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眼睫微不可觉地颤了颤,却不敢继续往下问下去。
陆雨昭感觉他的手劲更用力了一些,箍得她骨头疼。
但她没有出声,陆雨昭意识到他的情绪低沉。想了想,只问:“你喝断片儿了,头疼吗?”
顾昀摇了摇头。
“那行。”陆雨昭说,“那就这样继续睡吧,你明日还要早起去国子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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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陆雨昭是被岁微和阿宽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弄醒的。
岁微掀开帐帘,阿宽站在门口急不可耐地问:“娘子,郎君呢?郎君呢?”
陆雨昭睁开困乏的双眼,迷迷糊糊地想,顾昀还没去上学吗?往日等她醒来人已经走了的。
她头一偏,看见顾昀慢吞吞撑着床沿坐起来,“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阿宽忙说:“顾相公回来了,在前厅呢。他、他他他叫郎君过去,八成是听了昨日祠堂顶撞王家姨母的事……”
顾昀垂着眼穿鞋,面上没什么表情,“嗯,我知道了。”
陆雨昭扯住顾昀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顾昀顿了顿,垂着眼淡声回道:“不用。”
他轻轻挪开她放在手臂上的手,穿戴整齐就出去了。
陆雨昭微怔,她感觉今日的顾昀有些奇怪,似乎在抗拒她的亲近。
片刻,她回神问岁微,“父亲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回娘子,顾相公告假回来过中元,给家里列祖列宗上柱香,原本前两日就到了,路上耽搁了。今日一早才赶到,一进门就听到了郎君昨日的事,震怒不已,当场摔了喝茶的杯子……”岁微越说越小声。
陆雨昭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拿起衣服匆忙套上,便疾步往正厅去了。
然而她还未走到正厅,就听到路上的家仆议论纷纷,炸开了锅。
屿月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喊住陆雨昭,“陆娘子,快快随我去祠堂,相公要家法伺候郎君,让人去拿鞭子了!!”
陆雨昭连忙又跟她原路折返去祠堂。
路上陆雨昭问屿月,才知道她是姚汐吩咐来找自己的。姚汐已经在当场,怎么也劝不住父亲。
“我去找过太夫人,娘子让找她出面求情,可素秋姐姐拦住了我。”屿月这一路跑来跑去,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低声和我讲,太夫人显然也动了怒,想让郎君记教训,不会出声阻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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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昭还未走近祠堂,就听到怒不可遏的喝斥声。
“混账!你就会惹是生非,你还学会顶撞长辈了?以前我懒得说你,现在你连是非都不分了?你姨母惦记妹妹,好心来上柱香,你就给我犯浑!”一记鞭子击打地面的凌厉声音传来,响彻祠堂。
想也不要想,武将出声的顾临峰出手力道有多狠,是绝不会手软的。要是挥在身上,指不定皮开肉绽。
“怎么?现在我的话也不听了?”顾临峰咬牙冷斥道,“我叫你去姨母家道歉你不应声,不想去是吗?”
顾昀一声不吭,低着头跪在蒲团边。
一鞭子猝不及防抽上他的脊背,“说话。”
顾昀闷声一声,双手蓦地撑在地上。鞭子再次袭来,他垂着头默不作声。
顾临峰的鞭子再次扬起时,陆雨昭心口一紧,拨开门口躁动的人群跑了过去。
她反拥住顾昀,一把护住他的背,转头对顾临峰说:“父亲,不要再打了,他今日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再不去要迟了。”
陆雨昭试图拿这件事说服他,然而无济于事,顾临峰铁了心要他开口屈服。
“去什么,心不正身不修则德不立。他连礼义廉耻都丢了,还读什么书?”顾临峰蹙眉,“你让开。”
陆雨昭深吸了一口气,“父亲一回来就打夫君,可曾弄清楚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顾临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用鞭子指着顾昀,“我还不了解他,只有他能做出了这种家风不正的事。”
“父亲单听片面之语就认定了罪名,提刑司问罪还给人辩白的机会呢。”陆雨昭不卑不亢地说。
顾临峰稍有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倏地笑了,“我给你机会,你说。”
“夫君倘若无缘无故顶撞姨母,夫君随父亲处置。可凡事讲个前因后果,中元前我去姨母家吃饭,她频频冷落我,只因我是顾昀的妻子。她一直以为对夫君就有偏见,便当着我的面又说,自己来给逝去的主母上香时,要求我和夫君不要在场。”陆雨昭直接把这件事讲了出来,对于她来说,这件事在那时就让她不舒服。
听到这一席话的姚汐的心脏跳到嗓子眼,这种话也敢往外说,一点面子里子不给姨母留,话里话外直接怪罪自己的长辈姨母,雨昭她是不是疯了?
然而紧接着她又听到陆雨昭讲,“若要怪,怪我没有对夫君说,没有让他避开姨母而正面产生了冲突。”
陆雨昭心一横眼一闭,干脆赖皮一样趴在顾昀背上,把他抱得紧紧的,“父亲要打便打我吧!”
“你……”顾临峰顿了顿,他的视线落在了顾昀身上,“你自己没涨嘴,还要你妻子出头护着你,畏畏缩缩的,说话!”
“嗯,是。”顾昀慢慢直起了上半身,“还要让你护着我……”
他意味不明笑了笑,侧着脸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陆雨昭说。
“尽管如此,但父亲不还是认为我有错吗?”顾昀把陆雨昭揽向身后,“您直接说吧,您要我做什么?”
“顾昀!”顾临峰又被他没所谓的语气气到了。
“够了!”一道威严的嗓音蓦地打断了祠堂内的对话。
虞太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在素秋的搀扶下,沉着脸走了进来。
“你现在去给你姨母道歉,就现在,不得到她的原谅就别回来了。”她对祠堂里跪着的两个人讲,“陆雨昭,你和顾昀一起去。”
“行啊,不就是个道歉么?”顾昀散漫笑起来,“还要带个人,我自己去就行了。”
“喂!”陆雨昭拍了下他低喊,话到这里就行了,别犟了。
“道个歉而已。”顾昀一寸一寸拨开陆雨昭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然而没走两步,他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陆雨昭连忙搀住他,少年整个身体挂在她怀里,陆雨昭心急地问:“你没事吧?”
“郎君昏过去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家仆婢女就冲了过来,旋即一片乱哄哄的。
老太太的心脏旋即揪起来,“快快,扶郎君去休息,阿宽你去叫郎中。”
又跺脚去骂顾临峰,伸手打了他一下,“你下手这么狠作甚?!真想打死你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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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帮着陆雨昭把顾昀扶出了祠堂,送上床榻,盖上被褥,陆雨昭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应该是从昨夜里宿醉后做噩梦魇着了,没休息好,又一大早穿着薄薄衣服就去跪了祠堂,生生挨了三鞭子。真是的,一声不吭,打算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没多久郎中终于来了,给顾昀看了病开了药方子,唠叨半天外伤有点严重,才致外邪入侵了。
“顾相公下这么狠的手啊,他身体底子挺好的……”
陆雨昭叹了口气,“谢谢郎中了。”
“这几日注意上药休息,饮食清淡,少油少盐切勿辛辣。”郎中补充讲,陆雨昭连连点头,亲自将他送出了大门。
再回来时,陆雨昭拿着药方子和药膏研究了半天,大约了解了七七八八,让岁微去煎药,便准备扒了顾昀的衣服给他上药。
少年侧躺在床上,背对着床榻,不久前给郎中看过。
陆雨昭正调制他的姿势打算让他趴着,顾昀嘴里无意义喃喃了一句,“阿娘……”
陆雨昭愣了愣,阿娘?
顾昀抓住了她的手腕,又无意识喊道:“阿娘,我想喝藕汤……”
藕汤?陆雨昭辨别了半天才听出来,藕汤啊。
“行,我给你炖。”她拍了拍他,“你快好起来吧,不仅藕汤,莲藕排骨汤我都给你炖。”
顾昀没有回应,呼吸灼热不稳,浓密的睫毛轻颤。
陆雨昭戳了戳他的眼睫,哎,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见这么脆弱的顾昀了。
陆雨昭给顾昀上了药,见顾昀呼吸逐渐平稳,摸了下额头也不怎么烧了,便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藕。秋冬是吃藕的最佳季节,运气好应当是有的。
在厨房问了一句,刘三娘却摇头,“藕汤?汴京城里不常喝,只听说江陵盛产莲藕,也是当地的风俗吃食。”
听都未听过,更别说做了。
陆雨昭眨了眨眼,“那汴京城有卖莲藕的吗?”
“有的,大多从江陵运过来的,只不过卖的店比较少。”刘三娘问,“娘子需要吗?我去集市转转买回来。”
陆雨昭点头应了声好,“再买些猪排骨回来罢,我做莲藕排骨汤。”
第59章 酥琼叶与白菜焖猪皮 烤馒头片和炸猪皮炒菜
顾昀昏昏沉沉, 嗅到一股轻轻袅袅的盅汤飘香,和记忆里的某个味道重合。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守在床边的阿宽抹泪大喊,“郎君醒啦?”
陆雨昭端着莲藕排骨汤推开门, 连忙放下汤锅走了过来, “醒了?背后疼不疼?饿不饿?我给你做了藕汤。”
顾昀颤了颤眼帘, 捂住干涩不已的喉咙,低咳了一声。
“怎么了,喉咙痛?”陆雨昭又紧张兮兮地问。
顾昀不语。
陆雨昭看了他一会儿,下巴一抬让阿宽出去。
阿宽带上门悄声走了,室内重归寂静。
陆雨昭掀开砂锅盖子,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 汤汁清透,藕块深粉, 排骨软烂。
她端到顾昀跟前,拉开椅子坐下, “你昏迷发烧着呓语, 嚷嚷要喝的。”
瓷勺搅动,陆雨昭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 递到他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边。
顾昀身形微动,脖子轻转, 侧着脸喝了一口。
然后便这样两相无言,陆雨昭舀一勺,顾昀喝一口, 就像个没有感情的喝汤机器, 一言不发。
陆雨昭率先打破沉默, “这藕汤我是用排骨炖的, 江陵的做法, 排骨脱骨软烂,骨髓都可以吸,莲藕也炖得粉粉的,还连着丝,要不要尝尝?”
顾昀一言不发,当自己是个哑巴。
陆雨昭坚持不懈又说:“那你多喝点汤?还放了红枣,汤头清淡不油腻,可以多喝一些的。”
“味道……很好。”顾昀终于出了声,嗓音嘶哑艰涩。
和记忆深处里味道一模一样,细问闻这气味,仿若打开某个开关,记忆里的女人将他抱着膝头,给他一块藕,让他拿着手啃。藕断丝连,啃得满嘴藕丝缠绕,委屈大哭,她忍俊不禁,拿起帕子给他擦嘴。
陆雨昭放下手中的碗,“算了,吃不下就躺下睡吧。”
顾昀颤着手拿走碗,舀起一块藕,埋头默默吃了起来。
父亲的归来,祠堂家训,像被人毫无顾忌地撕开自己的所有伪装,揭开了疮疤,血脓流出来,偏偏让她瞧见千疮百孔的自己……旁边坐着是他喜欢的女孩子,他无所适从,他难以自处,他感到狼狈。
她也……强迫嫁给这样一个顾昀,她不怨不忿,甚至对他已经足够好了。
吃罢藕汤,他方才低声说了一句,“祠堂家训的时候……以后别做傻事,父亲不是心软的人,甚而迁怒于你。”
“不是傻事。”陆雨昭取走空碗,放上一边的小几,“我甘愿,大不了一起受罚。”
“我一介女子,他儿媳妇,还真能下手把我打死?”说着说着动了气,陆雨昭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烫着,温度灼人。
她叹了口气,双手捧起他的脸,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啵唧亲了一口,“真乖,藕汤喝完了,奖励你的。”
小时候生病喝药老妈就是这么亲她哄她的,尽管是个糖衣炮弹,但这招却很奏效。生病是最脆弱的时候,有最亲的人守着陪着,就什么都不怕了。
顾昀一时僵住身体。
陆雨昭见状,以为他不乐意,把他当小孩儿哄了,便又捧着脸在他的嘴巴上吧唧亲了口,“好了,有什么不舒服就说,尽情使唤我。”
以后你想使唤还使唤不着我呢,陆雨昭拍了拍他的肩。
说着起身欲走,想再去盛碗藕汤来,手腕被人蓦地拉住,“去哪?”
顾昀哑声问她。
“去盛碗汤,你还想喝?”陆雨昭转头问,顾昀神经一松,自哂摇头。
“那我盛碗自己喝。”陆雨昭打了满满一碗藕汤,端着在床边坐下,“饿死啦。”
顾昀静静看着陆雨昭咕噜咕噜喝着藕汤,双颊微鼓,专注而安静,给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半晌,她捧着碗抬头,忽然冒出一句,“过会儿我会去宣徽使家,和王夫人道个歉。”
陆雨昭观察他神色,紧接着说:“顾昀,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祖母让你和我一起去道歉,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不平做不到,换我我也不乐意。我替你去了,你安心养病吧——”
“不必。”顾昀打断她,“什么时候?”
陆雨昭急了,“你瞎逞什么强,秋风渐寒,你现在这破身体出门一趟不得病情加重——”
“这事与你何干,要你替我收拾烂摊子?”顾昀抓住了她的手,缓缓摩挲,“陆雨昭,我还要个女人护着?”
可你也帮了我啊,她阿娘那件事上他尽心尽力,她又不是不懂他的好的人。再说了,她喜欢他,心甘情愿去做这些,这个顾昀怎么就想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