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放急得涨红了脸,“宣纸刚用完了,打算再买些文房四宝的……”
话一出口便发现郭暖的脸色十分精彩,郭放这才记起,自己才向她把赌坊赢来的私房钱交了底,遂拼命向她使眼色,暗示不可穿帮。
郭暖打算吓一吓他,故意拖长尾音,“娘,哥哥他……”
郭放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差点上前堵她的嘴。
好在郭暖话锋一转,“哥哥他也太浪费了,那字纸篓里我也看过,明明背面还能用呢,这便丢弃。”
万氏笑道:“咱家里倒也不必这样俭省,那宣纸背面是不好吸墨的,你哥哥练的是行书,又非隶书,由他去罢。”
郭放这才松口气,狠狠瞪郭暖一眼,抱着零花钱匆匆出去。
郭暖则促狭地扮了个鬼脸。
万氏望着这对儿女,满目都是欢悦之色,两个孩子虽然顽皮了些,但无疑都是好孩子。
郭暖将买来的胭脂送给她,“您用着试试,不及宫里的质感澄净,但更显气色,得闲时补个妆也好。”
万氏却机敏地发现她眼中一抹忧悒,“怎么忽然想要挨娘一起睡?”
难不成在宫里受了委屈?想到这个,万氏脸色凝重起来。
郭暖却已然跟个小刺猬似地钻到她怀里,“没什么便不能来找娘么?从前爹爹在的时候,您还时不时将他赶出去呢。”
想起那时候的她真是没眼色,因为初来乍到,心性极其戒备,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便只有万氏的怀抱,要万氏拍打哄着才能睡着——爹爹难得回来探亲一趟,与夫人亲近的时间却少之又少,怪不得后来她再没多个弟弟或妹妹。
如今郭暖当然已不再那样任性了,她轻声问道:“娘,您怎么不去北边陪爹爹呀?”
戍守边关的将领也有不少携家眷的。
她知道万氏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极为坚韧的女子,绝非害怕边塞的风沙,更不惧辛苦。其实老太太也有此意,只是都被万氏给回绝了。
万氏长叹,“我若去了,谁来照拂你们兄妹?你这样年轻,又未定亲,你哥哥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脾气,若没我镇着,不知得生出多少风波来。”
郭暖沉默一刹,“那,娘亲思念爹爹么?”
“自然是有的。”万氏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还像小时候那样,“有时候还会想,你爹爹会否像同去的那些粗汉,另置了一房妻室,又或者生儿育女……”
这倒是挺新奇,郭暖眼中的万氏是一个最完美的女性,却不曾想她也有这样含酸捻醋患得患失的时候。
郭暖不由得坐起身来,“不会真的有吧?”
她爹看着还是挺老实的,不能想象会多出几个私生子女。
“谁知道呢,我也没问。”万氏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岁就该明白,人生在世,许多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只要不生出乱子,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反正她总是这府里的大夫人,儿女们也都过得自在太平,万氏别无所求。
郭暖不得不承认,这一晚她接受得太多,甚至有点消化不过来。她以为爹娘是天底下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难道世上的男女都只是搭伙过日子么?
她忍不住问道:“娘亲,那么您喜欢爹爹么?”
万氏眼里闪着柔软的光辉,“当然。”
可他并非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当万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孤儿寡母,老娘纺绩,那儿子则是个穷秀才,成天隔着墙根背书——万家后院的篱笆缺了个口子,里头透出光线,他就借着这点隐约的亮光发奋苦读,连寒冬腊月都不例外。
万氏后来见他瑟瑟发抖的情状,实在看不过眼,亲自买了盏油灯给他,还送了他几十斤灯油——其实也就庙里打醮一次的破费,那秀才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向她道谢。
他衣服上满是补丁,看起来十分寒酸,然而就为了那张俊俏脸孔的片刻羞惭,万氏却无端心跳加速。
郭暖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就搬家了,又遇上你爹,两边一拍即合,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万氏说起来并不见惆怅,少女时代的情思萌动,在她若干年的记忆里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确实有点惋惜,可是也不至于后悔。
加之几年前又打听得,那秀才屡试不第,倒是被个绸缎坊的千金给看上了,招赘做了上门女婿,可惜时运不济,绸缎铺日见亏空,又打听得秀才在外养小星包歌伎作乐,那家人一气之下,干脆踹了这上门女婿,收拾行李回老家。
郭暖听得怔住,还以为那人有点志气,却原来是个吃软饭都吃不好的糊涂虫?
万氏叹道:“现在想想,还是你爹好,就算真嫁给那人,也未必有如今从容,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过日子不就得看合不合适么?”
时候不早了,万氏打了个呵欠,将桌上烛台吹灭,轻轻给女儿掖了掖被角,“睡罢,也别太过忧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能否进宫,娘总是要为你寻一桩合意又体面的亲事的。”
黑暗中,郭暖静静地睁着双目。
她本来想问问万氏,若自己选了个门第低微的女婿,母亲会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