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二字准确形容了这店的规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酒店在后世的含义和酒楼相当,此时酒店侧重点一定是一个“店”字。
“嗯,只卖羊的酒店。”顾昀回,“除了羊肉,软羊、大骨龟背、烂蒸大片、羊杂熓四软、羊撺四件都有,是上号的下酒菜。秋冬时生意正好,最近新出了一道盏蒸羊。”
陆雨昭被讲得馋了,迫不及待拉着他往里走。
一坐下,店老板走过来抱歉十足地说:“今日中元节,鄙店要早些歇店祭祖,遂未准备足量的食材。除了盏蒸羊还可以做,其他都卖完了。”
陆雨昭一时遗憾不已,“那就盏蒸羊吧。”
酒店酒楼点酒是必须消费,店老板推荐了自家好酒,就离开了。
等菜的间隙,陆雨昭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对顾昀说:“看在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我陪你喝酒。”
顾昀笑了笑,下意识竟想回绝,哪回喝酒了遭罪的不是他?但细想之下,似乎也不坏。
他点了点头,“多谢夫人了。”
盏蒸羊做得很快,应该一直用文火煨蒸着,店老板端上桌时,附赠了一碟素菜。
“这是鹅黄豆生,我是温陵人,中元节祭祀供鹅黄豆生是我家乡那里的习俗,也配麻饼吃。自个儿种的做的,店里不卖,郎君和娘子尝尝。”
见二位贵客犹疑,忙又说:“不收钱的,店里没菜了,盏蒸羊多放了下,再送一道素菜,实在见谅。”
陆雨昭摇了摇头,不是,她只是在想这鹅黄豆生不就是豆芽吗?就是有点奇怪,不是常见的黄色,而是黑黄交杂。
显然顾昀也有和她一样的疑惑,“如意菜?”
欸?豆芽在此时别名如意菜的吗?
店主人笑了,“是了,不过是黑豆的豆芽。”
顾昀微微点头,“如意菜看似普通,不同的豆类却有不同的功效。绿豆芽清热解毒,黄豆芽健脾养肝,黑豆芽养肾补血。”
“是了,客官不妨尝尝,用麻饼卷着吃最好。”店主人回。
鹅黄豆生的旁边放着麻饼,陆雨昭依言夹了一筷子黑豆芽放在麻饼上,卷起咬了一大口。
黑豆芽风味独特,刚刚焯水汆熟就捞了起来,吃起来清香脆嫩。豆芽简单佐盐和麻油炒过,配上烘烤得薄薄的、喧软的麻饼,满口芝麻香气和面香。
很简单的做法,也是很简单的美味,属于大饼卷一切都好吃的那一种美味。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盏蒸羊了,用蒸盏放上蒸笼蒸的一碗羊肉,带着薄薄肥膘油脂的羊肉片,切成薄薄片状,整整齐齐铺码在碗中,面上洒了一圈葱花和姜末。
肥羊酒店,果然是小肥羊!
蒸盏上还冒着热气,羊肉的肥膘衬托得十分诱人,楚楚可怜。
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肥膘的油脂瞬间在口齿间中融化,瘦肉的部分蒸得又软又烂。肥膘不膻不腻,带着浓郁酒香与瘦肉的细嫩纤维交裹,那滋味叫一个曼妙。
这个盏蒸羊的羊肉十分鲜嫩,用来蒸最好,店主人拿了个干干的蘸碟过来,“这是某个食客的吃法,蘸小茴香吃,美味激增。”
当然,孜然配羊肉是绝配!
“还有食客讲他吃过一道五味杏酪羊,蒸羊什么调味都不放,蒸好出锅后淋上杏仁酪,香醇无比。”店老师随口和他们聊起来,“甜口的,我倒没吃过。”
哇,有意思,真不是黑暗料理吗?不过黑暗料理这玩意,不尝过怎么知道黑不黑暗呢。
陆雨昭笑,“你家这个咸口的味道很好,咸鲜香浓,调味的滋味恰如其分。”
“拿葱姜、适量酒和醋,还有一勺豆豉酱调的味,上锅那么一蒸酒入味了。不会破坏羊肉的本味,又能衬托蒸羊的鲜美。”
陆雨昭了然,还加了酒啊,难怪满口浓郁酒香,把羊膻气处理得很好,连肥膘都香。
作者有话要说:
鹅黄豆生参考了《山家清供》。
肥羊酒店的菜谱“软羊、大骨龟背、烂蒸大片、羊杂熓四软、羊撺四件”出自《梦粱录》。
五味杏酪羊其实是苏轼爱吃的。
第58章 噩梦与莲藕排骨汤 顾昀做了一个梦
陆雨昭说好陪顾昀喝酒, 和店老板闲聊之下忘了个干净,等意识过来,顾昀一个人喝闷酒喝得醉醺醺地, 撑着后颈一点一点, 下巴几乎栽到桌子上。
也是稀奇, 往日是她喝两杯就醉了,顾昀才是那个酒量好的。也不知道今天他自己灌了多少。
陆雨昭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喂,能走得动路吗?”
“嗯。”顾昀撑着桌子站起来,默不作声就往外去了。
从肥羊酒店出来,夜色渐浓。
顾昀除了脚步几分虚浮, 认不得路整个人还算可控。陆雨昭领着他回了家,他一沾床就趴下睡死了, 陆雨昭扯也扯不动。
岁微端着打满温水的铜盆进来,放在床边小几, 诧异问:“郎君喝醉了?”
“嗯。”陆雨昭取走白色帕子, “我来吧。”
给他擦个脸得了,就不弄醒他了。
“郎君醉的样子比娘子好多了, 娘子不知道有多闹腾。”岁微蓦地说了句。
陆雨昭:“……?”
岁微一脸认真看着她,“真的, 多亏郎君照顾体贴你,不然早就被扔出去了。”
陆雨昭哭笑不得,“他不洗澡就上床, 鞋袜都不脱, 我还没把他扔出去呢!”
真是的, 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死丫头。
陆雨昭瞪了岁微一眼, 把她赶出了内室。
岁微抿了抿嘴, 小声说:“娘子,你们走后,白天祠堂那事儿太夫人知道了,素秋来找你们时你们都不在……大家都说太夫人憋着气呢。”
陆雨昭敛容问:“很生气?”
“都这样传的。”岁微犹疑道,“等郎君醒了,娘子不如和郎君谈谈,去同太夫人认个错。”
“好,我知道了。”陆雨昭点点头,“你早些睡吧。”
岁微关上门离开了,陆雨昭替顾昀擦了脸,又脱了鞋袜和外衫。拉开被子给他盖上,她坐上床沿拍了拍他,“明日跟我去认个错,啊?”
似在回答陆雨昭一般,顾昀含糊应了声。
陆雨昭满意起身,准备去洗漱,顾昀蓦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又跌坐在床沿上。
床上的人阖着眼没有醒,应当是下意识的动作,陆雨昭小心翼翼抽回手,一边嘀咕,“你这人自己不洗澡,咋还不准我洗呢?”
顾昀没应声,将陆雨昭的手递到自己唇边,自手指到手心,熨烫下一个流连的吻。
陆雨昭感到手心的呼吸黏热,她脸微微红,“干嘛呢,死小子。”
而后紧接着,拉着陆雨昭一拽,压在后脑勺枕上她的半个手臂。
陆雨昭不得已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这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放她去洗澡的驾驶,陆雨昭彻底没辙了,“算了,反正你也臭烘烘的,床上也被你搞得臭烘烘的,洗跟不洗没啥两样了……”
陆雨昭跟着侧躺了下来,拉过被子把两个人盖得严严实实,决心就这样睡了。
-
顾昀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从他大约四五岁开始,那时候逐渐记事,对生母有依稀记忆。
那是一个眉眼温婉的女人,她躺在庭院的贵妃椅上。庭院一颗梧桐树下,正值深秋,枯黄落叶坠落,如同金蝶纷舞。
他站在她的身侧,一个黑衣男人始终牵着他的手。
她摸了摸顾昀的头,“跟他走吧,阿昀。”
女人的身体孱弱而瘦削,抬起手臂去触碰他的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始终是笑着的,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松惬笑容,在纷纷坠落的落叶里,她跌下了手臂。
仿若终于要奔赴向她的情人,女人的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四五岁的小孩子还不懂生离死别,呆呆地问:“阿娘睡着了?”
“他去找你父亲了。”男人蹲下身体,恭谨地朝女人行了一礼,“我会好好照顾阿昀的,您走好。”
“我父亲?”自他降生的那一刻,四五岁的记忆里,就不曾出现过父亲的身影。在母亲的教导里,也从来没提起过父亲,似乎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父亲是什么?对于他来讲,这个词语太陌生了,他不明白。
男人没有多做解释,转而又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
小孩儿眨了眨眼,“哦。”
“你还有一个兄长和姐姐,将来或许还有妹妹或弟弟。”男人对他说,“大家都会欢迎你,你要同他们好好相处。”
男人一直牵着他,他看不清男人的身影,他只觉他高而伟岸。即便他蹲下来,他也只瞧得见他宽阔的双肩。
……
慢慢地,梧桐叶由黄转绿,似乎变了庭院,他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
男人眉宇刚硬,气势威严,符合他所有对父亲的想象。
但他不苟言笑,总是崩着脸不停对他讲“你与众不同”、“你是天才”,这个念头在他肚子播下一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直至根深蒂固,小孩儿对自己说,我必须优秀。
他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断定他是天才。
画面一转,他看到了阿姐和阿兄,是三人一同去上课的路上。
阿兄和阿姐走在前面,阿姐瞧见一个卖栗糕的摊位,阿姐拉着阿兄的胳膊撒娇要买,他吞了吞口水,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出声,“哥哥,我也想……”
话未落,阿姐的脸瞬间拉下来,她冷冷瞥过来,头也不回地拉走了阿兄,“他是我阿兄,不是你哥哥。”
那是一个看多余累赘的神色。
就譬如暗地里不下多次,阿姐转过头来,抬着下巴,神色轻蔑而挑衅,嘴巴无声张合:小、杂、种。
为此,终于有一天,在老先生的课堂散学之后,他和阿姐打了一架。
阿兄来劝架,脸上被挠出血印,他气冲冲甩袖而去,“我再也不管你们了。”
两个人鼻青脸肿,父亲赶到时一阵痛骂,阿兄也被牵连,三个人跪了一日一夜的祠堂。
翌日天未亮,穿着绯色官袍的父亲走进祠堂,他在去上朝问顾昀,“认不认错?”
顾昀转过头去,犟声不言。
父亲去问阿姐,阿姐也咬唇不认,不刻抖着肩泣不成声,“我不认,我没有错!他是罪魁祸首,父亲偏心!祖母偏心!……你们都向着他吧,我只要阿兄和母亲,我们搬出去好了,你和他相亲相爱去吧!”
“你!”父亲抬手掌掴下来,阿兄扑过来,生生挡住了这记耳光。
阿兄侧着被打的那半边脸,看也未看顾昀一眼,咬牙道:“够了!阿晚,给我向父亲认错!”
阿姐嚎啕大哭,扶着阿兄站起来,“我认错,我认错,阿兄你要不要紧……”
与顾昀擦身而过时,阿兄压着嗓子自哂问他,“你满意了吧?”
你满意了吧。
顾昀双目迷茫,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到这个家来,就是个错误。
他就是阿姐口中那个破坏家庭的罪魁祸首。
院子里的梧桐树近来剥皮,裸漏出赤褐色的纹路,年轮一圈一圈,叶落叶生,叶黄叶绿又一年。
后来,顾家主母病逝。顾昀被选去东宫作太子伴读,一切似乎渐渐好了起来。
除夕夜里,祖母对他说:“总有个磨合的过程,你永远是顾家人,是我的孙子。”
她又叫来守夜的阿姐和阿兄,“陪着阿昀去玩罢。”
老太太乏了熬不住,简单吩咐了两句就去睡了,“你们三个小年轻一块守夜吧。”
阿兄没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好。
阿姐缠着阿兄问一句诗的释义,阿兄拿笔瞧上她的脑门,笑骂她笨。笑闹之间新的一年到了,阿姐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蹭了一脸笔墨。
阿兄笑着拿帕子给她擦,顾昀默默翻开那本诗册,指着某页向阿兄请教。
阿兄替妹妹擦脸的手一顿,他捏着帕子瞥了顾昀一眼,意味不明哂笑了声,又转头继续去擦阿姐脸上的墨汁了。
他低语道:“你是神童,你是太子伴读,你比我聪明……你向我请教?”
他绷着嗓音一字一顿说道,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你不觉得虚伪吗?”
……
灯影烛火影绰的除夕夜,这热闹浓烈的画面霎时如同画卷被撕碎,化作齑粉。
眼前陡然一黑,等到顾昀意识过来,无边的幽蓝笼罩全身,一股溺水的窒息感袭来,他猛地惊醒过来。
顾昀双目空茫,望着床帐大喘气,双手紧紧攒着被子,指骨都泛了白。
耳边熹微人声将顾昀慢慢拉了回来,他依旧有些恍惚。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你做噩梦了?”
视线慢慢清晰,待他慢慢看清那只手的主人,五感也缓缓感到了真切。
陆雨昭的脑袋近在咫尺,她侧躺在他身侧,在一片漆黑里自言自语嘀咕,“醒还是没醒阿,刚刚吓我一跳……”
“醒了。”顾昀哑着嗓子回。
他转了个身侧躺过来,静静看着陆雨昭半晌,忽而猝不及防抱紧了她。
顾昀闭着眼,用下巴蹭着陆雨昭的头顶,一下一下,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陆雨昭听到头顶传来模糊的低低嗓音,“为什么你没有嫌弃我?”
陆雨昭不解反问,“为什么要嫌弃你?”
顾昀没有回答,又低声问:“为什么替我讲那么多话?”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陆雨生不假思索地回,他们俩一定站在同一立场的。
因为是夫妻啊。只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