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坐在墙头上,手中拿着酒,一双桃花眼勾敛着半分笑,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寂,敢烧永和坊,你胆子是真的不小。”
月影下他身形轮廓悠长,神色较平日那冷冽模样随意些,他腰上玉坠随着他的动作碰到墙上,在这甬道间声音清脆。
长风愣在原地。
也不知是哪来的缘分,竟走在哪都能瞧见这怀王殿下,明明语气像是审问,可从这殿下唇边噙着的那丝笑意里,他竟然看出了欣赏。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长风忙敛目低头,不敢多看。
“本王倒是好奇,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他这双眸子里的神色幽长,很深,很沉。
像是透过她瞧见了什么旁的人。
沈寂张了张口,半晌才道:“见过殿下。”
拿着酒的手一挥,免了她这些虚礼。
“段睿没你想的那么蠢,他在知晓消息的一刻便派人暗中封锁了成安。你若从这出去,便会遇见他的人。”他自墙上下来,身周裹起一阵幽淡的酒意。
沈寂刚要开口,却被他微凉的手指封住了唇。
段渊凝着她,淡道:“别说他没有证据。他的疑心,就是你纵火的证据。”
沈寂看着他,下意识想答是。
只是她刚要开口,却察觉到自己唇瓣轻擦过他指尖,这个字滞在喉间,动也不是停也不是。
段渊轻笑一声放下手。
他无视气氛的局促靠近沈寂须臾,薄唇微动。
沈寂没听清,“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附身靠在她耳畔,混合着酒气和檀香意的温热吐息扑在她面侧,薄唇若有似无地触到她的耳际。
沈寂身子微僵。
“我说,我很好奇,”他顿了顿,声音伴着酒后的沙哑,像是带了毒的诱哄,“沈考生见了我,为何总是这般紧张?”
呼吸一顿,沈寂下意识便想后退避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有人来了,走。”
一直领着她越过后墙钻入一个空巷中,他那手方松开来。
段渊没骗她,那旁传来脚步声,确实是有人来了。
长风在巷外张望着,瞧见这空巷没人发现才放心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连眼睛都瞪圆了。
空巷狭窄,只能容一人,可偏偏那怀王殿下屈腿半支着墙,将自家寂哥儿困在他视线里,颇有不让人走的意思。
“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还是应该早些回府。”沈寂垂眸不看他,只盯着他手里那个半空的酒瓶。
心里有些没由来的紧张。
这人酒量不行,她知道。
又不行又爱喝。
“你管本王?”
“……沈某不敢。”
见他又要提起那酒瓶,沈寂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住他的手。
“殿下,饮酒伤身,我是为了您好。”
谁知那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掀起来,反问:“你碰我?”
“我……”沈寂神色一滞,良久后才道,“不知殿下不喜让人触碰。”
“喜欢。”他轻嗤一声,一只手拉着沈寂的手,一只手抬起将酒灌了个干净,喉结滚动,看向沈寂的目光很淡。
“来,再碰碰。”拉着她的手一直碰到脸上,他那眸色里清明沉寂,语气平静异常。
“……”
长风看呆了。
他觉得自己今晚上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怀王殿下早已到婚配年纪,可这些年却一直未婚娶,难不成是因为……有着断袖之癖?!
沈寂的手被他抓着抬到他脸侧,一时间不知晓如何是好,只能将指尖朝后撤了些许。
“殿下,你喝醉了。”
“你刚才碰我,我也得碰你,”段渊根本不理会她,只顾着自说自话,神色倒是正经,“这才公平。”
说罢一把掐上她的脸,力道不小。
“ ……”
长风整个人如同石化,看得内心万分震惊。
眼前这到底是怀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
“沈考生,”段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脸很软?”
长风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他觉着,应该没人敢这么碰她。
“殿下,来人应该已经走了,我送您回府。”沈寂缓了缓语气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段渊无视她的话,垂眸看她,眼睛里神色幽淡如水。
他乍然这般正经,实在让人难适应。
他离她这样近,两世的记忆犹如深潭,拖拽她进入这诡异又平和的气氛里。
沈寂心微悬,半晌才道:“殿下请讲。”
“你为何想成为我府中人?”这一刻,他身上的酒意像是消失了个干净,那一贯的危险意又攀上他的眼底,他盯着沈寂,一瞬不瞬。
沈寂垂眸答道:“沈某能入庙堂全靠殿下赏识,自然感念。”
听者不满意,问:“还有呢?”
“……钦佩殿下为人及处事作风,愿意追随。”
“这是实话,”段渊满意了些,又看向她问道,“那你的诚意呢?”
沈寂抬眼望他,神色确为真诚不假: “殿下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什么样的都肯么?”
“只要殿下开口,沈某自会全力证明。”
她上一世为了接近他,什么样的诚意没拿出来过。所以无论他要什么,她都会竭尽全力地为他争取。
“好。”
段渊将酒瓶抛在地上,肩靠在墙上,眼眸微垂,懒懒看她。
“来,撒个娇给本王看看。”
# 人笑我痴我偏痴
第22章 断袖
“……?”
段渊如愿以偿地在沈寂这张一直维持平静的脸上看见一丝波澜,牵唇笑了。
“没想到殿下的喜好,”沈寂一时觉得口中词汇匮乏,半晌才道,“这般与众不同。”
她这样的性子,便是前世去勾引他,也只是用心计等着他来主动,撒娇这回事,别说段渊没见过,她自己都没见过。
“怎么?”段渊挑眉望过来,“不肯?”
抬眸看了他半晌,沈寂启唇:“……不会。”
“我教你。”对面那人倒是很痛快。
沈寂在狭窄的巷子里竭力退后半步:“殿下。”
脸上“不必”两个字呼之欲出。
长风没敢再看了,头几乎要埋进地里。
他现在脑海之中只有一件事,若是这怀王殿下明日醒来之后想起今日所作所为,不会杀了他们哥儿灭口吧?
段渊垂眼看她,瞧见她这戒备模样,眸光深深,唇边倒是仍敛着笑。
他侧身,绕过沈寂,抽离了这巷子。
“这巷后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沈府,段睿寻不到这儿。”
沈寂心中松下一口气,忙在他身后行礼:“多谢殿下。”
“恭送——”
送字还没说完,沈寂又瞧见段渊转过来,他模样生得清隽,寡淡月光落在他身上,映在他带着须臾笑意的眼眸上。
沈寂声音一停,等着他开口。
“沈考生,你腰挺细。”
“……”
段渊走出好远之后,长风才敢开口,神色尚未缓过来,一脸的难以启齿。
“哥儿,你说、你说……”长风脸都憋红了,瞧着她道,“你说那怀王殿下不会是个断袖吧,他之所以待你这么好,是不是瞧上了哥儿生的好颜色?”
“……他不是断袖。”沈寂皱了皱眉回道。
“这可说不准,我前阵子瞧那梁家公子因为不想娶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最后好容易才说实话,说自己是龙阳之好……从前看着不也是可正常的一个么,因为长相好还有不少小娘子暗许芳心呢。”长风不无担心道。
“他喜欢女人。”沈寂下意识回道。
长风这时倒是愣了一下,开口问道:“哥儿怎么知道?殿下喜欢哪个女子?京中从未听说过啊。”
沈寂怔了一下,收了口。
……
那日之后,沈寂便没再见过段渊。
恒王段睿正在四处调查和合安阁起火一事有关的人员,她为避风头日日待在府内,为接下来的乡试做着准备。
她那日得段渊提携保荐,亦被破格录入参加乡试者的名单之中,京中盯着她的人甚多,还是少出行能避免些麻烦。
只是七月初,沈家名下的商户之间是要做年中汇总校帐的,老夫人年迈,沈柏如今又实在指望不上。
沈家大房顾着西北的生意,早年便在西北一代发展了,而沈柏的父亲也就是二房的老爷,从去岁年末便去了疆地考察,现在还未归府。
整个沈家也只得由沈寂出场主事。
对账一事由沈家的邱管事负责,早前便派人来传了话,说是将地点设在秋月楼。
一路行过去,天气还算不错。
长风却有些担忧:“这邱管事仗着是大房一手提携上来的人,向来都对哥儿不大尊敬,今日是众商户聚集的日子,不知他会不会当众为难哥儿。”
大房一家虽身在西北,但却也在府中留了几人,为着便是插手京中这边的生意。而自家寂哥儿因着是外室归祖的身份,从最初接受沈家大小事务便遭到了大房那边的强烈反对,直言她出身卑贱,不可承大事,否则定要有辱沈家门风。
那时大房一心想让长子沈徽回京,邱管事明里暗里也助力不少。
好在自家哥儿不卑不亢,万事皆从容应对,最后这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架势到底还是让大房有了忌惮,又有老夫人这边一力扶持,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沈寂没说话,站在秋月楼外,望了一眼里间,已能感受到喧哗的热闹,缓步走了进去。
老远便能听见一人的声音,在长桌前站着的那个中年男子眉眼温和却不失精明,笑的时候声音朗朗,看着倒是个极好说话的模样。
“诶哟,大公子来了?”邱山正招呼着各家商户,一侧头瞧见沈寂,面子上做足了恭敬样子,快步行过来,笑容妥帖。
“这么热的天儿,长风你也不知道给寂哥儿撑把伞,”邱管事看向长风佯怒,又指了一旁自己的伞道,“寂哥儿一会儿便撑着我的伞回去吧,暑气湿热,还是要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沈寂轻颔首应了,没说什么,抬眼看向这些纷纷起身的商户,道:“都坐吧,今日只是账目汇总,大家不必紧张。”
大多数人还是领会过沈寂处事的手段,面色带了几分惶恐,答话答得也恭敬。
几番来回下来,京中的商铺账目几乎报了一大半,较去年来说,还是能好上不少。
“都是寂哥儿慧眼独具,前年普洱滞销,是您说的全盘收下,令咱们好生保存着。今年普洱在京中盛行,这茶还偏偏是陈口的才更有味道,咱们北边十六家商铺都回了春,比去年收益整整翻了十倍!”说话的人言辞激动,难掩喜悦。
沈寂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殷掌柜客气了,茶铺能回春,是咱们共同努力的结果,非我一人之功。”
沈寂说罢,看了一眼他身周,想着何掌柜向来都同他待在一处,便开口问道:“何掌柜今日没来吗?”
“这……”殷掌柜神色有些踌躇,看了一眼邱山之后道,“粮行事忙……”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邱山接了过来。
“我正要同哥说何良呢。哥儿年初才给他放了重权,他今年把持着北边近十家粮行,结果呢,做了半年几乎把本钱都赔了个干净。他美其名曰说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应给小商户缓口气的机会,可咱们是从商,不是去救济他人!纵使沈家不差这些钱,也不能让他这般糟蹋,”邱山望着沈寂,眉头微皱,道,“要我说,哥儿也不该如此重用他,没见他有什么大本事,倒是给纵出一身坏毛病。”
沈寂半晌未语。
今年的确收成不好,而她当初看重何良也正是因为见他为灾民搭篷施粥,救济孤寡老人。他有本事亦有善良,这样的人从商,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但他却和邱山锱铢必较的心性恰恰相反,故而邱山对他无法把控,今日当着她的面这般谴责何良,就是为了要把他这个好位置换个自己手下好控制、能听话的人去。
“粮行收成不好亦不都是他的错,何掌柜前几年成绩皆不错,邱管事何必只看眼前?”
“可是哥儿去年为了激励咱们不还说选贤任能么,咱们好些兄弟忙活了一年多,做出的成绩可比何良好多了,哥儿难道还要私心偏袒他吗?这可会让兄弟们寒心呀。”邱山虽是笑着,言辞间却隐带逼迫之意。
“哥儿,也不是我针对何良。您看看,”他一勾手,在人群之中招出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虽年轻,可今年管的粮行却比去年利益足足多了三倍,要我说,真是后生可畏啊。”
三倍?
沈寂微皱眉,正要再说话,忽然听得那边一张扬男声响起来。
“不知邱管事说的这个三倍,是以次充好的三倍,还是以陈作新的三倍。”
沈寂回头,瞧见正是楚明盛的儿子,楚蔚之。
“沈家哥哥,我劝你还是要好好瞧瞧,邱管事连同这人在西边可是赚得一手烂钱,纵使沈家名声再大,也抵不过他们这样作践。”
邱山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