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书最是让先生说教的,若题得不好可别见笑。”柳宁安轻拭去唇角的酒汁,温婉笑道。
“柳姐姐也太自谦了。”李纾眉开眼笑地说道,“何况都是同窗。”
李纹端起面前的雪花羹递到柳宁安面前,便提议说:“不若我们就嵌了前人诗词来联诗,想来也是挺有趣的。”
花签被盛在竹筒里,轻轻摇晃后抽出其中一支,上面绘着花。
花签从甄妍处传起,她抽出的花签是桃花,略一思索就题了周朴的诗:“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这诗明媚热烈,倒是与甄妍的性子很像。
甄妍约莫也很是满意,端起果酒喝了一小口,颊边霞色更浓。
轮到郁明时,她接过签筒虔诚地闭上眼轻轻摇着,越摇越慢,却仍踌躇不定地不敢抽出花签。
“明姐姐是想像甄姐姐一样抽出一支鸿运桃花签吗?”黛玉轻笑着打趣郁明。
“小妮子浑说什么呢!”甄妍羞得满面通红,娇嗔道。
郁明也垂眸低头:“小孩子别瞎说话!”
柳宁安故作正经却仍藏不住唇角笑意:“明媚桃花等伊人,甄姐姐和明姐姐自会遇见如意郎君的。”
郁明才幽怨地瞥向她:“宁安,连你都来打趣我!”
随手捻起一支花签,江谣好奇地凑过去看,上面正绘着一朵牡丹。
郁明却似有些发愣,轻咬着下唇许久才犹豫着道:“须是牡丹花盛发,满城方始乐无涯。”她向来谨慎,就连联诗都仅选用意语平淡的诗句。
牡丹乃是真国色,但这早已与她无关;徐家已经败落,甄妍和薛洛暗中较量,她自是不愿做这其中的炮灰。如今徐家只有外放做官的二老爷和朝中显贵的几位姑爷,才好似并未完全落魄。
这牡丹花,与她却再不相宜。
嫣玉看见郁明突然变得心事重重的模样,尚且有些不明所以。
轮到黛玉时,她也如郁明那般虔诚地摇动签筒抽出一支花签。花绘芙蓉。
嫣玉记得自家妹妹也是喜欢芙蓉的,倒不由多留意几分。
“夜来斜展掩深炉,半睡芙蓉香荡漾。”黛玉翻过花签吟道。
“玉妹妹定然看过不少诗书。”柳宁安掩唇轻笑。
“玉妹妹屋里书架上都是古籍,和宁安姐都是爱书之人。”李纹拉着黛玉的手和柳宁安说;柳宁安就跟黛玉咬耳朵问:“妹妹屋里都有什么书?可否借我一观。我有《唐籍秘史》,玉妹妹应当会喜欢的。”
李纹嗤笑:“你可别带坏了玉妹妹,不然嫣妹妹定然饶不了你的。”
嫣玉才闻声回首:“纹姐姐可别坏了我的清名,谁不知道我最是好说话的,从不与人红脸。”
郁明满脸鄙夷:“听听,她都怎么说话的!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忒不要脸了!”
“明姐姐可还说将我们姊妹当你亲妹妹一般疼爱,可哪有阿姊这样说妹妹的。”嫣玉咯咯笑起道。
郁明端起酒盏浅酌,故意当做没听见她的话。
冰凉的竹筒被递到嫣玉面前,就听见李纹笑着调侃起:“嫣妹妹这小嘴可伶俐了!甄姐姐的桃花签,明姐姐的牡丹签和玉妹妹的芙蓉签可都是极好的,嫣妹妹应当抽一支蔷薇签才与你相般配。”
“瞧三妹说的,好似甄姐姐抽了一支桃花签,就要犯桃花命了。”李纾轻笑接了李纹的话。
“你们都不害臊的,满嘴又是桃花又是郎君的,还说不准是谁心里想着呢!”甄妍哼笑道。
嫣玉倒没有那么多心思,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看见花签上的海棠,嫣玉突然想起曾经黛玉题在画上的诗句。
一枝红袖压海棠,半城烟雨云外山。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纱。”嫣玉思及薛涛笺的《海棠溪》,就选了这句诗。
《海棠溪》被誉为海棠颂之首,薛涛诗词过人,令她许是倾慕。
薛洛递了一杯花酒给嫣玉,似笑非笑地说起:“海棠是喜庆之花,和嫣妹妹的性子也相似。嫣妹妹尝尝这酒。”
嫣玉以为是寻常果酒,轻嗅到一阵奇异的芳香时才抬头望向薛洛:“洛姐姐,这是什么酒?”
“海棠蜜。”薛洛含笑道,“是我酿的,埋在海棠树下。香甜绵密,最是宜人。”
伺候在侧的露如将小罐海棠蜜呈上来斟在玲珑的酒盏中,清澈的酒水花香浓郁,令人嗅之已醉。
两个小的也好奇地凑过来,李绮眼巴巴道:“洛姐姐,我能尝一点吗?”
薛洛还没有开口,她亲姐姐李纹就狠敲了一下她,凶巴巴地说:“不成!母亲特意叮嘱了,是不让你和慕儿喝酒的。”
“纹姐姐,我没有要喝酒。”庄慕委屈地咂咂嘴。
“慕儿还是很听话的。”李纹欣慰地抚着庄慕,又向李绮说,“若四妹有慕儿省心,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很宽心了。”
李绮将绣团挪到庄慕另一侧,拉着庄慕用刚好让李纹听见的声音说着悄悄话:“我三姐姐比母亲还爱管着我。”
李纹气哼哼:“小没良心的,我可都是为你好。”
那边甄妍也端起酒盏喝了小口海棠蜜,语气温温柔柔地跟薛洛说:“洛妹妹,这海棠蜜还真是别致。听说这海棠蜜是昔日河清公主所创,想来也是河清公主将海棠蜜的方子传给洛妹妹的。”
薛洛的脸色变了又变,眸中已是染上冰冷:“甄姐姐长在金陵,竟是对京城诸事如此清楚?”
“我姑母是宫中的贵妃娘娘,我表兄是晋王,我也曾随父亲母亲上京见过贵人的。”甄妍神情得意,仿佛那是令她无比骄傲的事情。
“是,那便祝你如愿以偿。”薛洛唇角浮起冷笑,就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甄妍自诩容貌才情皆不逊于人,又是出身不俗的大家女,她踌躇满志自是想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然而晋王与赵王已有嫡妃,纵是甄妍再骄傲也无以企及凤位。
薛洛本是不欲与她逞口舌之辩,偏是甄妍要用她的长嫂河清公主说事,才激怒了薛洛。
看见甄妍和薛洛刀枪剑影,几个姑娘吓得都不敢轻易出言;还是李纹出来打圆场,她们碍着江娘子的面子也就顺着台阶下来。
发生这样的闹剧,大家也没了方才玩闹的兴致,夜宴就早早结束了。
庄慕落在最后正欲起身离去,衣袖却勾到竹签散落一地。
她蹲下拾起一支花签,却是一支昙花签。
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慕儿,你先回去歇着吧。”李纹正进来看见地上狼藉,就走过来温和地说道。
“纹姐姐。”庄慕悄无声息地将那支花签藏在衣袖里,才站起来展开笑意,“那我先回去了。”
李纹静望着庄慕远去的背影,慢慢皱起眉,心中隐约不安。
宴后不久,已是临近年关,贾敏派了钱易媳妇来接嫣玉和黛玉;听说庄老太太去凉光寺礼佛,贾敏也将庄慕接到府上。庄慕抱着玉枕靠在马车上小憩,黛玉也坐在庄慕旁边闭目假寐;嫣玉却是神采奕奕,伏在纱帘边撩起绣帘一角往外窥望。
看见骑马站在矮坡上的人,嫣玉不由掩唇轻笑,才放下绣帘。
马车猛然停下,庄慕和黛玉骤然惊醒,尚且不知发生何事;钱易媳妇在马车外低声禀报:“姑娘放心,前面官兵例行检查,惊扰到姑娘了。”
嫣玉从绣帘缝隙望向外面,不远处有官兵在巡逻着,在城门下查看来往马车的文书。
“嫣姐姐,怎么了?”庄慕有些不安地问。
“不会有事的。”嫣玉对她轻笑着道。
庄慕仍是揣揣不安,紧张地听着车轱辘缓慢转动的声音,直到过了关卡才低声向嫣玉问:“嫣姐姐,前儿我听说扬州城外有贼人作乱,你可知晓如今如何?”
嫣玉仍出神地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青山,许久才回首摇摇头:“扬州是盛世繁华之地,余者也便不得而知了。”
庄慕神色黯然地低着头,似若心神不定的模样。
第14章
在正屋向贾敏问安后,她们姊妹就回屋歇息。
琰儿正学着走路,穿着小绣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乳娘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黛玉刚推开门就看见娃娃朝她跑过来,尚且口齿不清地欢快唤着:“姐姐。”
“琰儿。”黛玉见到幼弟也很欢喜,认真打量着他才笑道,“琰儿沉了,我都快认不出琰儿了。”
嫣玉带着庄慕进屋,看见琰儿也露出笑颜与庄慕说着:“这是我幼弟琰儿。”
庄慕向来喜欢年幼的孩子,看见粉雕玉琢的琰儿也是喜欢得紧。
让乳娘将琰儿带下去,她们姊妹才在暖炕上坐下。
“玉姐姐,原来你屋里真的全都是书。”庄慕看见书橱上满满的书籍,想起李纹曾和柳宁安说黛玉嗜书如狂,不由含笑问起,“宁安姐的《唐籍秘史》好看吗?”
嫣玉掩唇假咳了一声,才道:“在我这里。”
黛玉就捏着绢帕假装哭泣:“姐姐好狠的心。都说纹姐姐对绮妹严厉,那一定是绮妹不知道姐姐待我多么严格。”
“我多疼你啊!就连琰儿都不及呢!”嫣玉语气无辜。
黛玉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古籍给庄慕,只跟庄慕说着话:“这些古籍本是在我父亲书房里,父亲见我喜欢就让小厮送过来。”顿了下才望向嫣玉说,“我姐也喜欢看古籍的。”
庄慕就好奇问:“嫣姐姐喜欢看什么书?”
嫣玉正欲说话,却仍被黛玉先说:“姐姐喜欢依照古籍上的图腾临摹描绘出来。我姐很会画画,惟妙惟肖,我都很喜欢。”说着她就要去将嫣玉的画取来给庄慕看,骄傲的神色更似炫耀之意。
嫣玉一阵语愕,她倒不知黛玉这话究竟是褒是贬。
“嫣姐姐能为我画一张画吗?”庄慕捧着黛玉取来满匣子的画,回头向嫣玉问。
“自然可以。”嫣玉含笑说,“不知慕妹妹想要什么画?”
庄慕蹙眉冥想半晌,还是道:“画我自己。”
嫣玉爽快答应:“放心,我一定把你画得人比花娇。”
黛玉也凑过来:“姐,你都没有为我画过画像。”
嫣玉揉揉妹妹的脑袋,轻笑着:“那我也为你画一张,可欢喜了?”
黛玉才展开笑颜:“我相信姐姐是最疼我了。”
在一个大雪初晴的午后,黛玉和庄慕戴着斗篷坐在雪中,嫣玉就在廊下执笔巧绘;画中的人惟妙惟肖,仿佛她们也成了画中人,连停在发间的蝴蝶都栩栩如生。
一朵白花被风吹落到庄慕的斗篷上,也落入了嫣玉的画中。
完成的画卷被放置在案上晾干,庄慕就过去看着:“嫣姐姐的画真好看!。”
嫣玉自是踌躇满志:“我说过会把你画得人比花娇,就定然不会食言。”
庄慕就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来收好,欣喜笑道:“谢谢嫣姐姐,来日我一定会报答嫣姐姐的大恩大德。”
“傻孩子说什么呢!”嫣玉抚着她不由笑说。
看见庄慕心满意足地将画收起来,嫣玉猜测过她也许是要将画带去交给某个人。
而事实也正如嫣玉所料。
再见到赵先生便是在小年,赵岳来向林如海辞行;他自称已是年迈体衰,如今不愿再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中,只想隐入山林静心度过最后的人生。
嫣玉遥遥望见林如海和赵岳从书房出来,再次看见了穆莨;他仍是跟在赵岳身边,听着林如海和赵岳说话。
其实赵岳的气色尚算不错,之前他中了奇毒性命垂危,如今看来应是已无大碍。
“姐。”黛玉拉着嫣玉的衣角唤着,“赵先生是要离开扬州吗?”
“或许是的。”嫣玉若有所想地点头。
这世间本就存在杀伐和斗争,也并非躲起来就能相安无事了;赵岳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等到这场风雨过后再另谋大事也未可知。
若赵岳当真要隐入山林不问世事,如今就不可能和穆莨站在一起。
看见赵岳和穆莨已经走远了,嫣玉才转身和黛玉一同回屋。
庄慕不在屋里,倚晴说慕姐儿去园子走走,嫣玉就露出恍然的神情。
待庄慕回来,她的斗篷上还沾着淡淡的花香,唇角的笑意都隐藏不住。
“慕儿,回来了?”嫣玉笑盈盈地将一个手炉递给庄慕;庄慕脱下斗篷给陈嬷嬷,才在月牙桌旁坐下,拿起绣框摆弄起来,却显然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嫣玉就将绣框抢过来:“做绣工时要专注,否则会扎到手。”
庄慕才泪汪汪地抬头:“扎到手指头,很疼!”
“不若我教你画画吧?”嫣玉端详着她,略一思索才问。
“嫣姐姐待我真好!”庄慕这才破涕为笑,端起桌上的清茶像模像样地向嫣玉道,“师父在上,请喝徒儿的茶。”
嫣玉便接过她的茶轻笑起:“我这个师父也很是严苛,慕儿可愿知难而进?”
庄慕诚恳地点头:“当然,嫣姐姐要相信我。”
嫣玉看见小姑娘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是暗暗觉得好笑。毕竟庄慕身子弱,太费精力的事情她也做不来,让她在屋里自己摆弄着画也好。
两人在书案后铺纸研墨,嫣玉手把手地教着庄慕做草图。
庄慕显然有些心急,连续滴墨晕了几幅草图。
“还好这只是在草宣上作图,不然若是滴到绢帛上才难看。”嫣玉将晕墨的宣纸卷起放置在另一侧,才开玩笑般地跟庄慕说起,“小时候父亲就教我和玉儿学字,给我们字帖临摹。我向来懒散不如玉儿勤奋,父亲母亲不注意时我就把藏在字帖下面的画取出来画;后来让先生看到了,说我画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