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皆与十年前喊打喊杀截然相反,不禁让齐晚寐觉得有些好笑。
十年前,药圣之死,她百口莫辩,如今,她却不用开口说一个字便被众人推上救世主的位置上。
何其可笑。
这就是人心。
温世怜嗤笑一声:“孩子,你听到了,这些就是你想守护的世人。若你和他们站在对立面,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奸诈邪魔,十恶不赦。若你和他们站在一处,你便是救苦救难的地藏菩萨,你必须舍身渡人,如此沽名钓誉!虚伪自私!你还在犹豫什么?”
“······”齐晚寐沉默着。
温世怜道:“解开魅骨最后半边陨印封印,既能救东方衡,又能重塑一个干净的人间,何乐而不为?”
是呀,齐晚寐想,这些人,跟她又有什么干系,于人世之间,她也只想要一个东方衡罢了。
岸边,冷风飒飒,东方衡耳边碎发飞扬。
齐晚寐轻轻为他别至耳廓,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温世怜大笑一声,回荡在箬水之滨上,彻底盖过三途血阵下所有人的哭天抢地声。
“好。既然你如此爽快,我也该拿出我的诚意。”
他拂袖一挥,无数道银色的光晕自指尖迸发而出,径直注入东方衡的额头之上,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灵流拖着站了起来,于光晕四散间,两个皲裂的魂魄,东方衡主魂和晚玉情魂自肉身而出,漂浮半空。
温世怜千年的神力拂过之处,两个魂魄裂痕一一消除,在齐晚寐通红的眼眸中,东方衡的脸色由白变红,一点点恢复了血色······
齐晚寐心里的暖意也随之一点点释放出来:“东方衡?”
叫得是这样小心翼翼,期待满满,可是东方衡终究没有睁开眼······
突然之间,一条银色链条赫然圈住了东方衡的两魂。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晚寐剜了一眼温世怜,眸中已是杀意四起。
齐沁挡在温世怜面前,冷艳的眸眼皆是护主之意:“齐晚寐,我劝你别轻举妄动。”
“滚开。”齐晚寐不屑的冷声一出,温世怜轻轻推开面前的齐沁。
“别担心,你的少衡君已无大碍。”温世怜格外慈爱,“只是你啊,总是这么调皮,我不得不防。有锁魂链在,没有我,谁也解不开。事成之后,我自然会解开。这样,我想你会乖些。我可不想重蹈上次的覆辙。好了,到你了。”
终于是到了要银货两讫的时刻。
东方衡若得救,她便会成为灭世之刀!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荒唐可笑。
齐晚寐将额头抵在东方衡的眉宇间,轻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方衡的眉宇竟是一颤。
***
箬水之滨,波谲云诡,浓雾笼罩,水面半空中,三途血阵的邪灵嗷嗷嘶吼,它们一一看着血阵悬挂的道门人垂涎欲滴。
齐晚寐站在三途血阵中心阵眼处,透过滚滚黑云,目光垂着,落在岸边的东方衡身上,他正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岸边上,在齐沁的守卫下,竟像是睡着一般。
这样好看,她舍不得的······
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我可没那么多耐心!”温世怜负手立于血阵半空旁,厉声道。
齐晚寐闭上了眼,胸膛中的魅骨骤然一亮······
呲呲呲,半边陨印渐渐裂开,碎成点点星末自齐晚寐周遭飞散开来,失了禁锢的魅骨像是被囚多年一朝破笼而出的恶龙,咆哮着,一点点噬掉齐晚寐的意识,撕心裂肺的苦痛震得她手边的不悔铃铛叮铃作响,三声落下,回荡在云层中,诡异骇人。
“快了!”
疯狂的期待和兴奋爬满了温世怜整张脸,他割破手掌,打在齐晚寐的额头之上。自此,他便是她的主人了。
他拂袖一挥,魅骨之中,日、月、星三灵金丹分散而出,围绕着齐晚寐,纷纷归于三途血阵的三个方位之上。
噬魂碎魄的痛处已炸开齐晚寐额边的一条条青筋!
“就快了!”温世怜喊道。
轰隆,轰隆,响彻云霄。
千年前,为诸神恐惧的三途血阵终于再度开启了!
悬挂于血阵下的道门修士皆一一成为血阵的供给之源,而这所有人的血,最终都会流向一个地方,血阵阵眼,齐晚寐的魅骨!
“就差一点点!马上就要成了!”
血阵之下的修士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抽搐着,叫喊着,直到血一点点被抽干。
此刻,齐晚寐意识已然混沌,喜怒哀乐一一感受不到,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折磨得她连喊痛的气力都没有。
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
无力回天······
越燃越盛的赤红血色染上齐晚寐的眼,染红了魅骨。
魅骨终于吸满了血液!
齐晚寐瞪大一双烈焰燃烧的眼。
里头全是嗜杀的疯狂!
魅骨已至全盛!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了,殿下,我终于可以救您出来了!”
温世怜眼眸中落下一滴泪,所有的心酸与狂喜在这一刻再也无须忍耐。
他腾入三途血阵之中,拂袖对齐晚寐下令道:“听吾之令,付汝之力,破开神之封印!”
布阵之人,施下鲜血,便是齐晚寐的主人。
齐晚寐转身,烧着红光的冷眸落向了箬水之滨的神之封印上,沉声道:“是,主人。”
她转身,冷厉的眸眼一顿,一道毁天灭地的红光自手中挥出!
轰一声,箬水之滨的千层巨浪自两边浩浩荡荡地分散开来,湖面,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封印结界!
这便是千年前诸位神明联手堵住砥砺之源的神之封印!
千年的缱绻与期盼充斥在温世怜眼中,他急忙上前,哽咽道:“殿下,我这就带你们回家,你们久等了。”
呲的一声,骨肉分离的声音陡然响起!
温世怜陡然睁大眼,一柄携着锋光的刻刀自背后穿心而过,顿在他的心房前。
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是挺久了。”
身后之人的声音很轻,手中刻刀一转,力度却极为狠厉。
“你!”温世怜不可思议地侧过脸,只见身后的人眼中的意气风发犹胜年少,连手中的刻刀满意都泛着年轻的光晕。
正是齐晚寐!
“先前怎么捅都捅不对,原来这才是你的命门。”
“你,如何知道?”
温世怜震惊地看着齐晚寐,只见狡黠之色布满了她的眼睛。
“你说呢!”齐晚寐利落地抽刀而出,周遭所有的幻象全部散去。
所有道门修士依旧悬于三途血阵之下,没有被吸干血液,三途血阵也没有开启!
“怎么可能是幻象!”温世怜不可置信地回头,发现自己还在箬水之滨的岸上,根本没有行至三途血阵,他目光碎裂,再也分不出一丝气力,整个人半膝跪地:“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都是幻象很难相信吗?
齐晚寐擦了擦染血的手掌,嗤笑一声:“唉,你是有多不相信我的演技?嗯?”
“你···你···”
“你总以为能掌控一切,总以为千年半神便能控制凡人,殊不知,你跌入凡尘已久,早已染上了人的弱点,骄兵必有一漏!”
“我筹谋数载,步步为营,眼看就要成功!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温世怜惊愕道,“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帮你!东方衡还未苏醒,东方怀初已死,齐门的人都死绝了!你——”
“谁说齐门的人都死绝了?!”
声若凤鸣的一句话掐断温世怜的话,齐晚寐抬眼望去,嘴角裂开一个弧度。
不远处,一个蓝衣身影渐渐清晰。
那人还是如从前一般,黛眉冷眸,端正脱俗,手持为怀,肩绕白绫,衣袂翩然,正是齐门第一百零三代齐沅音坐下大弟子——齐沁,齐晚意!
“属下,齐氏大弟子齐沁,参见掌门!”
箬水之滨的风浪声再大,也盖不住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第77章 情义
岸边,冷风掠过,黑水怯懦地退了下去。
齐晚寐抬起手,握紧齐沁立在额间的拳头,眼底化开温软的笑意,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年少姐妹终于回来了!
她推了齐沁一把:“好家伙,你演技不赖呀。”
齐沁优雅负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哟。”齐晚寐调笑道,“某人不是自诩克己复礼,从不撒谎?”
“她那是为了我,破例为之。”
折扇啪的一声,东方怀初挥着折扇,闲庭信步而来,抵着一张欠揍的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齐沁:“阿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毕竟你易容的独门秘术都专门给我用上了。”
石凳边东方怀初的假人头瞬间碎为齑粉。
齐沁脸上挂着淡雅的笑意,口中却不饶人:“你若对人间毫无眷恋,我不介意送你到黄泉一游。”
“别,别。”东方怀初打着折扇,挡在两人之间,挨近了一些,饶有趣味道,“人间如此好,我舍不得,做下此局前,你可是答应过我,要与我长居长明岛,赏花看湖,对诗吵架。神仙般的日子还在后头。”
两人又恢复了年少时模样,这些“嫌言嫌语”隔着十年,齐晚寐终于再次听到了。
此刻看着齐沁脸上化不去的沧桑,齐晚寐想起前不久,在香雪海脚下,齐沁手提着东方怀初的头颅,鲜血淋漓,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宣告她已投靠温世怜。
殊不知,她却在临走前,靠近齐晚寐的耳畔,只说了两个字:“信我,按我说的做。”
齐晚寐当时灵台一震,一丝温软自齐沁眼中一闪即逝,恍惚间,她肩上缠绕的红绫明净在日光下,鲜红的血色竟幻变成了白色!
明净有灵,随主易色!
邪为红!正为白!
虽然只是一刹那,已经足够让齐晚寐明白,眼前的这个狠厉的女人,她没有助纣为虐!
她还是最初的模样!
她还是那个优雅守正的齐氏侠女!
齐氏之魂仍在,未曾改变!
自打东方衡死后,这是唯一一件可以让齐晚寐真正笑出声的事。
东方衡,你看到了吗?
齐晚寐微红的眸目转向石凳边盘坐着,沉睡着的东方衡。
二斋,齐了,终是齐了。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万般苦涩与喜悦尽碎在喉咙后,化作一句话:“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落,她朝齐沁伸出了手。
啪的一声,齐沁握住了!眼中布满了氤氲泪光,两手又紧了一分。
看着两人的模样,东方怀初收了折扇,一把握住两人的手。
“二斋永不散!”
“二斋永不散!!”
“二斋永不散!!!”
三声落下,响彻整个箬水之滨。
那些年少时的壮志豪情,意气风发,又重新回到了三人的脸上!
良久,齐沁眉头不知为何突然一蹙,敛了敛泪光,轻咳两声:“行了,叙旧情来日方长,这还有个喘气的。”
被穿胸而过的温世怜捂住血窟窿,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溃败的愤恨:“人,卑劣如斯!果然不可相信!”
“温世怜,你以计谋诓我入局,便知道,终有一日,有今日之果。”齐晚寐双手插着,垂眼看着半跪着的温世怜,懒懒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从不让自己不吃亏。”
“我只是不明白。”温世怜刮了齐沁一眼,“齐沅光和齐沅音当年杀你母亲,你竟还能站在杀母仇人女儿的身边,她泉下有知,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好女儿啊!”
齐晚寐心头一凉,看向齐沁:“当年······”
“当年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齐沁目光一沉,释然回道,“师父和你阿娘没有杀我母亲。”
!!!
“十年前,药圣温世怜一死,道门中人成立一心道协誓要围剿长明岛半步多,我发现了师父在偷偷祭奠我的母亲。在那么恰好的时候,她承认了,是当年她误杀了我的母亲。”
齐沁眸光黯然,仿佛沉在了昔年的岁月中。
“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以为苍天有眼,让我发现了真相,却从来没有想过,那时候齐氏已是众矢之的,本就独木难支,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齐晚寐漆黑的眸眼垂落:“那晚,沅音姨支走了你,同样的,她也让晚玉困住了我······”
东方怀初沉声道:“她是想护你们周全。”
齐晚寐点了点头,眼中全是思念,她看向齐沁:“她该是明白,你一旦知道真相,顾念往昔授业养育之恩,定不会下狠手,但一定会和齐氏一刀两断。恩义尽消,如此,你便会离开齐氏,这样便安全了。”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齐沁握紧拳头,满眼愧疚自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晚,我离开长明岛后,遇见了一个将死的女妖,她看到我手上的九红髓珠串,认出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告诉我,我阿娘当年为了练高阶邪术,和她同流合污,杀了一村里五十口人,后来邪术失败,阿娘疯了,她正要逃跑,有人却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