄着汩汩血液,他抬头看着他的小徒弟,端是满眼的不舍。冷风吹落树上三两朵琼花,他倒在了地上。
最后映在东方怀初眼中的,是东方游微微扬起的嘴角,是那样安详。
这是他的师父,是他视为生父的师父。
他曾亲自教他识字读书,教他习武练剑,教他风花雪月,教他“吾辈中人,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言必行之,世间有恶,勿浊恶失本。”
那个明知喝酒破坏门规,依旧会教他如何以水藏酒的师父······
那个明明醉得稀里糊涂,还不忘手把手教他练剑泡妞的师父······
那个云游前还婆婆妈妈叮嘱他练剑,送他一壶琼花小酒的师父······
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
死在了他的剑下!
几年前,香雪海之上。
东方游下山云游前,对他的叮嘱还言犹在耳:“拿着,好好练剑。等为师回来,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可师父却再也归不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喊中,东方怀初那缺失了三年前的记忆尽数恢复!
因为同心,这一刻,齐晚寐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狠狠揪在了一处,抓紧了,却越来越空。
同时,在那些记忆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秉持正道心,万人皆负我,双亲尽离去。
曾经,她也是这般痛彻心扉的。
冰凉的液体自脸上淌下。
齐晚寐感应到了一件事。
东方怀初哭了。
识君十余载,
独见君笑颜,
只因未伤心。
东方怀初站在无常林的戏台之上,整个人僵住了。
看着戏台对面的石像,近乎和东方游一模一样!
他低喃着,一字一句碎在喉口:“师父······真的是我,杀了您。”
话毕,脸上的小生面具跌落,东方怀初一张水雾氤氲的脸在月光映照下,一一映入台下众人眼中。
惊愕,怀疑,他们一步步,走了过来。
村民们议论纷纷。
从起初的是不是?
到好像是?
到最后的确信不疑!
“是他!”
人群中一个的老瞎子的声音顿起:“就是他!这个声音我老瞎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就是杀害东方道长,逍遥仙的凶手!”
斩钉截铁的声音像是一把厉刀要把人的筋骨全部剜出来!
是那个在村口遇见的老瞎子!
曾经多年前受过东方游一饭之恩的瞎子村长!
在无常村被屠村的那一晚,因为东方游,他在随风长剑冷锋下又拾回了一条老命。
如此深恩,如此大仇,怎能忘记!
“弑杀师长,猪狗不如的东西!“
“为逍遥仙报仇!”
“杀了他!”
村民们群情激愤,冲上台来!
那咬牙切齿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这一刻,东方朝的术法尽破,齐晚寐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怀初快走!”
他明明可以动,却偏生在这个档口,一动不动。
呲!
乍然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连接在东方怀初、齐晚寐白梅玉簪上交织成结的银细线崩断,没有了载体媒介,同心骤然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