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倒也不是如外传的那般十恶不赦。
陈先见到几人进来,目光率先落在了为首的司空钰枫身上。
“镇南将军。”他拱了拱手,语气虽淡,但神态很是恭敬,眼神止不住的打量起司空钰枫身后的二位。
一个一看即知武艺高强的男人,一个容貌姝丽、姿态姣好的女子。
其实陈先也想不通,这样险象环生的一个地方,怎么会跑进来一个女子。
不过此人既然是镇南将军带来的,自然也轮不到他多问。
陈先很快礼貌的转过头去,不再看这二位。
“坐……”司空钰枫淡淡吩咐一句,“陈先,想必你对我来这一趟的目的也心里有数,关于那群江上的水匪,我有几件事情想要问你。”
几人纷纷落了座,陈先虽然对此情形早有准备,不过到了事发时候,一双大掌还是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显然很是紧张的样子。
紧张——那就对了。一边是他好几年交过命的兄弟,一边是他与一部分人未来的出路,司空引扪心自问,如果是她到了这番田地,心里也不会那么轻松就过意的去。
由此可见,这陈先虽然当了几年土匪头子,但也并非一个无情无义之徒。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是,她这六哥与他们夫妻两个一路嘻嘻哈哈嬉笑打闹了我一路,到了谈正经事儿的时候,居然架子挺大,派头挺足,十分对得起他镇南将军这称号。
她不禁促狭的往司空钰枫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自然收到了她的眼神,会意的轻咳一声,暗示她别拆台。
陈先坐到了几人对面,与他正面相对的是司空钰枫,陈剑琢与司空引二人就坐在他右手侧,陈先却目不斜视,拱手道:“知无不言。”
这态度,够爽快。
司空引心里不禁暗搓搓的想,难道是她在宫里呆久了的缘故?
她竟觉得与陈先这样的江湖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倒是让人心情好了不少。
司空钰枫早已收起方才与陈剑琢打斗时脸上嘻嘻哈哈的神色,一脸正经的看了右手边的二人一眼,开口对着陈先道:“我先同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京城里来的巡南节度使大人,这位是……”
他触及到司空引满脸嬉笑的神色,顿了顿:“这位是……他的夫人。”
夫人?
陈先有些奇怪。
若按照镇南将军的说法,这位女子与镇南将军应该只是萍水相逢,没什么关系才是了。为什么依他看,这位女子与将军的眉眼之间……
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呢?
陈先是江湖人士,自然不觉得他们男人之间谈什么要事,其中一方带着老婆一同来有什么不妥之处。
在他眼里,对方是京城里的大官儿,说什么做什么,自己这个想要投靠过去的自然无有不从就是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陈先又是恭恭敬敬的一拱手,沉声重复了一遍:“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听他这样说,在场的另外两个男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司空引先笑起来:“陈公子果真坦诚。”
陈先听到这银铃般的笑声怔愣了片刻,却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去看她。
他虽对这些官场上的话术了解不多,却也知道对方这么讲是给了自己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于是顺坡下驴道:“夫人,在下一介江湖草莽,实在担不起公子这个称呼。我们一行人有意投靠朝廷,自然知道该如何与过去做切割。”
他这话一说出来,陈剑琢心里对此人的为人大致也有了些数,于是开门见山道:“陈先,唐源城县令夫人被绑架一事,你可知情?”
陈先一愣:“果真?”
在场的另外三人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他问的是「果真」,说明陈先对于此事,并不算毫不知情,甚至可以说,他是猜测到了一些的。
没有人说话,他们三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们三人都在等着陈先接着说下去。
陈先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想必节度使大人如此问,也是怀疑此事是那群江上水匪所为。那在下便也实话实说。实不相瞒,这事我不能说是毫不知情,甚至可以说,这事情能演变到今天这一步,也有我的责任。”
司空钰枫挑挑眉头:“你是当真知情?那你为何会不知道,这绑架案发生的时候,你和你带来的那伙兄弟正在唐源江上做事。你们一行人勤勤恳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又是哪里来的责任?”
司空引和陈剑琢对视一眼,都掌握了司空钰枫话里投递出来的信息。
陈先虽说自己有责任,但案发的时候,他根本就在唐源江上抢险,就在司空钰枫的眼皮子底下,分身乏术,哪里来的责任?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陈先皱起眉头,押了一口茶水,“既然节度使大人是来了解我们水匪内部的情况的,也许这两件事情,也可合并成一件事说。”
他这样一开口,陈剑琢倒有些好奇了。
“请说。”他道。
陈先到底是个粗人,组织了半天语言,这才开口道:“其实我们水匪内部,不睦已久。”
场中另外三人彼此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倒是与他们来之前进行的猜想一致。
陈先接着道:“从前在我们这一行人内部,我是一把手,手底下有两个兄弟,分别换做李彪、胡毅。”
“这李彪,想必节度使大人也听说了,他就是县令夫人的一个远房表亲。”
陈剑琢暗自腹诽,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倒没手眼通天到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第212章 折中的提议
“李彪与唐源城的县令夫人有些渊源,这在我们寨子里不是什么秘密……”陈先道,“只不过前几年,寨子里的景况都不大好,大家收成也不多,而唐源城在那位县令大人的治理下,日子渐好,大家都有目共睹。”
陈先说完这句,挠了挠后脑勺:“这唐源城里头的人日子过的好了,来往的商船才多,我们才……嗐,大人,你看我都瞎说些啥呢。”
陈剑琢捧着茶盏:“无妨。你能对我们说这些,可见诚意。今日是我与夫人私底下来见你,只是了解些情况,你的一言一行,都不会被记录在册。”
陈先一听,放了心,接着道:“也是因为那位县令大人治理有方的缘故,大家的日子才算渐渐能吃饱饭了,是以也没什么人动他们官老爷一家人的心思。
不过后来……寨子里的人一多,又来了许多新鲜加入的。这一波人只与我们同甘,不和我们共苦,自然对寨子管理这方面的意见,也就多了起来。”
“说起来,我手底下的这两位兄弟,李彪人比较聪明,管的是江上的人员调遣,胡毅武功高强,早些年救过我的命,是我拜过把子的兄弟,管的是寨里银钱物资。
不过想必几位贵人也知道,近几年……江上的生意是愈发不好做了,李彪与我提过一句,我就起了招安的心思……”
他顿了顿,目露局促的看向对面的三人,小声道,“那个,我说是生意,几位不会怪我吧?”
司空钰枫和陈剑琢沉默了一阵,倒是司空引先笑起来了。
这真不能怪她,实在是她看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觉得违和又可爱。
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她对这陈先是没什么意见的,反而还看他顺眼得很。
她盈盈的笑道:“陈公子——不知你娶妻没有?我问得实在是冒昧,也请公子不要怪我。”
她这话一落,陈剑琢和司空钰枫都黑这张脸看起她来。
盈盈问眼前人有没有娶妻……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盈盈看上他了?
可她的正牌夫君还在此处呢!
被这样一个美人问起这种话题,还一口一个公子的,纵然陈先是个自诩见过了不少大场面的糙老爷们儿,此刻还是略微红了红脸,磕磕巴巴的回答道:“娶……娶了的……”
司空引笑道:“这就不奇怪了。陈公子五大三粗一个男人生了安定下来的心思,那必然背后也有一位娇妻在推波助澜了,若是如此,也可见其真心实意。为了女人,这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不奇怪,不奇怪。”
陈先听了这话,脸色更红——可怜见的,他家里那婆娘和「娇妻」这二字哪里搭的上边?他一周里头有三天能不跪搓衣板,都算皆大欢喜的了。
可他见坐在对面的另外两位大人,居然托着下巴就着这话题认真思考起来,只觉得脸上更热,满脑子都是无地自容这四个大字。
他不知道的是,司空钰枫和陈剑琢之所以想得这么认真,是因为要考虑这一群水匪主动提出招安,背后真正的动机。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徒混进朝廷内部,若是如此,他们这些当初负责审查引荐的人,一个个的都逃不开关系了。
陈剑琢还有些奇怪。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的盈盈见了这陈先,态度似乎比见前面两位县令时还要热切许多。
其实这也无怪司空引的态度有这样的反差。先前见那二位县令时,他们瞧见她,态度都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仿佛她以一个女子之身出现在这灾情险峻的南方地界,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情一样。
而后他们态度缓和了些,多半也是因为她做的事情于他们自身有利,承了她的好处而已。
而这陈先就不一样了。他见了她,半点不乱看,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觉得不妥之处。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男子,能有这份胸襟,估计在家里也是对老婆又敬又怕的,这样的品质,自然值得司空引多高看他两眼了。
而她这样一打岔,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就活跃了些。
陈先明显没那么紧张了,他接着开口道:“不满节度使大人说,近些年来,自李彪提出招安这条路之后,在我们水匪内部,也渐渐有了些争议。”
“一部分自然是支持招安,他们也同我一样,觉得干这一行不是条长远的路。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招安也是死路一条——
甚至于说,这是朝廷为了对付那些匪寇所放出的虚假消息,是一个陷阱。
他们觉得既然大家都已经入了这一行,不如一条路走到黑,截几队富商,把人杀了,东西全抢了,一次吃个饱,大家拿够了钱,就各自散伙,亡命天涯。”
听到「杀人」这样的字眼,在座的另外三个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陈先小心翼翼的看他们一眼——见他们脸上只是严肃认真,倒没有怪罪的意思。
于是继续道:“大家争执不下的时候,是胡毅提了一个建议。他先是跟兄弟们分析了这样做的利弊,然后说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那就是请唐源城县令的夫人,也就是李彪那位远方表亲,来江上「做做客」,这样我们手上就有了筹码,可以和唐源城那位县令谈一些条件。
目的呢,自然就是希望,若以后我们截船的时候下手重了一些,那位县令大人也不要计较——自然,若有人想要上报清剿我们,也要他帮忙拦着。”
听到此处,陈剑琢冷笑一声:“倒真是会想。”
司空引道:“恐怕这个建议,在你们寨子里也是附和者众吧。”
“夫人说得不错……”陈先点点头,“这个法子比起之前那个杀人越货干一票大的,算是温和了不少了。况且李彪有这层关系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却一直不肯为寨子动这关系,看他不爽的人也有许多,所以胡毅的这个提议,有很多人支持。”
第213章 李彪
“这个胡毅,恐怕就是故意的……”司空钰枫这时翘起了二郎腿,“之前那个杀人越货的方案,恐怕就是他叫人提出去,然后他自己再亲口提了这个方案,两相比对,你们寨子里的人自然就会选他的了。”
司空引点点头:“陈公子,至于你说的……这个胡毅从前管的是你们寨子里的财物大权,我想这些年来,你们寨子里得了他的好处的人,定有不少。”
陈先听罢,就着他们提供的思路细细想了一阵,随后一拍大腿,道:“我竟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事。至于夫人说得他用自己的职权给人好处这事……其实我之前大概就明白一些,不过那时我们哥几个关系好,好到都快不分彼此了,自然我也没存了那个要防着他的心思。”
“不过他却存了要防着你的心思……”司空引微微一笑,“从那个时候起,想必这个胡毅就在为今天的分家做准备了。”
见陈先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愤恨起来,陈剑琢与司空钰枫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盈盈就在他们眼前,这样轻而易举的挑拨了这水匪内部两个头领的关系?
这话术用的还挺妙,四两拨千斤。
“然后呢?”陈剑琢这时问,“距离那个胡毅提出这个建议,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里面,你们水匪内部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决议走上招安这条路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虽然桩桩件件都在点子上,但以陈先的脑子,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
他有些懵的摸摸后脑,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说道:“距离胡毅的这个提议……恐怕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那之后李彪有找我商议如何处理寨子内的这股风气,然而那时我到底顾念和胡毅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除了一直压下,也别无他法。”
“那段时间以来,胡毅把持着寨子里的金银钱财分配一项,行事也越发明目张胆。我……我本也是无可奈何了,直到唐源江决堤,这里的地方官广征有志之士抗洪,我一看这是个机会,就带着还愿意跟着我的兄弟们加入了。
自然,也是想为自己树立一些对人民有利的履历,到时候若朝廷要治我的罪,也好把我判轻一些。”
“陈公子倒是想得很开。”司空引淡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