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澎湃的热流被抑制在心间,只余一点“漏网之鱼”冲上眼眶。
齐晚寐目光一敛,落在来人手中的兰心剑上:“想必这位一定是齐掌门了,晚辈有礼。”
“客气。”齐沅音上前一步,依旧如往常一般从容淡然,“小友,可否放过你手中之物?”
齐晚寐摊开手掌,竟是一只鸟妖,它扑腾着翅膀,朝火堆边的蒜蓉串子咬去。
这竟是饿了?
“此物虽为妖物,但本性却善,因我救它一命,便一路跟随至此,饥肠辘辘才会抢食,还望小友看在我的薄面上,放它离去。”
整个修真界嗜妖杀妖,恨之入骨,可唯独齐沅音却能辩善恶,不分族类,太湖齐氏之风,兰中君子,所言非虚。
齐晚寐刚想开口,远处一阵声音传来。
“诶诶,我好像闻到妖气了,你没有闻到?好像就在那里!”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差子,少衡君他们才刚带回来尸蒂莲叶,可却不能完全解开修士们身上的毒,药圣说还缺一枚药引,这种时候,万一混入奸细可就大事不好了!”
“快去看看!”
来人正是两个负责巡逻的秘天院男修,要是被他们瞧见,齐沅音轻则被安上包庇妖族之名,重则被疑是狐族奸细!
如此德高望重之人,断不能在道妖两界势不两立这个档口上,毁了一身的清誉。
“快!躲后面去!”齐晚寐眼疾手快,当即将齐沅音和鸟妖推到身后草垛之后,一脚踢翻烤蒜串。
两个男修快步而至,一脸惊讶。
“怎么是你,小师妹?”
“这味也太重了~”
齐晚寐耷拉着脸,装哭道:“哎呦喂,我的蒜蓉串子~完了,暴殄天物了!二位师兄,能不能下次别一惊一乍的。”
“小师妹,你倒是胆子大,刚回来就背着少衡君起小灶,看他怎么收拾你!”
“二位行行好,我这不也是被东方家的苦口良药给吓怕了嘛。下次,下次,我一定请二位吃更好的!”
“你注意着点,太冲了这味,走走。”
说着,两位男修捂住鼻子匆匆离去。
“多谢小友。”齐沅音从草垛中走了出来,“只是,我想问小友一个问题,世人惧妖恨妖,为何初次见面,小友为何就这么敢信任于我?”
齐晚寐莞尔:“齐氏双剑名震天下,仁心仁德,道门中人谁人不知,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嘛。再说了,人分好坏,妖也分善恶,我呢,好看的人和妖我一般都比较相信。”
齐沅音扑哧一笑:“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那看小友的衣饰当是秘天院的弟子,亥时已至,不该是在安寝吗?”
“哈哈。”齐晚寐笑道,“虽然说每个人都应该做他应该做的事,弟子就该好好修行,掌门就该好好教人,但人嘛,总是得活得放肆自在一点的,要是每一个人都一样,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齐沅音略有感叹:“是无趣······”
“对嘛,随心而活,“齐晚寐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轻松道,“顶多回去杠一会揍。”
朦胧月色下,齐沅音眼中的惊诧转瞬即逝,一一化成暖暖笑意。
“今日叨扰了小友的大餐,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改日,我给小友做一顿菜如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之后,齐沅音除了和众人研究如何用尸蒂莲叶化解修士之毒外,便是抽空来教齐晚寐厨艺。包括那一道齐晚寐五年都没尝到的特色家乡菜,太湖雪饺。
她永远记得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饺子是怎么做成的,籼米黏膜成粉,擀成白皮,加上核桃蒜蓉,捏成船形,再用新鲜的荷叶包裹着,放入蒸笼用文火蒸煮三刻。
一开盖,色香俱全,细细看就像是雪色小人儿在荷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像极了她孩童时期的模样。
只是她最后一次吃到齐沅音做的太湖雪饺,已是五年前,她和父母出发前往香雪海参加授剑之礼,厄运开始的前一天。
那时候不学着做,只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一直会做给她吃,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她再也吃不到了······
秘天院食斋里,齐沅音的眉目温柔,依旧是低垂着眼,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手把手地教着她捏着饺子皮,不一样的是,齐晚寐这一次跟着她学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有点,想家了。”齐晚寐极力压住哽咽的声音,“我姨······家人,以前也给我做过吃的,只是后来再也没机会尝过了。”
道妖两界纷争不断,多少百姓骨肉分离,别说是一次平淡如昔的聚餐,就连彼此生死都不知。
一股惆怅钻入齐沅音的眉宇,化为款款柔意:“你以后想吃了,我做给你吃就好了。”
“不。”齐晚寐拒绝的声音令眼前的人一顿,“以后,我做给你吃。”
一个浅笑绽放:“你呀~”
齐晚寐捏紧饺子皮,怯生生道:“我能叫你沅音姨吗?”
看着齐沅音惊愕的眸色,她立即敛起恳切闪烁的目光,“我只是觉得这样叫不那么生疏,要是——”
“可以。”齐沅音眯着眼,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思念,她道,“只是,已经五年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原来她没有忘了她,当年齐晚寐一家三口因为魅骨,给齐氏惹来了多少指指点点,齐沅音竟到现在还想着她。
立即转过身将包好的饺子下锅,生怕齐沅音看出些什么异样来,稳住声音道:“以后,你都能听到有人这么唤你了。”
齐沅音温柔一笑。
食斋内,锅内的饺子翻滚浮出水面,雾气升腾起来。
日子过着过着,半月有余,两人一来二往,极为投缘,齐晚寐也颇为欣慰,老天爷将她那被偷走的童年一点点地还了回来。
可这好日子没过几天,齐沅音因忙于与药圣温世怜研究尸蒂莲叶,身体终于病了。
此时,更有噩耗传来,刚刚被齐晚寐等人带回来的尸蒂莲叶因不适应道门清气正在渐渐枯萎。
与此同时,正等待解毒的大批修士也相继哀嚎,癫狂更甚。
所幸,潜伏在阴月狐族的卧底冒死传来一封血书密信,说是能引尸蒂莲叶苏醒的方法只有一个,以修为高深道人的鲜血浇灌,方可使枯草逢春,而且血液也会成为一种药引,促使尸蒂莲叶解开修士所中的奇毒。
而东方,齐,萧,素四位掌门便是最佳人选。
香雪海明正殿里,除了因身体抱恙而缺席的齐沅音,其余三位掌门看着殿内被缚仙绳齐齐捆在一起的发狂修士,如坐针毡,各有顾虑,谁都在怀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
以血灌草,轻则丧失大半灵力,重则危及性命。
一时之间,众人对着桌上青瓷盆里干枯的尸蒂莲叶各怀说法。
什么万一就是个圈套,鬼知道这种法子是真是假。什么得顾全大局另想办法。什么狐妖一族居心叵测万一趁虚而入道门将陷于危难。
“此法可取,古书药典中却有记载,也有人曾因此法获救。若诸位不愿,那我来。”
殿外,传来一句文文弱弱的声音,来人是药圣温世怜。
一身紫衣的他因连日研究解药已清瘦了许多,全靠轻抿几颗甜红枣,才提了几分气色。
“我虽灵力微薄,不如诸位,但我愿尽力一试。”
“主人。”站在他身旁的跛脚少女,名为弱弱,十四来岁,相貌普通,从小父母亡故,被东方家收留,因体弱身虚无根骨修仙,是以只能在温世怜药炉处打打杂,平时是孤僻胆小,可此时,却颇为大胆地插上一句,“主人,您的身体······”
“无碍······“
“不行!”
站出来第一个反对的是广陵素氏掌门素绝师太,三十来岁,此人一向刚烈火爆,最是厌恶旁门左道,直接厉声道:“药圣连日操劳,我等已过意不去,况且,此法过于古怪,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得不偿失!”
“师太说的对,温兄,我知道您救人心切,也千万要顾念自己的身体啊。”
出声的是琅琊萧氏萧如流,二十五岁出头,他挥着一把忒值钱的黄金扇,眯起一双风流俊美眼,劝慰着:“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药圣,您要是出事,谁还能破解这奇毒?”
“咳咳,可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以身试药,乃是本分!”
看着温世怜一张苍白的脸,东方伯冷沉道:“温兄,此事从长计议。”
噗通一声,弱弱倒在了地上,全身僵白,脖子上的血管处一点点蔓延出青藤条蔓,竟与殿内的中毒修士一模一样!
“弱弱!”温世怜惊诧地扶起她,“你怎么也会······”
“我前几天从修士身上提炼毒素的时候,不小心······”
“快把她绑了!快!”萧如流以黄金扇遮面,胆怯退了一步,“发疯起来是会咬人的!现在没人能救她!”
那谁能救?
这不行,那不行!明明有办法,谁也不敢上前一试?
谁能来救人?
谁愿来救人?
我能!
窗外一棵歪脖子树隐蔽枝叶间,将一切皆看在眼底的齐晚寐不禁弯起个弧度。
身负魅骨,千年修为尽归一骨。而且照理来说,齐晚寐的血液最宜滋养尸蒂莲叶,这一点在抚花院,尸蒂莲内无数邪灵为魅骨所吸,便是证明。
可我为什么要管?
一来此举有可能引来众人猜忌。
二来道门上下谁当年没对我父母的死袖手旁观过。
抱歉,这种伟大精神实在没能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这样想着,一个温柔的声音便掐断了齐晚寐的思绪。
“总要有人出来试一试。”
一道剑光滑过三位家主的眼眸,血自一根修长的指尖汩汩流出,齐齐涌向了桌上青瓷盆中干枯的尸蒂莲叶。
透过窗户缝隙,齐晚寐目光凝在了当下!
那个一向最为和善温柔的纤瘦女家主,太湖齐氏齐沅音,她的沅音姨。
即便是病着,听闻噩耗,也还是抱恙而来。
持剑之人,必得仁心仁术,有救无类。
齐氏家训,吾辈从之。
风雨不倒,这就是齐沅音,只见她缓缓走到众人面前,血液逐渐流失的她脸色由红润变为干白,饶是如此,桌上的尸蒂莲叶却恢复缓慢,显然是不够的!
可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窗外那棵歪脖子树一颤,树梢上的人影早已不见。
明正殿内,所有人瞳孔骤然一缩,一把刻刀截断了齐沅音和尸蒂莲叶之间的血力灵流。
大殿之上,多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晚辈。
“我来!”
第39章 约定
一日后,尸蒂莲叶枯叶逢春,开出两片叶子来,在齐晚寐鲜血的滋养下,叶子上结出了指甲大的血珠。
在众人踟蹰之下,弱弱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试解药的人,最后,安然无恙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药圣温世怜终于放心摘下一片尸蒂莲叶上的所有血珠,制成解药,一一分发中毒发狂的修士。
七日后,所有人毒清康复。
第八日清晨,香雪海秘天院的食斋里。
被放血的齐晚寐跟个大爷似的,躺在一张梨花木椅上,脸色跟盖上一层白布就能寿终正寝的死人没啥区别,活生生把齐沅音给她补回来的膘全部灭了个干净。
此次也是仗着有魅骨在身,她的血才能这么快解了众人之困。
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对外,她谎称幼年曾吃过一株百年人参,故而修为比之旁人高出许多。众人虽对此半信半疑,但结果是好的,便没有过多询问。
秘天院同窗们纷纷为齐晚寐揉肩捶背,献上美食,无不奉之为秘天院之光,正道中心。
“宋子蛮,你起开,别挡着我跟偶像说话!每次你都跟我作对,爱幼懂不懂?!”
说话的正是秘天院一斋的十岁小孩,别看个头小小,被人称为小馒头,力气却大如黄牛。
被骂的是秘天院三斋青衣少年,宋子蛮,十六岁,身材高挑,干干净净的。仗着自己高,会做一手好吃的馒头,一手便按下小不点的头。
“我比你大,你得敬老!不然,以后休想吃我做的馒头!”
“还吵我咬死你!”
明明是来看偶像,怎么还吵起来了?
“淡定,诸位淡定。”齐晚寐显然说了也白说,两人又开始吵起来了,她干脆堵了耳朵,两眼一翻。
这一翻便无意间扫到了门口的人。
人来人往间,弱弱扶木门,嘴角的弧度竟有三分嘲讽,五分犀利,两分森然。
是呀,救人的,可不止她齐晚寐一个,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得以崇敬?
齐晚寐正要起身,一把折扇啪的一声,压住了她的肩头。
“英雄,去哪?你这体态纤瘦,弱柳扶风的。”东方怀初风骚地拂过额前碎发,啧啧叹道,“瞧瞧你这模样真好看,道门绝色,我都愧不敢当了。你们说对不对?”
齐晚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弱弱已不见踪影。只见东方衡和齐沁站在门口,一副要来同桌吃饭的模样,连饭都盛好了。
他那高冷犹如出家公主的师兄竟然破天荒地出来与民同乐了?
秘天院食堂一角,四人落座,满桌美味,这样圆满的场面,颇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感觉。
“东方衡不是辟谷吗?这五谷不分的人,今天是疯了?”齐晚寐轻声歪头对东方怀初道,“还是我产生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