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作所为,只为了一事!
她躬身一礼,双手抱拳,行至温世怜面前,诚恳道:“主上,这是我的诚意,请笑纳。”
见她如此笃定,不带一丝犹疑谄媚,温世怜不禁微挑长眉:“这些人都是你捉来的?”
“正是。”
看着被齐沁抓来用于血祭三途血阵的人,温世怜是百般疑惑的。
他游走在这个人间,已有千年。被人欺负过,被人背叛过,被人伤害过,虽侥幸存活,却身染砥砺浊气,每月都会不定时啃食他的魂魄,痛得极致时,身边无一人伸出援手,人人都骂他是怪物。
纵然历经千年苦,却无一人可相怜。
身边的人,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往复循环。
只有他活着,却比死还要痛苦。
他背负着全族人的希冀流浪于世间,每隔二十年就要换一层皮囊,换一重身份,去见识更多的鬼蜮人心。
人,不可信,这四个字,早已体会得明明白白。
他是从不相信天底下有掉下来的馅饼的:“为何帮我?”
齐沁面色端正冷沉:“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跟随我值得跟随的人罢了。”
这话挑起了温世怜的一丝兴趣:“哦?”
“主人恨这世间所有人,我又何尝不是。”
齐沁冰冷的眸子泛起一丝刀锋般的恨意:“我从小一心秉承有救无类之训,可却被所救的妖孽所伤,我一心守护齐氏,却被姐妹所夺,我一心尊敬的义母师长,却是我的杀母仇人。既然这世间这么肮脏,不如毁了罢了。何况······”
“什么?”
齐沁冷眸划过眼前这些被押来的道人,他们在前日早已得知温世怜的过往,而她只要逼问一句,便可了解所有。
“千年前,这帮人类也曾忘恩负义,辜负过青源殿下,现在主人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救出青源殿下,这何错之有?”
“哈哈哈哈哈哈。”温世怜一怔,大笑道,“好一个何错之有!哈哈哈哈哈!这人间总算有点知情识趣的人。”
“肺腑之言而已。而且主人现在需要人帮你做一些琐事。”齐沁单膝跪地,将额头抵在双拳下,坚定道,“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的确,温世怜现在需要源源不断的人给三途血阵供给鲜血,单是这些自诩正义的正道狗是远远不够的。
他更需要一位贵客。齐晚寐。
只要将她“请”过来,完成这最后的一环,方才能成功炼化魅骨,破了箬水之滨下的神之封印,救出青源殿下。
一条忠犬,可遇不可求。
“可惜啊,我活了千年,守着这箬水之滨太久了,这眼睛早就被浊气染了不少,不太好了,有时候看不清人心了。可有一点,”温世怜挑起齐沁的下颌,眸里全是质疑之色,“我很清楚,人最不可信。”
当初殿下的教训,齐晚寐的教训,这千万年来他所经历看透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点自己,人心如鬼蜮,猜不透也摸不着,永不可信。
齐沁正色道:“空口无凭的确难以证明我的忠诚,主人想我做什么,才能相信我?”
“我来人间如此之久,有句话倒是记得清楚。”温世怜拂过齐沁额头,“士,为知己者死······不知你的知己,愿不愿意舍命全你了?”
一丝愕然瞬间爬满齐沁一双固若金汤的眼,她敛了敛神色,良久才道:“主人,请拭目以待。”
三途血阵的邪灵再次叫嚣着,那垂涎欲滴的一张张大口令在场修士一一色变。
温世怜嘴角弯起一抹笑意,安抚着:“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等一位贵客光临才好开动。”
未时三刻,香雪海,墨梅小筑里。
东方衡依旧躺在床上,冰雕一般的眼眸闭着,似乎只是睡着了,从未离开过这个人间。
齐晚寐就这么看着他,为他轻轻捏好被角。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师兄,你这一辈都在这护卫着这众生,”眷恋缱绻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她定声道,“我不会让它有事的。你我都想守护的东西,旁人动不了。”
“如果我回不来了。”她微微俯下身来,额头抵在东方衡的眉心上。
温热的碰上冰冷的。
她声音越来越柔:“就请你,黄泉路上,奈何桥头,你慢些走,我怕我跟不上你······”
滴答,一滴泪跌落在东方衡的眉心之上,借着窗外一缕日光,闪着晶莹的光晕。
说完,齐晚寐打开屋内的一个箱子,那是早前东方衡一直珍藏的箱子。
她拿出之前一直放置在里面的刻刀满意。
这东西,东方衡一直为她保存着,等她有朝一日,重拾法器,找回那个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齐晚寐拂过满意的刀身,眼底浮出一丝冷厉,低沉道:“你是时候该同我见些血了。”
拂袖一挥,满意没入袖口。
她抬步推门,门外已有两人在等着她。
东方怀初和东方念。
“你们······”齐晚寐疑惑地看着他们。
东方怀初晃了晃折扇:“弟子来报,箬水之滨那头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
“三途血阵重启,定是温世怜那老鬼没有死。他很有可能同······”齐晚寐顿住,眸眼染上一丝郁色,“同少衡君一样,也是一体两魂之人。”
“掌门师伯也正有此意,一体两魂世间不出三者,这最后一个便是温世怜了。”东方怀初凝重的眉眼忽而一松,“可,那又如何?”
“必有一战。”
东方怀初一双向来风流的桃花眼微眯:“我就一句话,自当舍命陪君子。”
“不好意思,老子少女一枚。”许是想缓解这亡夫的气氛,齐晚寐故作轻松道,“东方家需要有人坐镇,你就在这练练小曲,为我凯旋归来庆祝吧。”
“那怎么成,咱们二斋的斋训,同生死,共患难,有福享,有祸当。我可没忘。现在我们四个,小师兄没了,阿沁在三途血阵第一次开启时便不见踪影。如今,剩下的两个还不得戮力同心吗?”
“同个鬼心,掌门需要有人照顾,东方双剑一剑已去,你还想让掌门骂我红颜祸水,连你这一剑也拐去同死吗?”
“阿娘,就让小师叔陪你去吧。”东方念嫌弃瞥了一眼他那花枝招展的小师叔,“要不然他又得唱离人醉的曲儿了,他刚还想教我!说此法可转移哀伤,让人心情愉悦,可难听死了!”
话语一落,折扇毫不留情地砸在东方念头上,东方怀初没好气道:“小丫头片子,此为高雅,不懂欣赏。小心小师叔再也不理你了!”
“略~”东方念做了个鬼脸,又朝齐晚寐拍拍胸脯,“念念长大了!可以照顾爷爷,这有我坐镇,阿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自东方衡死后,齐晚寐十分生机便去了九分,余下一分只是为了守护共同要坚守的东西。
这其中便包括东方念。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欣慰,齐晚寐强打精神:“鬼精灵。”
“只是你真的想好应对之策了?”东方怀初问着,看着漫天的邪灵煞气已铺天盖地,不由得担心着。
有多少把握,齐晚寐心中自有定数,一闪即逝的凝重飞过眼眸,她故作笃定道:“我是谁,鬼婆婆,肯定留有大招。”
话语刚落,东方家的一小修士跌跌撞撞跑来:“二师兄!二师兄!萧氏齐沁求见,她就在山脚下。”
“太好了!我还担心她出事!”东方怀初折扇一合,惊喜道:“她定是用独门秘法逃生了!”
独门秘法?
齐晚寐疑惑着,这些年,齐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确很有可能动用旁门左道。
“我这就去接她上来!”
“你觉得琅琊台一事过后,我与她真的能冰释前嫌?”
红绫明净穿过齐晚寐心房的疼痛感猛然炸开,两次!齐沁已经捅了她两次了!
齐晚寐很清楚,当初在琅琊台上,齐沁可是认定了她便是杀害萧清和的凶手!昔年种种憎恨累积在心间,曾经的太湖双姝的情谊早已难以重燃。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阿沁她只是一叶障目,待会我便同她解释。”
“可是······”
东方怀初信誓旦旦道:“胳膊肘总是向内拐的,咱们二斋一家人,再闹还是会同仇敌忾的!”
“等等!这个时候出现······”一丝不祥预感扫过心头,齐晚寐还想再说些什么,东方怀初已像是个得到糖果的小孩,朝着门外跑去,“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我媳妇接上来!”
齐晚寐看着东方怀初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昔年四人并肩作战的情景。
若能摒弃前嫌,同仇敌忾,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东方衡再也看不到了······
目光一沉,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齐晚寐的睫毛之上,眼皮竟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第75章 红绫
香雪海脚下,东方怀初环顾四周,也不见齐沁身影。
“奇怪。人去哪?”
东方怀初话语刚毕,一团雪球自旁侧砸来,他嘴角勾起一抹风流笑意,手中折扇一挡,啪嗒一声,雪球散落于地。
折扇落下,白雪皑皑的不远处,映出了一抹红衣身影。
那人端正优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艳之色。
还能是谁?
“阿沁!”东方怀初欣喜上前,“如今情况紧急,你可算来找我私奔了!”
这贱嗖嗖的模样激得齐沁欲抬手揍人。
“别别别!我错了!我们还是快些上去商量对策!如今温世怜······”
“我想堆雪兔了······”像是听不进其他话一般,齐沁冷冷打断东方怀初的话,“去琅琊台的这十年,我没有堆过。”
东方怀初顿了顿。
距离上一次堆雪,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前的那一天,是他们初见的一天。
日光晴好,香雪海上落雪簌簌,十五岁的齐沁通过秘天院的重重考核,踏入了秘天院的大门。
她是第一个入秘天院的女修!
漫天落雪下,她一袭蓝白衣裙,白绫飘然,眼角眉梢流转的皆是优雅端正的风姿。
无数同窗纷纷惊为天人,包括东方怀初。
“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不怕死地上前,风骚地挥着折扇,“不知学友可愿同我一同堆雪人?”
“你很闲?”齐沁冷漠的声音浇灭了东方怀初的热情。
他本就是厚脸皮的。
挑起一双桃花眼,挥出折扇,风雪飒飒间,一个半人高的雪堆兔子映入齐沁的眸中,惊起她眸中一抹动容之色。
“这兔子真可怜,眼睛都没有,自然是没人要。”看着惟妙惟肖的雪兔,东方怀初故作可怜地叹息一声,“不如毁了吧。”
“慢!”齐沁手指一挥,肩上的白绫卷起两块赤红石,点在雪兔的眼睛之上。
从此,雪兔有了双眼。
雪花纷落间,那些年少韶华投映在齐沁沉沉的眸眼之间。
东方怀初拾起脚边一捧雪块,一双桃花眼中盛满好看的笑意。
“美人之命不可违,既然你想堆雪兔,我便陪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齐沁低声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你还记得当年雪兔的模样?”
“风采绝世,何日忘之?”东方怀初一边堆着雪,胸有成竹道,“你放心,定是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十年前,她因杀母之仇退出齐氏,半步多一战,她置身事外,战后加入琅琊萧氏。
十年弹指一瞬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齐沁蹲下身来,眼中饱含着沧桑,低沉道:“不可能一样了。”
东方怀初抬眸看她。
这十年,他知道齐沁因为憎恨齐氏心性大变,连模样也变了。
没关系。
他每隔一个月,横跨数里,去琅琊台瞧她。
她不想到故人。
他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看着她。
十年,一直如此。
世人皆道东方二剑,东方怀初常不务正业,沾花惹草。
殊不知,他想沾,自始至终,仅有一朵兰花。
东方怀初看向齐沁,眼中饱含着万千缱绻:“不过是换了一种风格,这有什么所谓。美人风采依旧,吾心甚悦。”
齐沁抬手挡住东方怀初的视线,冷淡的语气里夹着昔日的嫌弃意味:“你这张脸,这张嘴,生来便用来蛊惑人的。”
“欸,别冤枉我,”东方怀初弯起笑容,“我只蛊惑你一个。”顿了顿,那张嬉皮笑脸突然认真了起来,“阿沁,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如此笃定的话语,激得齐沁眼中微微泛红,一股无法抑制的情感涌上心头,她挡住东方怀初的眼,轻轻俯下身来。
落雪纷纷,一个温软的唇片携着独一无二的温热气息,轻轻扫过东方怀初的唇。
东方怀初整个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