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旋八绕,最终才回到举行中秋家宴的正泰殿。
傅晋弘正站在朱红色的殿门旁,仰头望星辰,侧面看过去,眉眼上挑,满目深沉。
沈玉骄慢慢地走到他的身旁,也随着傅晋弘的动作仰头,只见天空漆黑一片,中间只有一碗圆月,盈盈散着光,周围散落几颗星辰,像小碗破碎的瓷片。
傅晋弘与沈玉骄静静地在月亮里站了一会。
沈玉骄不知道傅晋弘在想什么,他的家人都在身旁,一路顺风顺水,人生得意,权势金钱唾手可得,有什么可忧心的。
然而自己想起了不知身处何方的家人,只觉得一片惘然。月满,却伤,缭绕着满身惆怅,逐渐像漫天的海浪一样席卷了沈玉骄。
她止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傅晋弘收起目光,低头看沈玉骄,问:“太后为难你了?”
沈玉骄摇摇头,有苦也说不出,只轻轻摇摇头:“没有。”
“她与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大概就是,让我们好好过日子之类的吧?老人家的期盼不都那样。”沈玉骄说。
那沈玉骄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做给谁看。谁家新婚夫妇听见好好过日子是这种态度,倒像是绑着她,困着她在四王府一般。
当初闹得疯疯癫癫也要嫁进四王府的是谁。
傅晋弘冷冷地说:“走吧。”
沈玉骄脑子里太多事情,一会想着给太后做菜的事情,一会想着妈妈和弟弟,是以没有发现傅晋弘的低气压。
同乘一辆马车,傅晋弘冷淡着神情,斜睨一眼沈玉骄,便发现她仍然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意地绞着手里头的镯子,对自己视而不见,眼睛不知看哪里。
渐渐地,傅晋弘不耐烦地轻敲手指,表情越来越沉。
沈玉骄依旧是没有反应。
她从前从来不这样。傅晋弘忽然想。
过了许久,马车忽地一顿,颠簸一下,傅晋弘仿佛才清醒过来似的,自嘲般轻笑一声。视线也不再落在沈玉骄身上,转而垂眸,神情淡淡。
自己这是魔障了么。
傅晋弘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翡翠玉扳指。骨节清晰,显得冷感而禁|欲,十分好看,但是有时候,却也成为一种惩罚的工具。
傅晋弘用手指握住玉扳指,玉扳指已经戴在手上数十载,取下来的话刮得手指剧烈的痛。
然而现下,只见他冷酷地垂眉,不动声色,握住玉扳指便在手指上刮擦,手指连心,扯着痛极,玉扳指卡到骨节的时候,他依旧面不改色,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么剧烈的痛苦来回以后,傅晋弘才罢休,放过自己,微微地喘着气。
这是他惯用的惩罚自己的手段。
让欲|望超越理智,罚。让感情动摇情绪,罚。将心神放在不该放的地方,罚。
待到马车驶至四王府以后,傅晋弘先下了马车,说:“我书房还有公务,走了。”
说罢,倒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玄色的华服在月夜里显得尤为清冷,背影高大而冷漠,唯有发红的指骨,让他显得还有几分凡尘中的痴妄。
沈玉骄看着他走,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有些孤寂,然而又觉得理应是这样的。
傅晋弘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仿佛他习惯孤独,享受孤独。
金荷一早便在王府门口候着了,一看见沈玉骄便笑着迎:“夫人回来啦!”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沈玉骄这么久,一时间很不习惯,又担心自家夫人在宫里闯祸,是以十分担心,如今看着夫人好好地回来,一时间倒也放下了沉稳的架子,笑着应上去。
沈玉骄眉眼带着笑,点点头,说:“我回来啦?你最后有人接你回来罢?有没有累着。”
两主子挽着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金荷摇摇头,说:“没有,王爷办事十分妥当,您离去后不久,便有侍卫来接奴婢了。”
沈玉骄这才放下心了,说:“那就好。”
晚上,折腾了一天,沈玉骄休息得特别早,早早地便沐浴,躺在床上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酥软了,全世界都好像停止了,只沉在像云朵一样的绵软里。
躺了一会,倒也睡不着,她脑子里受了皇帝300人气值的鼓舞,心心念念着要再接再厉,美好的结局正在等着她,于是,这会又开始动脑筋,想从太后的身上争取人气值。
目标已经十分明显了,太后想吃肉,但是因为生病而不能吃。
如果能做出一道,口感像肉,却又不是荤腥的菜呈上去,这种难度,500的人气值又会迅速到账。
于是,沈玉骄扣扣系统,问:有没有一种菜……
【系统:您好,是这样子的,我们只提供精准搜索服务,像您这样的技术要求,我们是没有的。】沈玉骄:……
意思是只能搜索具体的菜,而不能告诉她什么食材能做出这种效果……
沈玉骄撇撇嘴,拉高了被子,翻转一个身,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某一个点,开始冥思苦想。
土豆?南瓜?胡萝卜?不对……
青瓜?菠菜……
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玉骄模模糊糊地想,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晚上还做了好大一个噩梦,梦见她自己变成了胡萝卜,被傅晋弘提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
金荷从沈玉骄沐浴完以后,便在门口守着,东张西望。
她笃定,看今日在街上那个气势,王爷也许会来,正想让夫人等等,可以晚些睡觉。
然而看着夫人疑惑疲倦的样子,她又说不出口了。只好让夫人去睡觉。
她作为沈玉骄的丫鬟,自然是希望自家夫人与王爷的感情和和美美的。前些日子看着不可能,然而这些日子以来,王爷对夫人怎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府里内外对夫人的态度也越发恭谨起来。
在门口站了一会,夜渐渐地深了。
东厢房的院口转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趁着月色,正慢慢地走进来。
金荷一喜,一看就是王爷。
于是,金荷识趣地躲到厢房侧边去,藏在柱后面,偷偷地看王爷与夫人,她要眼看着王爷走进去,这事才算完。
金荷心里着急得不得了,却又不敢跺脚,急得只能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扣柱子。
四王爷依旧是那副冷淡深沉的模样,穿一身黑色玄服,也许是刚刚从书房里过来。走到厢房门口前,没有了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凝视着那扇门,眼神说不出的意味,像一滩暗流的涌。
傅晋弘的目光仿佛凝成一股实质,就要烧破这一层淡淡的薄纸。
然而他始终是站在原地,连手也不抬一下。
静静地在风里站了一会,傅晋弘低头,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转身,又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了。
金荷从柱子背后出来,只觉得四王爷仿佛无悲无喜。
只是个在中秋月夜里散步的人,乱逛到东厢房处,站一会,又沉默着,随意地走了,往书房方向。
也许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不知不觉中又想到了夫人,是以来东厢房看看夫人。
然而,现下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王爷边走,两只手又合到一起,两根手指握住玉扳指,又开始扯动。
随着王爷渐渐地走远去,金荷再也看不清楚他的动作,脑中只有他的沉默,似真似假的汹涌,以及在夜晚里盈盈闪着光的玉扳指。
——
翌日一大早,沈玉骄醒了。
金荷便给她梳头发,一边说:“昨夜四王爷来过了。”
“是么。”沈玉骄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是呀,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走了,也许是看夫人睡了。”
“嗯。”
主仆俩一时无言。
许久以后,沈玉骄才问:“金荷,你知道…什么菜,口感像荤腥,但是确实蔬菜么。”
金荷给沈玉骄插上簪子,用手指梳理一下,看着铜镜里头的沈玉骄,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夫人,中午您要回四王府吃午膳么?”
沈玉骄奇怪地看了金荷一眼,说:“不呀,我什么时候回来吃过午膳,从京郊回这里太远了,迟些日子还想跟王爷说,我要住在京郊直接不回了,借口我都想好了。”
金荷静了一会,才问:“什么。”
“就说,我在京郊大礼寺住,修行一段时间。不然每天跑来跑去太累了。让傅晋弘有什么事情就去通知我好了,我会好好地……”
“夫人。”金荷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嗯?”沈玉骄回头看金荷,眼神当中带着迷惘。
金荷表情似乎有些犹豫,然而还是直接说了出来:“夫人,您是王府的夫人呀,在我们这世道,能依靠住的终究只有夫家,靠紧了夫家,才能活得安稳。我瞧着,王爷也不是无意……”
“金荷。”沈玉骄微微皱眉,“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并非原来的沈玉骄。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
“夫人,奴婢……”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沈玉骄叹气,站起身来,“这也不能怪你。走吧。”
沈玉骄知道,要改变别人是很困难的事情。金荷长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环境,要一时半会要改变也很困难。她只能通过日常的事情,慢慢地去改变,渗透,告诉金荷,这个沈玉骄是不一样的沈玉骄。
哪想到,金荷誓不罢休,二话不说就直接跪在地上,隐喊哽咽:“夫人!奴婢知道夫人心有鸿鹄之志,然而在这个世道,是真的,真的只有依傍夫家才能好好地活着。”
“您母亲那么要强的人,比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硬气,最终仍然假作人妇…婚嫁是每个女子的归宿。”
“母亲是母亲,我是我,你是你,别再说这个事情啦,快起来。”沈玉骄想把金荷从地上拉起来。
金荷仍然执拗:“夫人,我不想,我不想您最后……”
沈玉骄的手一顿,怔怔地问:“最后?最后怎么了。”
金荷抬起头来,目光里都是眼泪,以及看不懂的情绪,她抽了一下鼻子,四处环顾,确定没人以后,才低低地说:“奴婢最近总是做梦,梦见许久许久以后,四王爷一朝为天子——”
“而夫人您被下令流放,流放三千里,身旁只有奴婢一人。我金尊玉贵的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金荷恨恨地说。
沈玉骄确是彻底地怔愣住了,金荷嘴里所说的,分明是原书当中的结局。
流放,孤寂,身死他乡,不仅是金荷的噩梦,也是沈玉骄的噩梦。
所以她才拼了命的,想要挣钱,想要争取足够的资本从四王府里逃掉。
金荷说完,像是仍然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地扯着沈玉骄的衣抉,抽泣道:“奴婢不想看到小姐遭受这样的折磨,然而,只要您绑紧了王爷,他也许,也许终究会念及发妻之情,放过小姐。”
“你觉得有可能吗?”沈玉骄笑着问,笑容显得有些残忍和冷酷。
金荷凝固着,点点头,说:“我们没有别的路了!除了承他的情,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上阵杀敌为国立功?考科举扬名立万?我们女子,能做什么呢?”
沈玉骄眼底里一片悲哀,说:“是,我们确实是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逃,我可以与傅晋弘和离——。”
“夫人!”金荷惊呼,“和离!你疯了!万万不可!你这样的人,和离了也会被人戳脊梁!口水能压死人!还不如被流放!”
沈玉骄的笑容挂不住了,说:“那我们到别的地方去,金荷,你想跟我走吗?我们不留在京城。”
“走?那更不行了,夫人,你终其一生只能在京城,走?能走到哪里去!走到哪里都是被指指点点,听奴婢的,夫人,我们花心思讨好四王爷好不好……”
沈玉骄深吸一口气,彻底放弃了,她叹一口气,无奈道:“金荷,你起来,今天不说这个事情。”
“这个事情最重要!”金荷说。
饶是再好脾气的沈玉骄也受不了反反复复的折磨,即使她知道,金荷是为了她好,然而两个人的观念便有很大的不同,再谈下去也没有结果。
她只好回头,说:“金荷,你想跪着,我不管。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就是我不会花心思去讨好傅晋弘,也不知道怎么讨好,你别指望我了,我只想着多赚点钱,到时候走得潇洒一点,你愿意跟我走也行,不愿意我便一个人走。”
“夫人走不了的,这是命!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金荷不退步。
沈玉骄被气得一阵心头火起,讲话便也毫不客气,“你看我走不走得了!还有,金荷,你要是怕我被流放,连累你的话,趁现在无事,你赶紧另寻他主,自己谋个出路,过你的一世太平。”
金荷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表情都挂不住,像是极其悲伤震惊,她不敢置信道:“夫人……夫人,你怎的这么说奴婢!我……”
恶语六月伤寒,沈玉骄话说出口了也才知道后悔,然而想收回也来不及了。金荷的表情已经哭了出来。
沈玉骄皱一下眉,才说:“算了,你便当我放屁,别往心里去,金荷……”
“在夫人心里,就是这样想奴婢的!我早就不该指望你,原来你这人,根本没有心!怎么可能喜欢上四王爷呢!”
“怎么又扯到他,算了,金荷,我们结束话题吧,快起来,我要走了。”
金荷跪在地上,摇摇头,一幅心死的模样,脸色灰白,满眼泪痕,“夫人自行去吧,奴婢在府里呆着就好。”
沈玉骄看她的状态,也不太合适出去,便只好说:“你别伤心了,话赶话,我乱说的,你是我很珍贵的朋友。”
金荷起身,行了一个拜别礼,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眼泪都映在了地毯上。
她心里苦涩地想,夫人这话是大大地僭越了。她一介奴仆,怎么配与金尊玉贵的沈家嫡女做朋友呢。
沈玉骄只好转身走了,一步三回头。
只见金荷始终把头磕在地上,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沈玉骄的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唉,好好的一个早晨,怎么就闹成这样呢。
但是这也不能怪金荷。在她认识的世界里,的确是抓着傅晋弘是最好的选择。也是一片忠心。
要怪就怪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
感情越深,吵架的时候说的恶语就刺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