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洛已是换了缟素衣裙,回京奔丧。
听说江娘子本想将薛洛说亲给大伯家的侄子,只是如今薛洛居父丧三年,便又耽搁下来了。
姑娘们在学堂里对外面的事情知之不多,寻常与家中书信往来也只是互问安好。
杨氏在南院小住了几天就被程家接回去了,江娘子虽答应帮杨氏脱离困境,却也未能再多做什么。
寄去杨家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毕竟杨公和杨太太早已亡故,旁系叔伯与杨氏也早已没了往来,他们未必愿意为杨氏出面。
不久后就传出杨氏亡故的消息,至此时杨氏的族人才打着为杨氏讨回公道的名义上门闹事,说程荥为攀高枝谋害发妻,带着仵作要求开棺验尸。朝堂上也有御史参奏安阳知府程荥内德不修,如此无德之人何以能为一方父母官,请求皇帝严查。
听闻此事江娘子很是内疚,自责终究未能救下杨氏。
听说了杨氏的遭遇,对几个姑娘的影响都不小;郁明本是性子凉薄的人,也不免有几分动容,说那程大人真不是东西。
黛玉很是忿然:“如此小人,当真是斯文败类。”
柳宁安暗暗搓着手神神叨叨默念什么,才被江诗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肩:“你还不如去佛前拜拜,祈求日后莫要遇见这样的人,便是万幸了。”
“也是杨娘子太懦弱了;若我是她,便是拼得鱼死网破,也不会让那一家子好过。”柳宁安冷哼。
李纾似笑非笑:“你可是国公府千金,谁敢欺辱你!”
柳宁安就使劲叹气,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江娘子进来就看见她们聚在一起说话,她走到案后坐下,姑娘们才连忙端坐好。
“你们也跟我在这边一年多了,如今又快要到年关,我就教你们最后一些事吧。”江娘子静然打量着她们,目光深邃,许久才开口与她们说道。
万妈妈捧着一个匣子进来,江娘子继续说:“这次填诗的题目就装在匣子里。一会儿你们依次上前来看题目,然后用一炷香的时间填诗,填完诗后立刻交给我。”
她们依次上前取出题目,而江娘子只坐在一旁。
纸上写的是词牌名,声声慢。
看见万妈妈点燃了香,坐在旁边的黛玉已经提笔开始写下,嫣玉也一边思量着。
只是刚才江娘子说,她要最后教她们一些事情,然后就让她们填词,这又有什么关系?抬头悄悄瞥见江娘子正襟危坐的严肃表情,嫣玉也越发怀疑其中有诈。
闭上眼睛仔细思索,嫣玉才艰难落笔。
长安月柳,玉阙宫箫,惊鸦夜啼寒秋。又闻重阳鼓起,日暮钟楼。荒烟漫山塞漠,过重楼、月落柳梢。见瀚原、夜寄千里信、月照故乡。
雪染琼楼作景,阙下殿、谁人绝骑离愁。旧日长安素草,散聚浮萍。悠悠故人远去,剑出鞘、客远江湖。念故酒、史载前朝事,年年久久。
如此牵强附会,才勉强完成。
一炷香时间到,万妈妈过来将她们写的词收上前给江娘子看。
江娘子细看,却微微皱起眉,露出明显很不满意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万妈妈念读了名次。
黛玉最为出色,柳宁安次之,李纹第三,嫣玉第四,李纾第五,李绮第六,江诗最末。
“诗儿,你可知道缘故?”江娘子向江诗问。
“我确实不如诸位姊妹。”江诗诚恳道。
江娘子却摇摇头,让万妈妈挑出江诗所作展示出来给大家看。
姑娘们吃惊不已,江诗的词牌名并不是《声声慢》而是《清平乐》。
“我出的题目是《声声慢》,为何你所填的却是《清平乐》?”江娘子问。
江诗大惊:“姑母,我看到的题目确实是《清平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的题目和别人的不一样。
江娘子让万妈妈将匣子里的题目取出来,才与她们解释道:“这就是我教给你们的最后一个道理。我出的题目是《声声慢》,但在匣子里还放着一张《清平乐》的题目;若填的是《清平乐》的词则直接评为末等,以示不同。这就是告诉你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万不可轻信他人,即便是我;这世事险恶,谁都有可能将你们当做棋子一般利用,稍有行差踏错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你们尚且年少,还不知这人间之险;但你们务必要牢牢记住这话,否则日后定然要吃大亏的。”
江诗低头听着,其他几个姑娘也认真听江娘子的话,心中皆是惶惶难安。
“诗儿,莫怪姑母。”江娘子的语气也温和了几分,也和她们说道,“我这么做便是让你们永远记住,事事小心。”
“我明白姑母的良苦用心。”江诗应下说。
几个姑娘也道:“谢先生教诲。”
江娘子点点头:“你们也倦了,便先回去歇息吧。”顿了顿又唤嫣玉,“嫣玉,你且留下,我有话问你。”
嫣玉一愣,才如故坐下道:“是。”
屋里只剩下江娘子和嫣玉二人,江娘子示意让嫣玉到她面前坐下,才抽出刚才嫣玉填的那首词展开放置在案上:“其实你这首词也还不错,较之前进步很大,想来是有苦练的。”
“多谢先生夸赞。”嫣玉谦逊道。
“只是,我还有一不解之处。”江娘子温和笑着望着她道,“这词中所咏是兵戈之象,你一个闺阁姑娘,如何有这般感概之言?自古以来,咏之有情,方为好词,否则便是侃侃而谈的空洞之言罢了。”
嫣玉心下沉想,才解释道:“先生容禀。我历事尚浅,许多事情亦不知轻重;因小妹喜爱看书,我也与小妹一同翻看一二,偶有所感,日久生梦。我曾梦见书中画中之景,一派金戈铁马,离人作别,才有所感慨。”
江娘子安静地望着她,许久才点点头,只是教诲道:“这也是你的造化了。”
沉吟望着纸上诗词,江娘子就让嫣玉也先回去。
嫣玉从屋里出来,黛玉还在廊上等她,见她出来才上前:“姐,没事吧?”
“先生只是指点我几句。”迎上妹妹担忧的目光,嫣玉不由轻笑道,“先生又不会责我。”
黛玉拉着嫣玉走在廊下向厢房过去,一边与她说道:“今日先生之行辞,着实让我很是惊讶。原以为只是作诗写词,未曾想还有如此讲究。”
嫣玉不由轻笑:“先生博学多知,她所言必是有理。我们谨记于心,才不枉先生的一番苦心。”
黛玉认真地点头,说一定会好好记下的。
“姐姐的词也很美,词中有画画中有词,若姐姐以诗作画也定能成才。”黛玉又笑道。
“什么样的画?”嫣玉便问。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黛玉凝思良久,就说道。
嫣玉莞尔点头:“确是金戈铁马、玉关北漠之景。”
但黛玉却摇头,语气很疑惑:“可为何是长安宫阙呢?我就不甚明白。”
提起如此,嫣玉略觉心虚地摸摸鼻子:“长安,天子王都,天下命令无不出其左右。这兵出将令,自是皇令所示;千里之外急急军报,莫不在长安运筹帷幄之中。”其实这些话也是她急中生智想来搪塞的,她当初确是鬼迷心窍了,才写下这首词,若令人知晓其中深意,怕是要惹出祸端;江娘子一再告诉她们务必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出了差错,尤其事涉皇家秘事。
江娘子那般聪慧的人,又曾是宫中女师,恐怕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黛玉被她忽悠到了,信以为真:“姐姐说的也是。”
“只是我们毕竟是不出门的女儿家,外头的事情也晓得不多,若错了倒要让人笑话了。”嫣玉捻起绢帕轻掩着唇,带着几分说教的意思与妹妹说起,“先生教导我们的话,便也是这理。”
“姐姐说得是。”黛玉扬起头笑着,对姐姐的话自是深信不疑。
回到院里,郁明身边的丫鬟过来说五姑娘在屋里靠着地瓜,唤两位姑娘过去一同吃,也暖和着。
过去看见江诗、柳宁安和李家姊妹也都在,除却在学堂上倒难得这么整齐坐在一起。
柳宁安依然还捧着本书坐在炕上看着,看见她们进来就欢喜地拉着黛玉过去,说她的诗写得好,要向她请教一二。嫣玉就过去和郁明她们在炉边烤着火,李纹用帕子裹着一块地瓜递给嫣玉,笑说道:“明姐姐家里送过来的,这地瓜很是香甜,嫣妹妹尝尝。”
嫣玉轻笑着谢过:“还是纹姐姐疼我。”
郁明假意敲了敲她的前额,含笑:“我怎就不疼你了?心里就只有你纹姐姐。”
“明姐姐也疼我!”嫣玉仍笑说。
架上烤熟的地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郁明回头招唤着黛玉和柳宁安:“你们也快过来吃啊!平日有你们看书的时候,这地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黛玉和柳宁安才磨磨蹭蹭地过来,丫鬟剥了地瓜给她们,也是香甜可口。
吃了地瓜,姊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也觉得暖融融的,才各自散去。
第22章
郁明却特意唤了嫣玉,说她前段时间写了一首诗,如今骤然想起,想请嫣玉留下指点一二。
嫣玉只当郁明是打趣着她,笑道:“明姐姐该是寻宁安姐和我家玉儿的。我无才无学,看着姐妹们的诗词,都觉得是极好的;若姐姐非要我说出个究竟,我就真是不知道了。”
“倒也不是,嫣儿来看就知道了。”郁明就拉着嫣玉进了里屋,唤丫鬟给嫣玉上了茶,她搬出上了锁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副卷字缓慢展开,招嫣玉过来看,“嫣儿看着如何?”
秋辞晚意夜来风,玉阙端楼梦绮东
帝使长街传语训,臣家短巷探行踪
朝棠欲染东风面,晚艾将招西雨穷
零落秋菊满恨泪,重阳岁岁愿成空
嫣玉心下咯噔,却仍是面不改色,作惊喜状:“明姐姐的诗,果真是顶好的!”
郁明却含笑着摇摇头,望着她,不动声色。
“只是这般画景,却叫我觉得好是熟悉。”嫣玉沉吟半晌,才继续道。
“正是如此。”郁明笑意盈盈,抚过嫣玉的手,温婉言,“我便觉得与妹妹真是心有灵犀,连这都是想到一块去了。”
嫣玉听着郁明这话,隐隐有些怪异,就说着:“我不过是梦中偶有所感,倒要让明姐姐笑话了。”
郁明推开纱窗,看见屋外一片秋后萧索之景,才回头与嫣玉说:“那也算是缘遇了。”说着又展笑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和你有缘,我们姊妹说话也投机,这都是很难得的。”
从前郁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嫣玉觉得意外,便接了话:“明姐姐总事事挂着我们,嫣儿就当明姐姐似亲姐姐一般看待。”
听她这般说,郁明的眸光才温和了几分:“只是待今年一别,我们姊妹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想来林如海将调回京中的消息连郁明都听说了,才会有此一说。
待到年后开春,林家上下跟随林如海回京,只怕便似郁明所说,待来日再见却不知该是何年何月了。
嫣玉心里总不太踏实,京中可是是非之地,看着这些年过往之客便知卷入是非的下场。
“我长在扬州,对京城之地,只听母亲曾与我们姊妹说起过,却未有几分了解。还望明姐姐能指教一二。”既是郁明先提起来,嫣玉心下略思,便顺着她的话说道。
“人生一世,不过是求一安稳罢了。你且放宽心便是。”郁明只是轻笑着宽慰她。
从郁明屋里出来,院里的菊花已是被霜打得只剩枯枝败叶,一派伤然之景。听丫鬟婆子说,徐五姑娘却是格外喜欢那几盆□□,摆在窗前细赏,煮了几盏菊花酒盛在案上,总是悲春伤秋之色。
尤记得尚在徐府的郁明,也是明媚娇俏的女孩儿,虽是多愁善感着,却并未如此忧郁寡欢。
嫣玉想来,应是郁明在南院见到了这些昔日在京中结识的姊妹,追忆起故时,才愈发伤情。
拐过弯就到了她们姊妹的屋子,黛玉和柳宁安一同回来坐在窗前兴致勃勃地谈着诗词,看见嫣玉回来柳宁安就起身要告辞:“我也正要回去,就不打扰你们姊妹了。”
嫣玉见着柳宁安就含笑说:“宁安姐不如留下一起吃了饭吧。”
“难得妹妹相邀,是不该拒的。只是眼看着就是岁末了,家里来了人,我也得回去问候一二。”柳宁安卷起斗篷披上,才捧着手炉出去,逾白打了帘子。
黛玉煮了新茶,斟了一杯递给嫣玉,亦是轻笑的模样:“姐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嫣玉看着妹妹越发欢喜,抿了两口茶才放下道:“玉儿煮的清茶甘甜回香,总叫我回味无穷。”
黛玉掩唇而笑:“都是姐姐不愿学着煮茶。”
“我煮的茶苦涩,最是入不得口。”嫣玉无奈苦笑。
离恨天上的神仙都是饮仙露食仙果,寻常也会烹煮了仙茶以聊寂寞,曾经她因为煮了一杯清茶被花神称是枉为神仙了。
到年末各家里派人来接姑娘回家,腊八过后钱管事夫妇就来了,嫣玉和黛玉去前院拜别了江娘子。
江娘子含笑点点头,又对她们嘱咐一些话。
上了马车离去,撩起车帘看见沿途一片白茫茫之景,青山白雪,已与来时不同。
在南院学堂跟随江娘子学习,她们的心境也已不似从前。
“姐姐。”黛玉拉过嫣玉的手捧在掌心,嫣玉才发现黛玉的手很是冰凉,不由忧思:“玉儿,你可穿得暖和?”旁边的叶子就很有眼色地取过手炉给黛玉。
黛玉拢了拢斗篷,轻笑着摇头:“姐,我不冷的。”
嫣玉却只是给妹妹整理着衣襟,一边絮叨着:“你身子骨弱,经不得寒冻的。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可别再吹风冻着了。”
黛玉狭促一笑:“姐,你知道宁安姐怎么说吗?她说你不似我姐,操心得倒似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