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生即地狱,有人出身即天堂。
所谓云泥之别,只因嫡庶血缘四字。
在他与恶狗抢食之际,他那几个系出嫡母的哥哥姐姐总能穿着锦衣华服,玩着投壶蹴鞠,修着上乘功法,然后当在他的面又是一派炫耀鄙夷。
他有一次曾跑到父亲萧如流面前质问,为何如此不公。
萧如流正在与几个伶人寻欢作乐,醉醺醺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亲生儿子,问道:“这谁?”
萧清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寒。
晚上回去后,管事知晓此事又是鞭子伺候,风寒露重,他蜷缩在柴房内,遍体鳞伤,饿到整个五脏庙都是揪着疼,可是这些却远远敌不过生父的两个字更令他痛苦。
“这谁?”
亲母早逝,生父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存在,若命中如此,此一生,也就这样吧。
而这一次,他做好了被人痛打一顿的准备,可来人却矮身将食盒里的另一个包子递了过来。
小孩诧异地顿了顿,脏兮兮的手刚伸出去,又怯怯缩了回来:“你,你······”
“以后,想吃东西,先洗手。”高挑的女子掏出一块黄花锦帕,擦了擦小孩子的手,神色依旧是冷的,“脏得人眼睛疼。”
噗通一声跪下,小孩感激涕零:“谢谢,谢谢。”
小孩感恩戴德地又摸了一把鼻涕,又是一磕:“以后您就是我的恩人,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女子扶起小孩:“有些东西,不是靠求来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小孩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什么,什么意思?”
“我院中有些竹笋需要人浇灌栽种。”
女子拂袖而去,只听见后头的小孩坚定道:“我会弄好的!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叫什么名字?”
“萧,萧清,萧清和!”
黄衣飘然间,几片竹叶翩跹而落,萧清和似乎看到了女子点了点头。
此后,萧清和便从一日来竹林一次,变成一日来两次,三次,后来的后来,便常住在了听竹院,而竹笋也渐渐变成了幼竹。
他坚信,终有一日,幼竹定会长成坚韧挺拔的青竹。
而在这期间,萧氏之中多有传闻,素隐上师一向无欲无求,却偏生向萧掌门萧如流要了一个小孩,理由十分简单,听竹院缺一个会种竹子的人。
自那以后,听竹院再也不是以往冷冷清清的模样。
日出时,灼灼青叶下,总能看到一个小孩提笔练字的身影。
黄昏时,总会升腾起袅袅炊烟。
夜晚时,偶然还传出几句师兄弟间的笑语。
出生即地狱,人间有光暖。
这是萧清和学会写的第一句诗。
虽然算不得什么文采风流,却当是真情实感。
啪的一声,院边的一棵青竹狠狠砸下,将这二十年的余暖都砸了个粉碎。
萧清和冲出房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青竹一一倒下,像是油尽灯枯的老者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摩挲和风雨的侵袭,终是寿终正寝。
这是萧清和小时候种的第一棵竹子。
如今也要离他而去了。
他像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冒着大雨,将青竹扶起,重新扎进土壤。
可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折腾都恢复不到当年坚韧挺拔的模样了。
人也是一样的。
萧清和当然明白,只是依旧不甘心,如刺的雨滴砸在他脸上,每一滴都能灌入他空洞的心房,侵袭着他那仅剩不多的心头余温。
他沉沉道:“就剩最后两天了,难道我所求的,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语刚毕,上方天地倏地被遮挡,啪嗒啪嗒,雨滴沿伞而下。
有人?
萧清和下意识地叫出了素隐上师的名字。
可抬眸时,眼睛里却是倒映出素情的模样。
如注的大雨哗哗下着,像是毒蛇猛兽一般要在吞噬这黑夜里所有的宁静。
听竹院屋舍的门,砰的一声,伴着一声惊天雷鸣,猛地被推开。
齐晚寐,东方衡一身湿透,站在主室门槛外,目光一震。
幽暗的屋舍之内,蜡烛全灭。
窗外的灼灼闪电将萧清和清俊温和的一张脸切割成半明半暗的两面,自他死寂的目光之下,瘦小的素情就躺在他的怀中,苍白如纸的嘴角一点点溢出猩红的血,血色的胸膛间,一个巨大的窟窿中堪堪浮出一颗灼灼金丹。
不偏不倚,正是齐晚寐在寻找的星灵金丹!
第51章 知己
原来,兜兜转转,最后星灵金丹的宿主竟是素情。
在匆匆赶到这之前,齐晚寐就推出了个大概。
试了寿宴上所有的人,无一人是星灵!
魅骨感应到星灵就在琅琊台,据萧清和所言,所有修真道门高手都汇聚于此,星灵也不可能事先就知得齐晚寐等人以酒试人的计划。
竟是这样还找不到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人根本不在寿宴之上!
这也就是解释了一桩古怪的事情。寿宴之上,明明她醉时咬了素情的手腕,那鲜红的牙印绝不可能在三刻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第二次见到所谓的素情时,那牙印却消失了。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素情!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定有一个是假的。
星灵乃千面神偷,可异换容颜,千人千面,知晓齐晚寐已在调查,拉个下属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出席寿宴,躲过齐晚寐等人的暗查,绰绰有余。
而在凉亭中的那个素情,左肩刺痛,明显带伤,她才是真正的素情!
可是这一瞬,齐晚寐却莫名抬不起手,将星灵金丹收为己用。
这满室的血味,素情手中的一把匕首,仿佛都在告诉她,这颗金丹,是被人活生生挖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虽然你不说,”素情呛出一口血,虚弱的声音一点点挤了出来,“但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是你,我不知道是你的!”萧清和手中灵力滚滚,涌入素情胸膛之中,几近崩溃,“阿情······怎么会是你啊!”
“一直以来,你做了这么久的局,怎么不跟我说呢?”素情弯起一抹微笑,“说了,我怎么忍心让你输呢?”
“阿情,你先,先别说话了。”
素情哽咽着:“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定会把最宝贵的东西送你。”
萧清和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和素情的目光一同落在金丹之上。
素情沙哑的声音极低:“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灼灼金丹之上来回闪着无数的回忆画面,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
那一年,素情不过四五岁,还是个只会躲在师父素老掌门素绝师太裙下的小女孩,得知素氏小师叔素隐的死讯之后,跟着师父来了琅琊萧氏。
尽管素隐已自弃山门,所做之事已与广陵素氏无关。但落叶归根,人死归故里。素绝师太便来了一趟琅琊,亲自超度素隐亡灵回乡。
师徒两人来到偌大的琅琊台的第一天,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医治好后,素情便想着放生小鸟,独自出了客房,可却在琅琊台上迷了路。
大雨倾盆而至,慌乱之间,脚下一滑,掉入了琅琊台的一泽池塘中。
挣扎,一直挣扎。
她的身体却越发下沉,绝望之时,有一个比她大一点的枯瘦男孩逆光而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上岸后,素情上前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形销骨立的男孩冷不丁回过头来,那爬满血丝的眼戾气十足,震得她怯怯地退了三步。
男孩拧了拧衣袖的水泽,丢下四个字:“离我远点。”
小素情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从小她其貌不扬,性格胆小,所有素氏子弟都不喜欢她,除去师父只有小师叔素隐肯多看她几眼,自小自卑的素情察觉到,这位哥哥应该也是不喜欢她的。
她难过地垂下了小脑袋,只是怯怯地说了一句:“谢,谢。”
男孩冷声道:“别妨碍我宰鸟。走开。”
说完,独自起身,他拎着落水前卸下的鸟笼,径直离开。
小素情看了一眼笼中叽叽喳喳的小鸟与自己笼中小鸟,遥相呼叫,鼓起勇气开口:“你不会杀鸟的。”
男孩脚步停住了。
小素情怯怯上前:“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来放生的。”
男孩瞪大了双眼,一路过来,琅琊台上的人都以为他端着一副臭脸,拎着鸟笼,定是要杀生的,对他皆是避之不及。
第一次有人同他说,你和我一样。第一次,有人懂他。
“我知道我不好看,但,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嫌弃我,我只是,只是想谢谢你。”小素情眼泪悬在眼眶边,在即将掉落之时,她听到了——
“不难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后竹林池塘景色清澈干净。
男孩侧过头,声音很轻:“长得像她的,怎么会难看?”
小素情抹了抹眼泪,虽然不懂这个她是谁,依旧开心地扬起了嘴边的梨涡:“真的吗?”
“······”
“你救了我,你可以说说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帮你拿到。”
男孩嗤笑一声,杀意的目光下是一双紧握的拳头,一阵微风拂过,他合上眼,什么也没说,加快了脚步。
怕他听不到,小素情鼓起了勇气,提高了音量:“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以后,我一定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余音袅袅,跨越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再次回响在萧清和耳边。
我一定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最宝贵的东西?
那一颗星灵金丹再次熠熠生辉,光晕灼灼间,腥血点缀在素情的脸上,一向素然普通的一张脸此时此刻却显得越发明艳可人,像是一簇孤菊,似乎要凋零前盛放出所有的明媚。
“我做到了。你想要的,我能给的。”素情脸色越来越惨白,盛放到极致便是凋零,“我没有食言······”
萧清和紧紧捂住她的手:“阿情,都是因为我,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数年知己,双琴相伴,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素情眼角的一滴清泪坠下,“只是,再没法和你赏画弹琴了,可惜了那一幅兰亭集序拓本了。”
“······阿情。”
“有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终于,不用,羡慕小师叔了。”
一滴淬着星灵气泽的血滴悠悠飘起,如飞云剑矢,穿过木门,飞向漆黑的夜幕。
天幕上,暴雨不再叫嚣喧闹,随风而落的雨滴徐徐幻成了红雪,像是一层又一层铺展开来的红菊,飘落在摇曳的青竹上,温柔缱绻,明媚灼亮。
“原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红雪······”萧清和仰头苦笑,每一个笑都像刀子一遍遍割开鲜肉,将无知袒露而出,二十年前,雪是被素隐上师的血染红的,而这十年来,他每一次以琴召来的红雪祭奠素隐上师,都是素情暗中一点点用血染红的。
萧清和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情,沙哑道:“你怎么这么傻······”
傻吗?
不傻的,素情摇了摇头:“士为知己者死,无憾了。”
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对小师叔念念不忘。
你就真的不明白?
广陵素氏的掌门又如何,星灵又如何,高处不胜寒。
小的时候,小师叔素隐精通六爻之术,曾预测我命中有一死劫,与师父联手为我打下封印,让我带着星灵秘密,直到死。
这茫茫浮世,三千红尘,除了一个秘密,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
所以,我犯禁了,以吾之血,染尽白雪。
所以,每一年,都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看着漫天的红雪茫茫飘落,看着你嘴角露出的一丁点难得的弧度。
所以,同样死在你的面前,同样死在这一场红雪里。
“你想起小师叔的时候,也会,记得我吧。”素情一字一顿,虚弱的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挤出来的,“你要好好保重······”
“阿情!”
素情缓缓闭上了眼。
银光烁烁的催雪琴幻化而出,萧清和轻轻拂过七弦,重重地闭上了眼。
“知己已逝,琴音绝响!要你何用!”
砰的一声!
催雪琴摔落于地,划出一声刺耳干涩的弦声,琴碎成了两半!
外面的雪越落越大,像是在祭奠着什么似的,屋内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久,未央的长夜里,雪悄悄地停了。
齐晚寐走出屋子,立院中青竹之下,看着手中的无脸怪三寸木偶黯然神伤。
她想,如果她没有执意找寻星灵,素情是否就不会死?
东方衡看出齐晚寐的心思,安慰道:“道法自然,人各有命,无需太过伤感。”
听到这话,齐晚寐突然便觉得舒服一些:“少衡君,还好有你。”
一丝冷风掠过,冻得齐晚寐齿尖发颤。
东方衡解开外袍轻轻为齐晚寐披上。
齐晚寐眯着眼睛,眼中是璀璨的笑意:“少衡君真会照顾人。”
他不语,倒是又拢了拢外袍,在这须臾之间,指无意间擦过齐晚寐的脖颈,齐晚寐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急忙查看手中木偶,笑容凝住了。
“我想,我知道老鬼是谁了!”
屋内的蜡烛重新被点亮了,这一切像是提醒着屋内的人,有些悲伤是时候该暂缓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