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在扬州上任巡盐御史这些年,与甄士隐也是略有交情。
过了几日甄太太封氏就带着女儿英莲过来走动,贾敏依故是和封氏进屋说话,又让嫣玉黛玉与英莲一同去玩。
英莲年长些许,小小的年岁已见来日容貌不俗。
黛玉一向是喜欢英莲的,见面说了话就拉着她要去看弟弟,欢喜地说起:“英莲妹妹,我弟弟很听话的,你摸他,他也乖乖的不吵不闹。”嫣玉落后一步跟上,恰好听见自家妹子这话,不由轻笑起来;妹妹这献宝般的语气,好似琰儿是她藏起来的稀世珍宝,如今英莲过来就迫不及待地与小姊妹分享着。
想起黛玉向来最是疼爱琰儿的,嫣玉心下了然。
“我见过你家小弟弟!”英莲笑道,“那时琰哥儿还是个娃娃,就被乳娘抱在怀里,看见谁都笑。”
听英莲说起自家幼弟襁褓时的情形,黛玉欢喜地掩唇轻笑:“可不正是!我家琰儿见人就笑,而且最喜欢跟着我和姐姐了!”
正说着话,从游廊转过弯就看见琰儿正在院里玩着陶响球,陶响球里盛着细石,摇起来发出沙沙声响。
抬头看见姐姐过来了,琰儿欢喜得放下陶响球就起身跑过来,乳娘忙在后面跟上:“琰哥儿,忙点,别摔着了!”
琰儿还是初次见到英莲,对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很是好奇,还是黛玉拉着他道:“琰儿,这就是英莲姐姐,我从前跟你说过的呢!”
“英莲姐姐!”琰儿虽尤是有些茫然,但乖乖唤道。
“嫣姐姐,玉姐姐,你们家弟弟真好!”英莲打量着琰儿,就羡慕地与她们姊妹说。
略一思索,英莲就解下随身戴着的玉佩给琰儿戴上,含笑:“就当是我送给琰哥儿的见面礼了。”
琰儿接过玉佩,乖乖谢过了英莲。
嫣玉亦笑道:“算起来英莲妹妹从前也是见过琰儿的,怎么如今还说起见面礼来了。”
英莲作恼地偏过头:“就当我是喜欢琰哥儿。琰哥儿招人疼爱,我正喜欢得紧呢!”
嫣玉轻笑;她倒晓得自家妹妹和英莲缘何走到一起了,她们竟是连说话的语气都是这般相似。
因琰儿是男孩,如今又有外客在,琰儿也不能与姐姐们一同玩,就让乳娘抱着琰儿下去了。
进到屋里在花圆桌旁坐下,逾白连忙斟了清茶给几位姑娘,黛玉就问起英莲在家里都做什么。
“只是寻常看几本书。”英莲含笑,细声软语地说着,“我爹爹教我略识几个字,或是跟着娘绣花品茶的。”
“听说甄老爷的学问也很是不错!”嫣玉听她如此说,便接话道。
英莲含笑颔首:“爹爹在家无事,便教我读书写字。”
嫣玉暗暗点头,大概做父亲的都喜欢教孩子读书,她们姊妹幼时林如海也常指导她们。
英莲取出她平素绣的香囊给黛玉看,她听说黛玉曾跟江娘子学习绣技,也慕江娘子之声名,就向黛玉请教起来。
青栴绣是江娘子的绝学,虽盛名在外,却也未有几人能领会其真巧;江娘子门下唯一的弟子是薛洛,她也只得了江娘子几分传承,旁的一概不提。似嫣玉黛玉她们一众在南院学堂跟江娘子读书的女学生,尽管只得江娘子略是指点一二,却也已很是不错——唯独嫣玉是个例外,她都自觉学艺不精让先生蒙羞了。
黛玉接过香囊相看着花纹图腾,简洁的莲花配上荷纹,黛玉思索半晌才与英莲谈论起来。
嫣玉也不太能听懂她们的谈论,就到琴案后坐下随意拨弄起几个调子。
黛玉和英莲相谈甚欢,从针线绣技谈到诗词歌赋;寻常看着她们二人都是娴静温恬的性子,没想到打开了话闸子还这般能说话。
过了一会儿倚月进来禀道:“大姑娘,二姑娘,甄姑娘,太太那边摆饭了,唤你们过去呢。”
她们几个才起身说笑着往正屋过去,向贾敏和封氏道了安才在下首坐下。
贾敏看着英莲也很是喜欢,仔细问着英莲在家做什么,听说她正学着字,就让江碧去取来一套柳砚送给英莲。
“姐儿与我家两个儿年岁相仿,她们一起玩的也好,到我们面前反而拘谨了。”贾敏看见英莲坐在封氏身旁娇怯的模样,不由轻笑道。
“这孩子在家里也是活脱惯的。老爷疼着她,就将姐儿当哥儿养着;我还怕养野了性子,才拘了几日。”封氏温和笑着望向女儿。
“我家两个儿也是这般!”贾敏慈爱笑道。
嫣玉和黛玉在旁边坐着小声说着话,时而与坐在对面的英莲眉目传语,看得封氏亦是笑起:“看着两个姑娘钟灵毓秀,若我家姐儿能似几分,我也就很是欢喜了。”
贾敏自是看见方才几个姑娘的动作,只轻笑着:“几个姑娘能玩在一起也是缘分。玉儿也在学着诗书,想来她们也正能说在一起的。”
江碧带着丫鬟婆子进来摆好了饭,贾敏才携着封氏和几个孩子过去。
吃过饭后贾敏仍让她们自个儿去玩,她和封氏在屋里说着话,时近日暮封氏才带着英莲告辞回去。
后来封氏还带着英莲过府来玩,黛玉自是雀跃,越发爱与英莲相议起诗书,还带着英莲读史。
英莲却是有些犹豫的模样:“我爹爹少让我看史书。”
“读史明智,可很好的。”黛玉不以为意道。
嫣玉却是明了。
就连许多显赫门第的姑娘都是不识几个字,更莫说吟诗写赋这等风流雅事。历来都说史家大作是儿郎看的,为的是日后出将入相显赫门第;至于闺阁女儿就算读书识字也只是风月雅事,权作闺阁之趣而已。
看见她们在一起谈论着,嫣玉如故在案后抚琴。
“玉姐姐,嫣姐姐弹的琴也好!”英莲拉着黛玉咬耳朵。
黛玉笑染眉梢:“我姐姐最擅抚琴。”
英莲双眼亮晶晶的:“那你呢?”
“我自是不及我姐姐的。”黛玉嫣然笑说。
“嫣姐姐很是沉稳成熟,像大姐姐一样。”英莲笑起来颊边陷下两个小酒窝,甜甜的模样很是惹人喜欢。
嫣玉都听见她们两个在嘀咕着的话,面上仍是含着笑,指下琴声未乱。
只是黛玉和英莲也仅一起玩过这五六次,看着琰儿病愈后又在扬州休息了月余,贾敏也带着几个孩子上京。
临行前正逢徐家舅母来邀两个姐儿过府去玩,贾敏想着日后再图相见之日也难,便让钱管事两口子护送着嫣玉和黛玉去徐家小住几日,也向徐家辞别。
郁明一身淡青裳裙,与碧色褙子很是相宜,却显得更是素雅。
看见她们姊妹,郁明就红了眼眶,偏过身用绢帕拭了泪才迎上前:“嫣儿,玉儿。”
一同到正屋向徐老太太和大太太李氏问了安,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徐老太太就吩咐婆子收拾收拾厢房给表姑娘住下,也和五姑娘挨得近些能让她们一同说说话。
郁明神色惆怅,只听祖母这样说着才稍露喜颜:“谢过祖母,谢母亲。”
徐老太太望过来打量着郁明,不禁蹙眉:“明姐儿也穿得素净了些。”便吩咐李氏,“去取几匹缎子给明姐儿裁几身新衣裳。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花团锦簇的年岁,合该穿得娇艳些才是。”
郁明神色未改,依然是谢过徐老太太。
也知此时一别经年无会,郁明就拉着她们姊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到贾敏派人来接她们姊妹回去,郁明还很是留恋不舍地拉着她们嘱咐:“待去了京都,可记得要时时与我写信。”
嫣玉好好应下:“明姐姐放心。”
“多多保重!”郁明唇角微动,欲言又止后才低声道。
“谢谢明姐姐,我会的。”姊妹俩应下。
第25章
春后冰雪初融,迎面凉风习习,瑟瑟生寒。
站在船头望见江景春色,往来船只不绝,船上彩旗飘飘。
嫣玉和黛玉寻常出门都是坐在马车上有护卫相送,上船后贾敏才允了乳娘带她们姊妹出来透透气。
“姐儿,只站在这里看就好了,莫要太靠近船边了。”王嬷嬷向来是谨慎的,也生怕她们姊妹有个好歹,只劝道。
姊妹俩也不欲令她为难,就坐在靠里的板窗上看风景,一边小声地说着话。
熟悉的世界在慢慢远去,连同昔日一同长大的好友,也消失在水天之间。
正巧甄太太与长儿媳马氏携幼女甄婧上京,路上遇见甄家的船队,甄太太就派仆从送了拜贴到林家船上相邀一聚。
贾敏与甄太太年少相识,出阁后因天各一方也就甚少见面,如今相遇也不免寒暄一番。贾敏让乳娘照顾好琰儿,就带着两个女儿乘着小船过去;甄太太与甄大奶奶马氏已是相候多时,看见贾敏母女就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敏妹妹。”
“蓉姐姐。”贾敏含笑唤着甄太太的闺名。
甄大奶奶是个伶俐的,见婆婆欢喜就笑道:“母亲见到林家婶婶,可欢喜得很,媳妇还未见过母亲这般。”
甄太太笑意愈浓,又拉着甄婧与贾敏说起:“这是我家四姐儿;从前跟着老太太长在淮江,同你家两个姐儿年岁相似。”
贾敏打量着甄四姑娘,轻笑着点点头:“原来是四姐儿,听你母亲说过最是孝顺的孩子。”说着取下一枚八宝瓒珠钗送给甄婧当做见面礼。
林家姊妹与甄家长女甄妍相识,但见甄婧与甄妍的容貌气质全然不同,都不似是本家的姊妹。
从前嫣玉曾听说起过甄家的些许事情,甄太太膝下有三子三女,除却已出阁的甄妍和如今的甄婧,还有一位排行第三的甄婷,年方十三,尚且待字闺中;平素这位甄三姑娘也最受甄太太宠爱,时常带在身边以待客。如何甄太太上京,却是带着这位自小养在甄老太太身边的四姑娘,而非长在身边的三姑娘?
倒无怪乎嫣玉多心,只是觉得甄家诸事确实很是奇怪。
甄婧的模样比甄妍还要出众,笑起来却是腼腆娇怯,很是乖巧地跟在甄太太身边。
甄大奶奶褪了手腕上的一对翡翠镯子给了嫣玉黛玉见面礼,她笑意盎然地拉着两个女孩道:“早听闻林家的两个妹子毓秀□□,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甄太太听着儿媳妇的话亦是含笑:“我这儿媳妇啊,最是会哄人的。”
贾敏也笑说:“那是蓉姐姐有福。”
与甄太太说了一会儿话,本来甄太太还想要留贾敏母女在这边吃过饭;贾敏寻由婉拒了,推说等进京以后再相聚。
回到船上,就看见琰儿从舱里跑出来,一副许是委屈的模样:“母亲。”
贾敏拉着琰儿进屋,嫣玉和黛玉也跟着母亲进去。
船上颠婆,也没心思再摆饭,只让婆子将早上的碧梗粥重新热了端上来。
“我还做姑娘时就与甄太太相识了。只是这么多年,也就逢年过节还偶有往来,也是生疏了许多。”贾敏自顾自地说起,神色也有几分怅然。
本来之前甄妍笄礼,贾敏也去金陵观礼,只是那时又恰好甄太太染疾在别院休息,一众事宜都交由甄大奶奶来处理;听闻甄太太与甄老爷夫妻恩情淡薄,虽有几分儿女承欢膝下,到如今却连寻常人家的夫妻都还不如。
贾敏也是偶有听闻昔日姊妹的这些事情,如今相见,也不免心下唏嘘。
黛玉看见母亲若有愁色,就乖巧道:“母亲,女儿看着甄太太面目和善,定然是个和气的人。”
望着女儿娇嫩的面容,贾敏才勉强笑笑:“她年少时是个好胜的,在姊妹中最是出挑的。如今她毕竟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倒是变了许多。”说起来贾敏仍不免感慨岁月催人老,一晃竟已是多年,也未曾想过与甄太太再见面是在归京途中。
甄太太又说既同是上京,不如便作伴而行,一路上至少还能相互照应着;贾敏略一思索,也觉得甚好。
入夜嫣玉和黛玉姊妹俩在二楼里屋睡下,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是过往船行拍击江水之音。
黛玉翻过身朝嫣玉靠近了几分,低声唤着:“姐姐。”
“玉儿?”嫣玉也觉得辗转难眠,听见妹妹出言,更是完全清醒了。
“姐姐,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回扬州了?”黛玉挨着嫣玉,沉默许久才小声地问起。
想来这还是黛玉初次离开江南去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是想到恐是再不能与扬州那边的姊妹好友相见,不由怅然。
嫣玉便染起笑意拉着妹妹的手:“父亲调回京中,京都是最繁华之地,与扬州都是不同的。母亲说,以后我们还可以和明姐姐、李家三个姐姐,还有英莲妹子她们书信往来;明姐姐一直惦记着京城北门楼的七夕灯会,我们还可以将灯会画下来寄去给明姐姐,权当给她做个念想了。”
黛玉安静听嫣玉说着,才点点头:“那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她们吗?”
嫣玉沉默。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世事万变,明日如何都尚且是未定之数。
只是嫣玉却莫名想起了许久未见的穆莨。她只知道穆莨、赵岳和徐家的一众人在图谋大事,而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父亲林如海也一定掺和进来了;如若他们大事得成,徐家不但会门楣兴盛且更胜往日,但若失败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想到这些事情,嫣玉又觉得心乱如麻。
上次在南院学堂与穆莨见面时,穆莨让她帮忙将那封信交给忠靖侯世子史瑾,这封信她如今也好好地带在身边。
既是牵扯到了前朝庙堂之事,还与帝储相关,就算是分毫小事也是泼天的大事。
不知道林如海此次调回京中,究竟是祸是福?
嫣玉不安心,便越发觉得这诸多的事情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很是古怪。
正艰难沉思着,又听见身边的黛玉小声说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黛玉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犹豫着欲言又止;嫣玉听着不由追问:“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甄家四姐姐,有些奇怪。”黛玉拉着嫣玉的胳膊贴着她轻声说。
“哪里奇怪了?”嫣玉确也觉得甄家一行很不寻常,但见妹妹也这样说就想听听她是如何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