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捋着花白的胡子,不知是到底该看问他话的丫鬟,还是该看向这间屋子里的唯一一名男子,他再次回头看了眼床榻上去了半点命的人,缓缓道:“性命虽是暂时无忧了,可这身子却是不好说,若是好好调养着,还是能稍恢复一点的,但若是今后还想要子嗣,这就恐怕……”
大夫说到最后,无力地叹了声气,再摇了摇头。
丫鬟瞧着苏墨并未有任何的表示或是要再问话的模样,便微微福了福身子,伸出手给大夫带路,柔声道:“刘大夫,我先送你出去。”
大夫点头,应了声好,再次悄然打量了下漠然的苏墨,见其并不像是病人的任何人,便也没多问,扶了扶肩上笨重的药箱子就准备出门去。
可在他与其擦身而过时,又听得那人像是无神地轻声问:“她,什么时候醒来?”
“这个,可能还需要几个时辰吧,具体的时辰,老夫也是说不准。”刘大夫叹息般地道:“主要是她身上本就有伤,又在阴冷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小产了这么久才发现,能从鬼门关拉回来已经不错了。”
周遭又是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发现的程度。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关上,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外是楚氏和大夫谈话的声音,隐隐的,不太清。
一会儿是大夫说:“屋子里的那名姑娘能保下命已经不错了,今后怀孕的话,就看天命了。”
一会儿又是楚氏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劳烦大夫了,还请大夫出了这个门后,就将此事儿忘了吧。”
“这是自然,老夫每天遇见的事儿多了去了,每回转头就是忘了,哪能记着呢?”大夫似得了好东西,连声音里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悦意。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小下去,莫约是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边走去,出了院子。
现下整座溪院,应该就只剩这间屋子里的他们二人。
苏墨眼尾泛红,面上却是仍还是带着笑意的模样,甚至笑着笑着到后来肩头都微微抖耸了下,侧过脸“啧”出一声。
没有人再来,也没有人的谈话声再起,没有人叫他一句公子,更没有会再帮他问一句床榻上的那人怎么样了,他不说,他不动,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九分像了他未醒来的梦境。
都是假的。
可是他却又比谁都清楚,怎能是假的呢。
跳下马车是他逼得,背上的鞭伤是他打的,在阴冷的柴房里关上一整日,也是他下令的。
小产是他害的,是他亲手害死了他的孩子,那个曾在她肚子待过一段时日的孩子,身上留着他同她共同血脉的孩子。
从他站着的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床榻薄被上微微冒出一点,连冒出来的这点痕迹都不怎起眼,好像在他印象里,她一直是这般的瘦弱,怎想现在就连躺床上了,若是不仔细看,或会都觉没人躺在那儿。
苏墨抬脚试着走近了,一点点能看见姜芜的脸,没有什么血色,唇上裂开了好几个口子,交叠了覆在小腹上的一双手跟个没有肉似的,就只一层皮粘在骨头上。
他没有出声,就这么坐在床榻边上,也什么都未做,其实更多的,却是不知又可做什么。
在床榻边的一个小台面上,搁着一块玉,是他的那块暖玉,许是她被人从柴房里救出来时,那人随手把这玉带了出来,顺便搁在这儿。
苏墨拿起那块玉,指间摩挲着,眼里已压抑到极处。
他梳理好系着它的微乱红绳,看着它重新恢复原样,一眨眼时,眸色黯淡,再也任何一点光亮。
苏墨轻手撩开姜芜的发,直至将暖玉挂在了她的脖颈上。
白色的颈,红色的绳,暖色的玉,刺得他的眼得又是一红。
苏墨伸出手,从姜芜的额到眼眉,再到鼻,再到嘴,一点一点像是描绘着她的模样,直至指尖又落在她的脖颈上时,他再也抑不住,眼底落出泪,恰落在她的额上。
于是他又替她了擦去,指腹覆在她的眉上,像是忽地想起什么,无声的泪又悄然滴下。
六月初三,长巳节。
他回去时,碰巧看见春枝和秋月替她装扮,他立在一旁等着,却没想起过替她画一次眉。
“长长久久、永宁安康。”八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他也是曾想过能否同她长长久久、永宁安康的。
结果竟能全毁在他手里。
苏墨视线顺着往下,缓缓落在姜芜的小腹上。
他伸出手,却顿在半空中,或是也可以说下不去手,半晌后,才试着慢慢落下,隔着一层被子,覆在她的小腹上。
平平的小腹很难想象几个时辰前,里面还曾有过一条小生命。
许是一月,许是两月。
但它却又是的的确确地曾存在过,此时鼻尖空气里的一点微弱血腥气息更是逼着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若是一切安好,再等几月,他就能更加感受到它的。
他曾听人提起过,女子怀孕到后面的几月,便会有胎动的迹象,手覆在肚皮之上,便能深切的感受到里面的那个小生命的每一个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