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洲眼光在她身上转转,见她体态轻松地握着佩刀,下盘扎得也稳,仿佛真像那么回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请他们一行三人进去了。
苏家如今住的院子是个两进的小院落,又是在永兴巷子边角上,想必一来为了避人耳目,二来是为了多省几个钱。
府里如今就请了一个丫鬟一个粗使婆子,还有个看门赶马车的小厮,除此以外就再无其他。
司空引这时见到苏家大夫人兰翡,看了看她身上并不算富贵的衣裳,笃定这苏家是确确实实落魄了。
兰翡同苏星洲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态,都是一脸愁容。她与苏星洲本是差不多年纪,不过女人比男人总是更容易老,她此刻鬓角已添了几缕白发。
苏星洲请他们一行人去正厅坐下,丫鬟要上茶,司空引只要了杯白水。
不仅是家里两个主子,连底下做事的人都是一脸惨淡的神情,司空引看了不免心中有几分不忍。
天降横祸,悬案未决,这一家子都牵苦受累。
不过她却要硬起心肠,绝不能因为这些表象影响了对事务的判断。
只有真相水落石出,才是对活着的人最大的公平。
苏星洲坐下来,开门见山道:“陈大人,和那案子有关的所有事情你们大理寺内部的档案应该都记录详细了,又有什么必要再来呢?”
他语气中的淡漠疏离毫不遮掩。
陈剑琢不以为意:“上头要求重启旧案,许多事情要重新记录,我们如今不过是来走个章程。”
他对着水泽帆点点头,后者会意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套纸笔,凑在桌子前准备记录同苏家的对话。
“走个章程?”苏星洲面上冷笑连连,“我看你们这架势和之前那被撤职的长官如出一辙,是拿我当嫌犯看呢!”
他说完这句,语气染上怒火:“我苏家可是死了一个儿子!”
司空引看他这反应,心中微微觉得有些怪。可是具体是哪里怪她又说不出来。
不过这会谈才刚刚开始,若是惹得苏星洲发火赶人,后面的事情都没得办了。
思及此,她扯出一个柔柔的笑脸:“这人讲话态度就是不好,苏公子别同他一般计较。虽是有人记录,但之前你们是怎么答的,如今也怎么答就是。”
这道清丽的女音让苏星洲神色缓了缓,他此时打眼看过来,仔细一打量,这才发觉这大理寺的女神捕还是个身姿绰约、面若桃花的美人。
男人在佳人面前总是存着表现一二的心思的,苏星洲也不例外,此刻他虽还说着不大中听的话,语气却放软了几分。
“那你们要问什么,不如快些解决了。若是来做那些与案子无关的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与案子无关的事?难道苏星洲说的是晏光霁当年审他鱼宏远之死的事?
司空引就着这话头专注思索起来,全然没注意苏星洲暗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此时厅内几人心中都各有想法,所以无一人发觉,但苏夫人兰翡却是看见了。
她看了看自家丈夫,眸光逐渐幽深起来。
第64章 访苏家(二)
兰翡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描摹过坐在对面那身着大理寺官服的女人眉眼,紧握着椅子一旁的扶手,心中默念了几遍《女则》,这才缓和下眼中的嫉恨。
她和苏星洲夫妻十余年,自然清楚这个男人好色的秉性——否则之前苏家府中怎会有六七房小妾?
苏府落败,那些小妾都被打发走了,她本以为自己和丈夫往后也能相敬如宾地过下去,不成想如今又冒出来个什么女神捕!
兰翡心中冷笑——女神捕?她看倒不像。大理寺一个全是男人的地方,会招这么一个年轻娇媚,一脸勾人模样的女人进去当差?
就算大理寺内真有这么个女神捕,还指不定她是用什么法子爬上去的呢。
她看着自家丈夫的眼神依旧有意无意停留在那女人身上,微微敛了敛心神,心中突然生出一计来。
“大理寺这位女神捕杯子里怎的只装了些白水?这实在有违我们苏家待客之道,还不再倒杯茶上来。”
兰翡盯着司空引的脸缓缓开口。
她身后那小丫鬟闻言立马离开了,不多时又端上一杯不温不热的茗茶。
司空引微蹙着眉。她素来对茶叶要求极高,寻常人家的茶未必能入得了她的口,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要了杯清水。没想到苏夫人还会在这方面做她的文章。
她见兰翡起身亲自捧着那茶盏来了,知道无论如何是推脱不得的,便也起身相迎。
谁知兰翡行至她身前,最后一步刻意迈得大了些,二人相撞,茶盏应声落地,一杯温茶尽数洒在了司空引身上。
这「啪」的一声瓷器碎裂之声,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拉了过来。
“烫着没有?”
陈剑琢面色一沉,想都没想就要起身上前,却被司空引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身形僵了一僵,到底是没动,可一双紧扣着扶手的大手却是暴露出他的紧张。
兰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对眼前这声称是「女神捕」的女人更加不屑。
不过面上功夫还是要装到位的。
她蹙着眉,佯装一脸不安地开口:“司大人,我实在不是有意,不知你烫到了没有?”
“一杯温茶而已,无碍。”
司空引这话是说给陈剑琢听的。
“司大人,你这一身衣裳都湿透了,再坐在这穿堂口怕要染了风寒。若是不嫌弃,去我房内换一身干净衣裳来可好?”兰翡一张脸上尽是担忧。
司空引此时余光瞥见苏星洲有意无意往自己身上扫的目光,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自幼生活在宫里,这点手段于她而言可说是幼稚至极。
只是没想到这苏夫人费好大一番周章,为的就是将她调开,好让自己家男人别东看西看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不过那苏星洲的目光弄得她实在是不适,她倒乐意领了这个情。
司空引毫无察觉般地笑了笑:“那要承蒙苏夫人好意,只不过就不用穿苏夫人的衣裳了。我就呆在夫人房里,将这外袍脱了,请丫鬟给我烤烤干再拿来穿就是。”
“那样也好,就按你说的办。柳绿,你给司大人带路。”
此时兰翡身后出来一个样貌平平的小丫鬟,应该就是兰翡口中所说的柳绿了。
司空引心中念过一遍这名字,微微一笑,故意道:“柳绿姑娘,劳烦你了。”
柳绿福身行礼,不敢不答:“这本就是奴婢应做的。”
她行礼时,露出一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讲话的声音也略带粗哑,称不上是好听。
司空引心中对兰翡的为人大概有了数,给陈剑琢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柳绿离开了。
·
司空引走后,厅内只余下陈剑琢和水泽帆对上苏氏夫妇。
陈剑琢方才瞥见苏星洲的眼神,心中已是极大的不快。不过想到他们夫妻二人之前夜里定下的计划,还是耐着性子有条不紊地提问。
他们此行来苏家,统共有三个目的。
第一是探查苏星洲对这案子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最好能顺带把鱼宏远之死的真相也一并挖出来。
二是试探一番兰翡,看看晏大人当年头一号怀疑又被排除了的对象,是否真的这么无辜。
三是见一见事发后有些失心疯了的另一个受害人苏家小妹苏语,看她能否交代出更多与案件有关的信息。
不过依他来看,这第三点能实现的机会相当渺茫。看苏氏夫妇如今这态度,能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已经算是很配合了,更别提让他们和苏语见上一面。
他明白,盈盈这番顺手推舟,也许就是为了试探兰翡。既然如此,他这里也不能让盈盈失望才是。
“苏先生,之前多有得罪……”陈剑琢神情淡淡地作了揖,仿佛真的是一个对这跑腿之事不大热衷的小差吏,“接下来我会简明概要问几个问题,你们夫妻二人按照上一次大理寺来人记档时的回答照着说一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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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引跟着绿柳到了苏家最东边的一个厢房,房内摆设还算有些值钱的,又都是女人家的东西,司空引大概明白这是兰翡平日里自己用的卧房。
绿柳关上门窗,又拉开一个屏风,道:“还请司大人将外袍脱了交给奴婢,在房中等候片刻。”
司空引照做了,待绿柳走后,她开始打量起这房间。
夫妻二人分房而眠,这在已经生过孩子的人家里也没有什么稀奇。
司空引又转了转,并没有动手翻东西,不过还是在房内找到一些男人来过的痕迹。
也就是说,苏星洲和自己夫人偶尔还是同床共枕的。
让她遗憾的是,除此之外她在房内也并没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了。
她坐到梳妆台前一个小凳上等着,又思索起苏家这案子。然而此刻门窗紧闭,没坐多久她就觉得有些头晕脑胀,身体发热。
然而她此刻没了外袍,出也出不去,只得支起身体站起来,将窗户微微打开条缝,就坐在窗边呼吸流动的空气,这才觉得好了些。
她心中觉得有异,此时鼻尖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她才猛然惊觉,正是这东西让自己身体变得奇怪又难受。
兰翡房中的香炉有问题!
司空引屏息走到香炉前,掀开小小的铜盖。此刻里头的东西已经燃烧殆尽,只余下一点灰褐色的粉末。
她找了条贴身的帕子包住香灰收在怀里,又将一切复原。
刚巧不巧,兰翡的贴身丫鬟柳绿此时进来了。
第65章 访苏家(三)
“司大人,你怎么不把窗户关好呢!”
柳绿见司空引坐在微微开着的窗边,吓了一跳。
虽是大理寺的女神捕,但到底是个女人,若她这样子被人看了去,责任算到他们苏家可怎么办呢!
司空引看她手上拿着已经干燥如初的官服,敛下眸子默了默,并没提香炉的事,只是道:“屋里空气太闷,微微开一点流动流动,不妨事。”
“没有人看见吧?”柳绿有些紧张。
司空引摇摇头,柳绿松了一口气,将官服递给她。
司空引并不着急穿,反而道:“我记得你是叫柳绿?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柳绿想起大理寺的人来之前家中两位主子特意对她的叮嘱,心神一凛,并不敢坐。
“你坐下就是,这案子又不是我负责,我只是个跑腿的,想躲在这里偷懒说说话,不问你案子的事。”司空引面上和煦。
柳绿眨眨眼睛,露出几分动容之色。
自打苏家落败后,以前和她共事的仆从被尽数遣散,她在这家里一个人往往要干三个人的活,可谓片刻不得闲。
可是眼前这位女神捕也说想偷个小懒,还是两人一起?
那她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呢。
若是夫人问起来,她就说是在伺候女神捕好了,左右这家里也没旁人来拆穿她。
柳绿想到这儿,行了一礼坐下来。
司空引问:“柳绿,你到苏夫人身边伺候有多少年了?”
这是在质疑自己的辈分呢?
柳绿不作他想,语气有些得意地答道:“我是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
司空引微微一笑,愈发笃定了心中想法。
不过她此刻并不着急确认,转而话起家常:“那你年岁多少,可有相好?若没有,我在大理寺里给你物色一个如何?”
柳绿愣了愣:“我今年……二十二,都是老姑娘了,早就不想了。”
“这是为何?”
柳绿神情黯淡了些:“当年我爹娘将我卖与兰家,签的是死契。夫人出嫁那年选陪嫁丫鬟,都是从立过毒誓愿意一生效力兰家的人里头选的,我能被选上都是千恩万谢了,哪里还想什么嫁人?”
实际上,当年苏家的生意比起兰家已经算是大了很多倍了,这些立誓的人里哪个想的不是跟着一起嫁到苏家享享清福,哪里会料到后头出了这档子事。
若是柳绿早知道会如此,当年说什么她都不来了。
“那你们小姐出事之后,娘家就没想着接济一下吗?”
“这哪里是没想过,可是……”柳绿一时嘴快,说罢又捂住了嘴,眼神嗔怨,“呸呸呸,司大人,不是说好了不谈和这案子相关的事吗?”
“我问问你们小姐的娘家,应该也不算与案子相关……”司空引心中记下这一茬,不过面上却像没听见似的,复又扯起其他,“所以柳绿姑娘,你到底有没有相好的呢?”
柳绿面色有些红:“司大人,我们才见面多久,你就问我这些?”
司空引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反正我们萍水相逢,我把你这事说出去又没什么好处。你若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我也告诉你我的。”
这种互相交换秘密来快速获取信任的法子,她还是和陈佩毅学的呢。
“那不成,除非你先告诉我你的。”
女人天生都是爱打听八卦的,柳绿有些让步。
“那行。同我一起来的那个领头跑腿的姓陈的,就是我相好。”司空引说起来面不改色。
他俩都成亲了,说是相好也不算骗人。
“那那那……”柳绿没想到眼前这女神捕讲话这样大胆,居然直接就告诉她了,她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你那相好,是长得挺俊的,挺……挺有男人味。”
司空引愣了——怎么苏家这个小丫鬟也这么觉得?
难道就她一个人觉得段星驰或是她四皇兄那样的男子更俊俏点?
“那你相好是谁?”司空引又问她。
柳绿脸憋了个通红:“是街头姓裴的人家,一个护院儿的小厮。”
司空引看她一脸情窦初开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苏星洲会对柳绿下手呢。从这方面入手,应该是打听不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