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嫣玉说起,史太君才和蔼笑着问她们姊妹:“你们在扬州时也见过庄姨母?”
黛玉点头说:“庄姨母常来我们家做客,母亲也常带我和姐姐去庄姨母家。”
史太君才许是欣慰地笑着点头:“你们庄姨母是最心善不过的人了。”
嫣玉听着史太君这话,总觉得史太君许是知道什么,否则也不会突然有这般感慨。
却见黛玉神色有些黯淡,垂下眼睑染上些许难过之色。
因为宝玉一直被贾政吩咐学堂先生将他拘在前院念书抄经,这段时间连到史太君跟前问安相伴都是无精打采脚步虚浮,看得史太君很是心疼,直呼他读书辛劳都瘦了,让厨房每日给宝二爷炖了参汤送去前院。
“老祖宗,我还是想回来住,也能时常陪在老祖宗身边。”宝玉试图向史太君撒娇,想让史太君向贾政开口允了他回来住,“平时我住在外院,少见到家中姊妹们,都不能似从前在老祖宗身边尽孝。”
史太君向来最是疼爱孙子的,听他这般情真意切之言只觉得他长大懂事了,很是欣慰:“你如今正是该在学堂跟先生认真读书的年岁,有这份心思就很好了,我这里还有你的姐妹们陪着呢。你好好读书考取了功名,我便更是欢喜了。”
宝玉却似乎对此言并不苟同,只是不欲让史太君难过才含糊地点头。
嫣玉黛玉正同三春在屋里做着女红,一边随意地说着话。
临近七夕,三春说起的也是乞巧女儿宴之事。探春说按照往年的规矩,都是在后院的玉华榭里设宴,年轻媳妇和姑娘们穿彩线吃巧果,也是一番热闹。
但嫣玉想起的却是郁明同她念叨起的七夕花灯;她们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自是不能随意出门去看花灯,且如今又是在外祖母家小住,更是不能妄为。
三春皆是兴致起然,就连素日寡言的迎春都同姊妹们说起玩笑来,只有黛玉看出嫣玉所思。
回屋后黛玉才向嫣玉问:“姐姐是否也想念着明姐姐了?”
“昨日之事,已不可追。”嫣玉摇摇头低声说。
“既不可追,姐姐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黛玉抚着她,轻语说起道,“明姐姐也在来信中说了,她在家中一切安好,这不就是我们所愿吗?”
话虽如此,嫣玉仍略微觉得不安。
京城诸事变化莫测,徐家的未来将当如何?郁明又当如何自处?就连似她们姊妹这般年岁,都开始有人上门想为她们议亲了,可徐老太太和李氏却并未有为郁明议亲的打算;郁明的几个姐姐都高嫁入公卿之家,唯独郁明赶上徐家落败而未能说上亲事,为何徐老太太与李氏都未有着急之态?这一切的反常都是嫣玉不安的根源。
午后嫣玉就在炕上小憩半晌;屋里盛着纳凉的冰块,阵阵凉意驱散了暑热,连同屋外树上不休的蝉鸣都似微弱了几分。
朦胧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嫣玉才迷糊醒来,看见是倚月端着冰碗子进来放在案上:“姑娘,吃个冰碗子吧!逾白姐姐吩咐我浇了冰镇酸梅汤,说姑娘最喜欢酸梅汁冰碗子。”
“逾白姐姐倒比我还清楚呢!”嫣玉调侃着笑。
京城的绿豆汤是咸的,但幸好这酸梅汁冰碗子倒未有区别,酸酸甜甜的清凉融入唇齿间。
嫣玉吃了半碗冰碗子才想起,从醒来时就不见黛玉在屋里:“方才玉儿出去了?”这般酷热的天时,出去可莫要热坏了身子。
倚月忙道:“姑娘可放心好了,叶子姐姐和倚晴也跟在二姑娘出去。”
叶子向来稳重,嫣玉才稍稍放心。
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黛玉就行色匆匆地回来了,在嫣玉身旁坐下一脸委屈的样子。嫣玉示意倚月倚晴她们下去,才拂起帕子给黛玉拭去额角的薄汗:“这般炎热的天时,你可莫要在外面乱走,若中了暑气可要让母亲和外祖母担心了。”
“姐!”黛玉这才软软唤了一声,牵着嫣玉的手跟她说,“方才我在院子里遇见二表哥了。”
嫣玉微愣,已是不自觉地皱起眉,试探着向妹妹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黛玉咂咂嘴,才道:“他说他不喜欢读那些老儒生写的酸文虚语,但二舅舅却偏要逼迫他在学堂里背着花里胡哨的经文书典,让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嫣玉挑眉:“他既不愿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那他想做什么?”她很怀疑警幻仙姑的居心叵测,定然也不会给贾宝玉顺遂和乐的命格,说不定还要搞出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才符合警幻仙姑的目的;不过在妹妹面前,嫣玉也只是带着几分玩笑道,“莫不是他还想去得道成仙了?”
黛玉才噗嗤一笑,娇嗔:“姐姐也会胡说了!”
“所以父亲看人还是很准的!也亏得母亲没有答应了外祖母要送琰儿过来一同读书,不然若琰儿也被教得这些歪理,一门心思要去得道成仙了,这可得如何是好?”她半真半假地愁眉叹气,好似还真有其事一样。
果然黛玉就被她的话带歪了,也跟着点头:“没错,姐姐说得对!”
嫣玉实在忍不住就笑着点了下她的前额:“你别只会说这句呀!若日后琰儿也跟你学了,那可也得是让父亲母亲愁了。”
黛玉仍是无比认真地点头,语气诚恳道:“姐姐说得对。”
嫣玉无奈长叹息,这真不愧是她家亲妹子。
第36章
时至七夕,暑热渐散,已有几分秋风渐来之意。
听说忠靖侯夫人过府做客,史家大姑娘湘云也随同前来。
三春带着林家姊妹过去相看,在史太君屋里就看见一个圆润和气的年轻妇人坐在下首与史太君说着话,那穿着大红裳裙的姑娘应当便是湘云,跟在妇人身后的仆妇抱着一个才三四岁的幼童。
嫣玉已是猜测到年轻妇人便是忠靖侯史鼎的继室夫人,那孩子便是忠靖侯的幼子史珩。
“这是忠靖侯夫人。”史太君言笑晏晏地告诉姑娘们,又同忠靖侯夫人一一介绍几个姑娘。
史家与贾家是姻亲,想来忠靖侯夫人鲜少出来走亲戚,连贾家的三个姑娘也不认得。
史太君让乳娘将史珩抱给她看看,孩子在乳娘怀里扭捏着,似乎是有些怕生人。
忠靖侯夫人才尬笑道:“珩哥儿被我惯坏了,我家老爷便让我常带珩哥儿出来走走。”
“平素都有奶嬷嬷照看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史太君向来喜欢孩子,望着珩哥儿就轻笑着说。
看见湘云坐在下首望着三春面有喜色,史太君就让她们几个姑娘各自去玩。
出了正屋,探春才熟络地向湘云问:“云妹妹,怎么忠靖侯夫人也过来了?”显然从前忠靖侯夫人确是少与荣国府走动。
“我也不甚清楚。”湘云摇头,又展笑同嫣玉黛玉姊妹说起,“我还是初次见到林家姐姐呢。”
“之前听三妹妹说起过云妹妹,可惜到现在才能得见。”嫣玉便说。
湘云一团喜气,回头嫣然笑起问探春:“三姐姐莫是与林家姐姐专说我的坏话吧?”
探春气鼓鼓地撇过头:“我岂会这样!”
正说着,湘云的丫鬟翠缕匆匆过来:“姑娘,瑾大爷过来了,正在前厅同政老爷说话。”
“瑾大哥哥定是不放心你。”探春含笑趣她道。
那瑾大爷想必就是忠靖侯世子史瑾,看起来史瑾和湘云的兄妹感情很不错。
湘云眉然笑意,回头同翠缕说:“让大哥哥在花门等我半刻,我即过去。”
翠缕却虚扶着湘云笑着说道:“姑娘是不知,瑾大爷派人送来好多夏鲜的瓜果,是孝敬给老太太的。老太太直夸瑾大爷懂事孝顺,还留了瑾大爷进来说话。”
嫣玉侧耳倾听着她们的话,心中越发警醒,想起也许这是见到史瑾的机会;到时候用灵力悄悄将穆莨的信塞入史瑾的衣袖里,也算是完成了穆莨的嘱托。
如此想来,嫣玉微霁。
惜春拉着湘云悄声问她:“你家三夫人可知晓?”
湘云却微微变了神色,才细声道:“大哥哥说想要参加文举,最近搬到学堂去住了。”
想来湘云都未曾想过这其中不妥,才未有犹豫地说出来。
史瑾既是忠靖侯世子,如今却搬出去住到学堂。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旁人都会认为忠靖侯家宅不宁;忠靖侯的继夫人已经生下孩子,而世子是先夫人留下的孩子,不免要让人怀疑到嫡庶之争。
三春和湘云都还涉世未深,想到史瑾刚中了举人,这在公卿家小一辈中还是头一份的,他想要安心准备春闱也能理解。
这种说辞也就只有她们能够信以为真。
嫣玉抬头正好看见黛玉微不可见地蹙眉,不过瞬刻就舒展如旧。
“云妹妹,三夫人的母家可是文氏?”嫣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从前不知是曾听谁说起过,忠靖侯史鼎的续弦是文尚书的侄女,算起来如今忠靖侯已是赵王的人了。
就看见湘云点了头:“嫣姐姐也知道?”
嫣玉胡扯:“似曾听母亲提起过。”
三春都未再在意此事,进了暖阁坐下就谈论起七夕诸事。
午间尚是晴空万里烈日艳阳,从暖阁出来却已见黑云压城之势。
嫣玉回头与黛玉说:“玉儿,你先回屋去吧。”
“那姐姐早些回来。”黛玉见嫣玉未说,她也没有问起,只轻笑道。
逾白打了伞跟在嫣玉身边出了院子:“姑娘要去哪里?”
嫣玉慢慢停下脚步:“最近有些闷了,就出来随便走走。”
看见层云风卷,许是大雨将至。
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沉重缓行,应是有一个男子由远及近正向这边走过来。
“逾白姐姐,刚才我的帕子好似落在来时的路上了,你帮我去看看,可好?”嫣玉才回首与逾白道。
“那姑娘可别随便走,我要找不到姑娘了。”逾白闻言匆匆而去,消失在长廊影下。
嫣玉藏身在树丛后,半刻钟后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少年郎从花门进来;少年郎约莫十七八的年岁,穿着一身宽大的暗白色衣袍,俨然魏晋士子的着扮,神态举止间却是与年岁所不符的稳重之态。
嫣玉未曾见过史瑾,但见他与湘云相似的面容,也能确定他的身份。
待到史瑾走过去了,嫣玉才取出那封信用灵力悄无声息地飞入他的衣袖里,随即依旧藏在树丛后。
然而史瑾比她想象中更要警觉;尽管有灵力加持,史瑾还是察觉到异样,就发现了落在他宽大衣袖里的那封信。
仅是看了一眼,史瑾就已神色大变,连忙回头,却并未看到人影之迹,才收起来信匆匆离开。
如今信已经到了史瑾手中,嫣玉略微放心。
确定史瑾已然离去,嫣玉才从园子另一侧绕过来回到廊下,便看见逾白回来了。
“这天恐是快要下雨了,我们也回去吧!”嫣玉望了一眼阴霾沉沉的天色,思量着恐怕这七夕也过得不能安生。
刚回到屋里就见瓢泼大雨满庭,裳裙被雨水溅湿了半侧;嫣玉换了石榴裙出来,看见黛玉正坐在窗边看书,茶案上煮着清茶,溢散出阵阵清香。
黛玉才放下书:“姐。方才四妹妹身边的入画来过,好像是四妹妹刚得了一幅画,让姐姐过去一同赏画。”
自从惜春知道嫣玉也会画画的,就隔三岔五地找嫣玉讨论画画的事。
平素惜春总是少言寡语,只有提起她感兴趣的才会多说几句。
“四妹妹午后都要小憩半晌,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吧。”嫣玉只在旁边坐下,瞥见黛玉在看的却是《春秋》史卷,但书卷却是崭新的好似是初次翻看,“怎么突然看起《春秋》了?”
黛玉含笑:“姐姐说要读史明志,我就随便看了几页。”
看见她合上书,嫣玉才佯作很随意地说起:“算来我们进京也已是一段时间了,母亲把我们送到外祖母家小住,说是与表姊妹们一同玩着,也是让我们长些见识;荣、宁两府是公卿之家,与寻常堂官也是不同的。”顿了下又道,“算来我们还是初次见到史家妹妹,还有忠靖侯夫人。我看着忠靖侯府的珩哥儿,与我们家琰儿正是年岁相仿的。”
她这些话说得没有章程,黛玉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先生曾告诉我们,京城之地天子脚下,当是事事小心才能不行差踏错。从前在学堂时便见甄家姐姐与薛家姐姐从不往来,而甄家姐姐的姑母是宫中的贵妃娘娘,薛家姐姐的长姐是赵王嫡妃,我便猜想应是与朝中储位之争有关。我在书上看过,天子至尊为万民之父,自古以来储位之争都是以举族身家性命为赌注;我们如今既已是身在京都,便再不能似从前那般了。”嫣玉本以为黛玉只是闺阁中的单纯女儿,如今听她这一番阔论才发现原来自家妹子其实什么都懂。
嫣玉望向妹妹的目光如故那般柔和疼爱,还掺杂入几分没来由的欣慰。
对上姐姐漆黑入墨的瞳眸,黛玉继续认真地说着:“刚才听姐姐向云妹妹问起,忠靖侯夫人是否是文氏女,我便记得先生说过,赵王的生母便是文妃娘娘。史家舅父既娶了文氏女为妻,两家结为姻亲之好,日后若赵王得承帝业自也是水涨船高。”
若赵王得承大业,首先水涨船高的自是文家,然后才能让文家的女婿忠靖侯史鼎再分一杯羹。到时候史瑾在忠靖侯府的身份只会愈发尴尬;由文氏所出的珩哥儿逐渐长大,那才是文家的亲外孙,而那位忠靖侯夫人看着也非纯良之辈。
恐怕忠靖侯府日后也是不得安生了。
只是这帝王之争,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姐姐,但我还有一事觉得不明。”黛玉沉默了一下,才又道,“母亲曾经说过,外祖家和金陵的甄家是世交,但又与史家是姻亲;若日后朝堂相争,这又该如何是好?”如今她们在外祖母家小住,自是不由想到荣国府的将来之事。
原来妹妹是忧心此事,嫣玉不由轻笑:“公卿世眷已是位极人臣,且几个舅舅表兄弟都不过是享其俸而无其权,其实大可不必淌进这趟浑水。”
黛玉若有所思地想着,尤有不解:“那为何忠靖侯要淌进这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