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轻笑颔首:“那敢情好。”
几个姑娘也是两两走在一起采摘着花,嫣玉刻意和薛洛走在一道,似若无意地跟她搭着话。
薛洛的性情很敏感多思,她总似游离于世事之外,与任何人都是浅交辄止,就像用坚硬的寒冰将心扉彻底封闭起来;即使她偶尔待人和善几分,也带着生硬的冰冷。
嫣玉有意想要向薛洛套话,作为活了千年的人精,自非薛洛这种小姑娘能相较量的。
她总似全然无意地挑起话题,即使薛洛心存防备也防不胜防。对于这般年少懵然的女孩,嫣玉虽也生出几分于心不忍,但相比起要将许些事情弄明白的决心,也显微不足道了。
薛洛垂眸专注挑拣着,纤纤玉指扫过枝上的玫瑰花,又仿佛在深思游离着。
“洛姐姐。”嫣玉暗暗观摩着薛洛心不在焉的模样,才轻笑着与她说起,“你的青栴绣做得那么好,难怪先生收你做入室弟子。”
“许是师父垂帘我。”薛洛低着眉轻声说。
“先生一向是喜欢你的。”嫣玉笑道。
“是吗?”薛洛蹙眉,捻起那枝红玫瑰轻嗅,叹息,“能拜入师父门下,也是我毕生所愿;如今心愿得了,我已很是知足了。”
听她这样说,嫣玉猜想应该是和她的嫂嫂河清公主有关,之前甄妍和薛洛的几次交锋都提到过河清公主,甄妍更是字字犀利。
嫣玉自是不会往别人心窝上戳刀子,这般阴损之事她做不出来,就转开了话题:“你的绣工那么厉害,一定能继承先生的衣钵。”只是又顿了一下,才犹豫着问,“只是薛将军······会应允吗?”
薛洛的神色逐渐恢复了惯常的漠然,语气也是淡淡的:“父亲平素都不管我的。自从长姐成亲后,家中也就只有我独自一人;想来师父愿意收留我,也只是看我可怜罢了。”
嫣玉心中唏嘘不已,薛家的事情也曾听说过几分,不过是一场悲剧。
第18章
采了花瓣交给丫鬟去洗净晾晒,嫣玉和黛玉回到屋里,看见纱窗半开拂过清风。
嫣玉在书案后坐下凝望着未完的画作,突然看到纸下微凸起部分,连忙翻开宣纸探看;藏在画纸下的是一张薄纸,仅有简单的一句话——亥时三刻假山后见
谁放在这里的纸?
嫣玉满心疑惑,抬头望了黛玉一眼,见她坐在炕上认真看着书显然毫不知情。
翻过薄纸的另一面,骤然看见上面画着一株绛珠仙草。
那就一定是穆莨!嫣玉已是知道答案。
暗暗将薄纸藏在袖里,嫣玉也无心再继续作画,就起身走到窗前透气,一边思索着究竟什么情况?且不说穆莨如何将纸放到这里,他不是已经和赵岳一同离开扬州了吗?
之前她和穆莨有且仅见过两次,如今穆莨突然约她出去相见又是所为何事?
人世对女子一向诸多苛刻,必得谨言慎行;南院更是人多嘴杂,若被人看到她夜半出去与陌生男子见面就完了。
只是她和穆莨并非此间人,对于这些框框条条倒不甚在意。
嫣玉向来警觉,又有仙灵加身,倒是能避人耳目地去做一些事情。
日落夜幕后,嫣玉如故和黛玉吃过晚饭就在屋里悠闲地看书抚琴,透过纱窗看见郁明和柳宁安从廊下路过正说着话;到酉时外面已是归于寂静,嫣玉和黛玉的床榻只隔着屏风,叶子进来放下帷幔吹熄了烛灯。
安静地侧躺在榻上默默算着时间,听见叶子又进来续了一次烛灯,估摸着大概到了时辰。
待外面恢复了宁静,嫣玉才小心地起身翻开被衾,披上外衣悄然出去。
守夜的逾白和叶子正在打着瞌睡,嫣玉撩起绣帘悄然离开。
过去假山经过昔日庄慕住的屋子,嫣玉心中万千感慨,停留半晌才继续朝假山那边过去。
她猜想此次穆莨过来应该是问庄慕亡故的究竟。庄慕死得太蹊跷了,穆莨绝对能看出这其中不妥之处;但穆莨的身份必须要隐匿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中,稍有大的动作就有可能招致祸患。
嫣玉来到假山后,却并不见人影。
月影冷清,草木稀疏,鸦雀无声。
她的听觉本就敏于常人,即使是风吹草木的动静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抬头望向假山上,果然看见穆莨坐在上面眺望远方,神色伤怀。
“你还好吗?”嫣玉望着他问。
穆莨才飞身下来到嫣玉面前:“实在是冒昧,这个时候相约你出来。只是来到这边,因明日就要离开,才不得已此时过来。”
嫣玉点点头表示理解:“形势所迫,也非我们所能预知。”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穆莨就再开口:“我是前段时间跟赵先生回到扬州,才听说了莼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凉光寺时疫起,我怀疑应该和京城那边有关。你们不该如今还继续呆在这边,只怕性命不保。”嫣玉压低着声音说,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明朗清澈,“去年闹得满城风雨的贼寇,已经很明显就是冲着你们过来的了。”
“我也猜到大概是这样的。”穆莨叹气。
如若按照林如海的猜测,扬州闹贼寇应该和皇帝的暗探密使司有关。
可究竟庄慕的身世是否暴露,却也未可知;若皇帝知晓庄家私藏逆犯亲属,就不只是庄老太太和庄慕染上时疫亡故这么简单。
尽管猜到了些许缘由,却依然有许多不明之处。
嫣玉自然不希望赵岳穆莨他们出事,否则稍一彻查说不得要牵连无数。三年前的东安郡王谋逆案将京城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到如今旁人说起都还是胆战心惊;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谁也不希望自家再卷入这场风雨中。
多事之秋,谁也不知道以后如何。
况且嫣玉认为她们姊妹和天璇星君绝对是不一样的。天璇星君是万年天劫将至,由司命星君安排正正经经下来经历人生百苦,待历劫圆满后自会重返仙界位列仙君。但她们姊妹却是直接由警幻仙姑弄下来的,且花神一直在闭关修炼,她们必须要破了警幻仙姑设下的死局才能回去,否则妹妹就会遇见神瑛侍者这个命中注定的劫难。
“能与我说说,三年前到底是什么情形吗?”嫣玉还是想要再清楚一二,才能盘算他们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这事情也就说来话长。”穆莨语气感慨。
东安郡王是四王八公中的老派王侯,这一代的东安郡王穆莳也就是穆莨之父。穆莳的长姐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与太子年少夫妻很是恩爱,并诞下两子两女;后来太子继承大统,太子妃被册封为皇后,即为早逝的先皇后穆氏。
穆皇后所出嫡长子年少英才,早早被立为太子,并迎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穆薏为太子妃。穆莨的长兄穆蔚,和当朝大将军薛蓥之子薛嵩,都曾是太子伴读;皇帝倚重太子,并有刻意培养太子班底之意。然而太子却不幸早逝,皇帝悲痛不已,追谥为昭明太子。
帝后长女河清公主,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受到万千宠爱;河清公主被许配给皇帝胞姐文安长公主之子薛嵩,公主驸马夫妻恩爱,本为良缘。然而在穆皇后崩逝后不久,河清公主亦染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幼子名唤薛梃。
在穆皇后、河清公主与昭明太子相继亡故后,皇帝性情大变,宠爱甄贵妃和文妃,疏远了穆皇后留下的五皇子和八公主。但昔日昭明太子的亲信,诸如穆蔚与薛嵩诸人,希望能拥立五皇子为储君;因而二皇子和三皇子身边的亲信很是忌惮,甄家与文家联手做局诬陷东安郡王谋逆,意图谋杀皇帝以拥五皇子为帝,并在东安郡王府上找到了私制的龙袍。
皇帝大怒,下令将相关人等全部关押在天牢讯问,最终穆蔚和薛嵩死在天牢,东安郡王府亦以谋逆之罪满门处斩,五皇子被废为庶人关押天牢。
这场血雨腥风蔓遍京城,与之相关的无数家族都受到或多或少的株连,却唯独薛家只损失了一个薛嵩,余者安然无恙。
据说那夜皇八女信宁公主带着河清公主遗子薛梃在宫门外叩见皇帝,谁也不知皇帝与她相谈何话,只知后来皇帝就下诏允信宁公主离宫在清平寺带发修行。薛梃向来亲近姨母,平素也是多住在清平寺中;薛将军虽挂念幼孙,常派人来看望,但终究是疏远了许多。
穆莨所知也就仅此而已,自他离开京城就鲜少再听说到这些消息。
嫣玉大致了解到因果,只能感慨人间事多。她跟着妹妹也看了几本前朝史籍,自古以来皇位之争就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起源因果也是大同小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即使曾经穆氏一族辉煌鼎盛,如今也早已是昨日黄花,嫣玉只觉得他们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我也知道,确实很难。”穆莨迎上嫣玉质疑的目光,犹豫了半晌才承认,“但是我们别无选择了。”
说起时,他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嫣玉,解释道:“我此次与赵先生一同离开,前路未卜。明年林大人就会带亲眷回京,你能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忠靖侯世子史瑾吗?”
嫣玉疑惑:“史瑾?与他有关?”
穆莨点头:“待将这封信交给他,他看了就能明白了。”
“好。如果有幸见到忠靖侯世子的话,我会帮你将信交给他。”嫣玉略一思索才应下,接过那封信。
林家和史家是转了几道的亲戚,若她真在京城见到史瑾也算穆莨运气不错,但若未能见到史瑾她也没有办法。
穆莨连忙道谢,嫣玉算着时间才觉已该回去。
和穆莨在假山后分开,远处有婆子在院里巡夜,嫣玉就在假山后隐蔽处躲了一会儿才沿着原路返回。
进到屋里脱下沾了夜寒的外衣在榻上躺下,却突然听觉屏风另一侧传来黛玉的声音问起:“姐,你去哪里了?”
“啊?”嫣玉吓了一跳,没想到妹妹竟然醒来了,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说:“觉得有些闷,就出去随便走走了。”
黛玉未有怀疑,就迷糊不清地道:“妈妈让我们晚上少出去,吹了晚风要着凉的。”
听着妹妹的话,嫣玉抱着薄衾低笑着:“好了好了,以后不会的。”
第19章
清洗干净的花瓣被放置入瓮中酝酿,放在阴凉的地方静置。
江诗在园子里剪了一些花枝回去做插瓶,然后将插瓶送到几个姑娘的屋里。午间黛玉去了柳宁安屋里和她谈论诗书,回来看见盛在窗前的插瓶,问了说是江二姑娘送过来的,就取来刚做好的一枚柳叶荷包让叶子送去给江诗。
“逾白姐姐,你去熬碗桂枝汤端过来吧。”黛玉突然想起向逾白吩咐。
过了一会儿逾白端着桂枝汤进来,黛玉就让她放在暖炉上温着。
嫣玉一早去了郁明屋里和她话家常,回来时看见妹妹安静坐在炕上看书;黛玉抬头笑靥嫣然:“姐,你回来了?我让逾白姐姐熬了桂枝汤给你,快喝了吧!”
尽管嫣玉哭笑不得,还是感慨自家妹子真贴心!
“姐,这插瓶是江家二姐姐送过来的。”黛玉移过插瓶到案上;嫣玉凑过去轻嗅,混杂在清幽的花香中有一股淡淡的奇香,仿佛很是熟悉,似从梦中来。
这是蘅芜香?她突然想起曾听郁明说起过蘅芜香的典故,这奇香正似梦中仙境般缥缈离幻。
瓶底盛放了些许清水,那奇香也正是自清水中弥漫开。
“江二姐姐说,水里添入了沉水香,与花香更相宜。”黛玉看见嫣玉闭目轻嗅,就说道。
“是沉水香吗?”嫣玉仔细回想,其实是觉得不像的。
之前见过郁明调香,郁明还给她们送来一大堆零零散散的原香;嫣玉虽然没有太大的兴致也在闲暇时会看看《香典》,就算是打发时间的乐趣。
嫣玉也未多想,仍是放着插瓶在案上。
到夜里睡下后,黛玉迷迷糊糊好似听见有磬音雅乐,飘飘乎如翩然欲飞羽化登仙,更不知此为何年何岁。
“这是何处?”黛玉茫然望着四下,云雾缥缈,似是仙境之地。
帷幔外人影迷离,就看见姐姐撩起帷幔挎着篮子进来含笑与她道:“妹妹。”
黛玉疑惑:“姐姐?”
嫣玉却提着篮子飘然离去,帷幔外仙乐飘飘,只余人影绰绰可见。
黛玉起身要寻过去,走出屋外看见无数仙子往来行走,却已不见姐姐去向。
“绛珠妹子!”听见有人呼唤,就看见一个紫衣仙子朝她过来含着笑。
黛玉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急着要去找姐姐,就挣脱开紫衣仙子要走。紫衣仙子却不容置疑地拉着黛玉一边走一边说道:“绛珠妹子,随我去见警幻仙姑吧。”
“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黛玉向她问。
“跟我来吧,你能见到她的。”紫衣仙子回头轻笑。
黛玉才跟着紫衣仙子过去,心中很是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黛玉连忙回头寻去,紫衣仙子却仍要拉着她朝警幻仙子那边过去:“跟我去见警幻仙姑吧,她能解开你如今所有的疑问。”
“不,我要去找我姐姐!”黛玉倔强地挣脱开紫衣仙子的牵制转身向姐姐跑去。
身边的缥缈云雾却在那一刻尽然消失,黛玉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是躺在榻上,窗外天色犹是灰蒙蒙的光亮,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原来仙子和仙境都是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仿佛也曾发生在她身边一般真实。
叶子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见黛玉冷汗涔涔地坐在榻边,连忙取出丝巾为她拭汗:“姑娘,你没事吧?”
黛玉摇摇头,说只是做噩梦了。
叶子斟了杯茶给黛玉喝下,黛玉才惊余初定。
本想再小憩半晌,却仍似嗅到梦中那若有若无的幽香,再次醒来时已是天明。
嫣玉已听叶子说起昨夜黛玉梦魇一事,又问了黛玉究竟怎么回事;黛玉才磕磕绊绊地说起那个诡异离奇的梦,说隐约听见仙乐飘飘,醒来后仍能嗅到梦中的馨香。
“你闻闻,是这种香吗?”嫣玉听她这样说才想起,捧过昨日江诗送来的插瓶给黛玉;黛玉轻嗅后果然点头:“似乎的确是这种香。姐,这不是沉水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