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晚寐喉头一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晚——”
还未唤完,只见眼前的晚玉身旁幽幽浮现一丝藏蓝色的光芒。
“坐着成何体统!”光芒萦绕盘旋,聚拢成人形,正是一袭藏蓝衣袍的东方衡!
他板着一张冷脸,眼角染着些薄怒之色,命令道:“起来,回家了!”
齐晚寐还没来得及抬手,眼前的两人身影渐渐变淡,竟一点点重合在了一处。
一蓝一白。
一冷一柔。
两人齐声道:“走,回家了。”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幻觉。
齐晚寐脑中炸开一片慌乱:“怎么回事!”
她只能紧闭双眼,试图要逼迫自己醒来,可是当她再次等开眼时,东方衡,晚玉,都不在了。
眼前,只有一位十五岁的青葱少年。
一双瑞凤眼染着傲然与正色,极为好看。
和她十岁时,初见到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那年那日,落雪纷纷,举目四望间,香雪海的万丈阶梯积满了雪。
可却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齐晚寐随父母段风楠和齐沅光来香雪海参加东方氏的授剑礼。
就在授剑礼开始的一个时辰前,齐晚寐的刻刀满意十分顽皮,一眨眼直接飞落至一株墨梅枝头。
齐晚寐追逐而去,纵身一跃,误打误撞,闯入了墨梅小筑。
她见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一袭藏白相间的素朴简服,一只白梅玉簪将墨发束得端正整齐,冷冽傲然的眉眼间不染一丝凡尘俗气。
他就站在一株墨梅树下,打开手中的鸟笼口,一只金雀扑腾扑腾几下,走出了笼口,终得自由。
“你这人倒有意思。”树上的齐晚寐摇动着紫色衣角,看着树下的金雀,几分好奇浮上眸中,调笑道,“那可是金雀,道门中人皆对其视若珍宝,坚信此物能带来吉祥好运。你倒是放得潇洒。”
少年注意到了倚靠在墨梅树上的紫衣少女,凝眸一顿:“你是何人?”
齐晚寐悬下一只腿,头枕着交叉的双臂,饶有趣味道:“你猜?”
日光下,齐氏兰花绣纹熠熠生辉,少年一明,刚要开口!
紫衣少女却凝眸急声道:“对不住了!”
声音一落,嗖的一声,洁白无瑕的白梅玉簪自少年发间飞瞬而出,落在齐晚寐手中。
少年冷眸中七分震惊三分愤怒:“你!”
齐晚寐嘴角一弯,拂袖一挥,远处草丛,呲的一声乍响,传来金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少年顺着齐晚寐的眸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刚刚重获自由的金雀瑟瑟发抖,旁边一只黑蛇被白梅发簪死死地定在地上。
若是齐晚寐再慢一步,金雀必成黑蛇的腹中之物。
齐晚寐笑意晏晏道:“紧急施救,望道友不要责怪。”拾起白梅玉簪,擦了擦血渍,递给散发的少年,“抱歉哈,我帮你束发。”
“不必!”少年敛去了怒色,一把夺过玉簪,利落一挽墨发,恢复了端正清冷的模样。
“好好,我不动你。”齐晚寐好声好气道,心里却在腹诽,这人怎么跟公主殿下似的。
少年顿了顿:“你何以取下此物,你可知此物······”脸上染上一丝薄红。
“嗯?如何?”见少年不答,齐晚寐打趣道,“可能是它与我有缘,想跟着我。”
“胡言乱语!出去!”少年斥道。
“别赶我走嘛,”齐晚寐问道,“诶,金雀难道不珍贵吗?你为什么非要放走?”
“身为笼中雀,何以得自由?”
齐晚寐一愣,这世间竟有人与她有一样的想法,颇有几分兴致道:“道友说得极是,交个朋友吧。”
“不交。”少年那没得商量的语气携着几分不近人情,他矮身抱起金雀,轻轻抚摸着,眼底浮出几分柔意,这让齐晚寐格外薄怒,她竟还不如一只鸟?
“小小年纪,如此刻板,不好不好。”齐晚寐歪头看他,“你还在生气我拔下你的玉簪?”
少年抬眸道:“若我说如此行径当剐,你还救不救?”
齐晚寐点了点金雀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我非救不可。持剑行正道,修道乃修心,不正心何以存世?”
灼灼日光下,少年没有再说话,他是认同的。
看着少女璀璨如星的眼眸,少年眼中的冷意渐渐散去。
世间有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魂,可适合彼此的,却独独只有一个。
仿佛找到彼此最契合的灵魂一般,两个少年,竟是落雪纷然间,一眼万年。
后来,香雪海的授剑礼上,少年手持绝华,飘然如仙,在众人见证下,成为东方氏下一任持剑者,掌道门公平之秤,护卫众生。
再后来,阴月狐君白姬破印而出,授剑礼大乱,齐晚寐秉承齐氏家训,拔剑而出,从狐君手下救出了那个少年,终于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东方衡。
那一日,齐晚寐被种下魅骨,是她噩梦的开始,却引渡一个少年走向了光明。
灼眼的光晕间,砰的一声,眼前的少年幻影骤然粉碎。
“不要!”
两个绝望的字自喉中嘶喊而出,齐晚寐从床上惊坐起身!
距离昨日血腥的一幕已过去一日。
午时,香雪海,一间雅致的厢房中,袅袅沉香搅着十年前的记忆,刺痛着齐晚寐的每一条神经。
沉睡了十年,很多记忆大多模糊不清。可她与东方衡的初见却在这一刹那钻入心房,恨不得就烙印在脑中。
“阿娘!你终于醒了!”身旁的东方念握紧齐晚寐的手,委屈地掉下几滴眼泪。
这一天,她心情堪称跌宕起伏,生生感受了一回什么叫魂飞魄散。
短短一天时间,她亲眼见着她阿爹东方衡像发了疯一般,冲出了齐氏半步多。
看着地下与齐晚寐一模一样的碎落机甲,她懵然无措,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目睹了十里开外的天幕,从风云涌动到归于寂静。
后来,她被小师叔东方怀初匆匆带回香雪海,瞧见了自家阿娘横着回来。
她便明白,这便是父亲临走前的说的一句:“出事了。”
“阿娘,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东方念泣不成声的一句话令处于懵然里的齐晚寐恢复了一些清明。
齐晚寐拂去东方念的眼泪,心疼道:“怎会?”
窗外,雪色茫茫,白梅簌簌,此处正是在香雪海无疑。
如今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说明箬水一战中,正道人士得救,所有人皆得以存活。
凭借东方衡的能力,一切应该都已经告终,以晚玉之死彻底告终。
“醒了?”帷幔一掀,东方怀初端上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见他脸色不佳,以往风骚的模样也隐去了三分,“老规矩,驱寒的,喝了吧。”
齐晚寐推开药碗,沉声道:“晚玉的尸首,也带回了?”
面对这简单粗暴的问句,东方怀初躲开了齐晚寐的视线:“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待会我再跟你说。”
看着素日里贱嗖嗖的东方怀初,如今却闪烁其词,齐晚寐顿感不祥:“难道······”声如死水,“连全尸也没留?”
砰的一声,药碗顿然被放置在桌上,左右摇晃的药面倒映出东方怀初几分不耐烦的模样。
“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不问小师兄怎么样了?你从没担心他吗?”
怎么不担心,梦中亲眼看到东方衡魂飞魄散,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晚玉死了。
两次,她都无能为力。
偏偏两次,东方衡都逃脱不了干系。
不恨吗?
那是她的亲人。
不可能。
齐晚寐并不是不懂事急从权,并不是不懂正道大义。
只是,在东方衡任由绝华擦过晚玉的脖颈时,她便知道有些东西很难回去了。
现在她该怎么面对东方衡?
所以她不敢问,可她说出口的却是:“没什么想问的······”
“什么叫没什么想问的?”东方怀初声色里夹着一丝怒气,“你说!什么叫没什么想问的!”
“可不可以不要提了。”齐晚寐死气沉沉道,“我不想听到他的事。”
“齐晚寐!”一字一怒,东方怀初眼中怒气越盛越盛,“小师兄有何处对不住你?为了你,尊位可以不要,名声可以放弃,甘愿与道门百家为敌!甚至,这十年来,他为了你——”
话哽在喉咙中,还没来及说出口,东方怀初已被东方念拉住衣角。
“小师叔,生气是会长皱纹的!消消气,我阿娘刚醒,可能还有点神志不清。”
“我看她清醒得很!”东方怀初拂袖哼了一声,刀锋似的一句落下:“清醒到不问缘由就如此责怪小师兄!”
是的,她很清醒,齐晚寐理解东方怀初的愤怒,亲疏救亲,无论如何,他都是在为自己的师兄抱不平,可同样的,谁来为晚玉抱不平呢?
只有她了,也只剩她了。
齐晚寐缓缓起身,径直下了床。
良久,她闭上眼冷声道:“我的家人因他而死。这一条够吗?”
室内,寂静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齐晚寐拖着虚弱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小师兄,没了!”
身后东方怀初悲愤的一句话劈头砸来,砸得齐晚寐背后一颤。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整个身子僵住,艰难回头,连字都是挤出口的:“你,说,什么?”
近乎是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东方念一次:“念念,你小师叔刚刚说什么······”
这么一问,东方念一怔:“阿娘······”
“快说!”
怒吼的两个字,震得东方念身子一抖,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娘亲,经历过这么多事,东方念已经哭了一晚,原本打算等齐晚寐身体好转之前都先瞒着她,可这一刻再一次被戳痛,便不由放声哭了起来。
“阿娘······阿爹他······死了!所有人都说救不活了······”
东方怀初眼角通红,字字碎在嘴角:“小师兄整个魂魄都碎了······”
所有的力气顷刻被抽离出体,全身寒凉。
“不可能!”齐晚寐在理智中抽丝剥茧,终于找到一条最能支撑她的理由,“东方衡他是谁啊,天地一剑,神族后裔,就算温世怜再厉害,当时东方衡已经制住了他,不会,不能,绝不可能!”
“你太小看温世怜了!”门外东方伯沉声道,“他是千年前的半神。当时他寄居在晚玉身体里,就算这个身体灭亡了,只要真身不损,元神不灭。随时可更换肉身。”
所以说,晚玉身躯灭亡之时,他又钻回了自己的肉身。
东方衡虽是神族之后,毕竟还是年少。
面对活了千年神族的老狐狸,就如同涓涓溪流对抗百年汪洋。
实力悬殊。
“只有当衡儿恢复全盛时期,才能与之匹敌一二。”
东方伯满目沧桑,白发人送黑发人,昔日这位骄傲冷然的老掌门此刻再也端不起一丝的威压,朝屋内小辈走了过来。
“念念,你先出去。”东方伯谨慎道,“我们大人有些事要谈。”
“是,爷爷。”东方念擦了擦眼泪,出了门,乖乖地将门关上了。
“掌门师伯,您这是什么意思?”东方怀初诧异问道。
齐晚寐连声音都是抖的:“全盛时期?什么全盛时期?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此事本当东方历代掌门之秘。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
东方伯沉下脸,此刻的他,彷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只是一位父亲,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老父亲,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呢?
“千年前,东方氏的先祖东方尘本是天界半神,因不满天界全神行径,故友青源逝去后,便自贬下凡创建东方氏,掌人间公平之秤,除世间不公,渡善凡人。他便是这世上第一个生来一体两魂者。”
东方怀初惊讶道:“那岂非跟东方朝一样?”
“不同。”齐晚寐摇头道,“两者区别极大,东方朝的两魂一体是被乾坤葫强行炼化而出的,一个是与生俱来。”
东方伯道:“的确,这千百年来只出过三位生来两魂一体之人,有姓名的,一位是我们的祖上东方尘,一位便是衡儿。”
“少衡君?!”
“小师兄?!”
齐晚寐和东方怀初异口同声道。
顿了顿,东方伯点了点头:“两魂一体者,都有着主魂和情魂,都拥有着强大的灵力,是以,力量越大,责任更重,当掌世间法度之重。可世人吃五谷,染七情六欲,难免偏私,所以东方家世代掌门或继承人手腕处都将会生出一道红色的绝情封印,生情者必受封印反噬,啃食心脉。像衡儿这千年罕见的一体两魂者,绝情封印会更重!”
这便是东方氏一直以来力主不可生情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