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律、克制,即便是同至交饮酒,也不过三两口浅尝辄止。
此时再看他,须臾之间已仰首饮下两盅。
杨维舟同顾以宁交往不深,并不知他秉性,罗映洲却和章明陶对视一眼,都觉察出来几分蹊跷。
于是章明陶拿手一挡,轻按在顾以宁的手臂上,笑着说道:“今日这太禧白尤为辣喉,少饮。”
顾以宁向他一笑,轻掸开好友的手,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下,再垂首时,眸色中便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无妨,清酒三杯罢了。”
都是男儿,也觉察不出来旁人的心绪变化,听顾以宁这般一说,便也释然一笑,是了,不过几杯清酒,又在自己的家中,即便醉了又如何?
遥遥地,又传来少年少女们爽朗的笑和细声低语,她们站在飞瀑前,望着那由天而降的清流,或站或坐,手里各色的灯,在夏夜绵软的风里晃动成扶疏的光影。
罗映洲又说起近来送至刑部直隶府清吏司的案犯严复礼,因此案已移交过去,便来问杨维舟此案的细节。
“此人在我这里已吐露大半,不知杨兄那里可有进展?”
此案关系到十多年前的“接驾酬酢案”、“盐务贪垧案”,再向里深挖,已然能触及湖阜一派的根基,故而杨维舟前日接到此案后,极其用心。
“若不是前次在大朝会上的僭越之言,此时下官也许早已销声匿迹。”他深深地望了顾以宁一眼,那目色里有几分感激之情,“有了陛下的关切,尚书大人也不敢在此案上插手,倒叫下官查出了几分隐情。”
杯盏中倒映了一轮弯月,顾以宁原是垂眸看,听杨维舟言及此案细节,这便微微抬起了头,堪堪收回心神,望住了杨维舟。
杨维舟思忖着说道:“那严复礼说话六分真,三分假,一时又道那本账册在他手中,一时又说账册早就失窃。下官前几日派人往北地走了一遭查明,那严复礼同族人一道被流放北疆时,曾被人一路追杀,族人所剩无几。其后他带着严家几位妇孺逃至北蛮边境,在严恪的老妻口中,逼问得来有关严家家财的消息。”
“说是当年严恪自知即便将八十万两饷银补上,也难逃一死,故而将所有银钱深藏好,只留了一纸指引舆图以及开启的钥匙,被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此事未有人知,也不知是不是严恪老妻为了骗严复礼奉养,才编出来的谎话,还是真有此事。”
“那严复礼冒着凶险,重回京城,不过是回广陵寻严家家财未果,其后才冒险以身诱贼,妄图将‘接驾酬酢案’重启,借此引出当年那些与此案有关之人,在其间寻到严家家财的下落。”
罗映州倒吸了一口气,有些震惊:“朝廷一年税银不过三千万两,严家当年掏了一百万两军饷之后,还能有八十万两白银的家财?”他拿指节叩了叩桌案,发出几下闷声,“怪道当年说盐商总首严恪富可敌国,明面上的家财已有数百万两,暗地里怕是有金山银山。”
章明陶沉吟了几分道:“严复礼乃是严恪的亲侄儿,他在广陵翻遍了严家的老宅,却仍寻不到这金山银山所藏匿的地点,旁人来寻,能找到才怪。”
这些细枝末节并不能吸引顾以宁的注意了,他又自斟一杯,将杯盏捏在指尖,视线掠过那一团一团的光,往飞瀑那里望过去。
烟雨拎着那盏小兔儿灯,坐在飞瀑边上,同顾瑁偎在一道儿,听谷怀旗说着他从前在北疆打蛮子的事,少年意气风发,谈笑间颇有几分豪情,顾瑁虽讨厌他,却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
烟雨就悄悄地往小木屋那里看。
她们这里人人手里拎着小灯笼,亮光连成了一片,可小木屋那里虽然悬了灯,可却在略高的地势,又被一道竹篱挡着,倒瞧不清楚会不会有人在上头。
谷怀旗方才说,他从蓟州来,有一宗事就是为布政史家的小姐带信儿来的,说是一过七夕,吕姑娘就会来金陵小住了。
听说,从前吕姑娘同小舅舅一直有婚约,后来因父母不舍得将她嫁太远,这婚约便作罢了。直到今岁迁都的事儿提上日程,吕家又见小舅舅一直未娶,这便又动了结亲的念头。
所以小舅舅一直未娶亲的原因,是在等那位吕小姐么?所以才能筹谋那么久,在今岁极力赞成陛下迁都……
听说吕小姐今年刚满十八岁,这时候嫁给小舅舅,该是最当好的年纪。
哎,小舅舅那样深刻内敛的人,从来都不曾外露过自己的心意,却也能为着一个喜欢的人,筹谋那么久。
烟雨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哭,手里无意识地晃动着小兔儿灯,眼眉就深深地蹙了起来。
明质初坐在一块山石上,眸色在飞瀑倒映的光里,显得尤为清澈,他一直望着那个叫做烟雨的姑娘,她展眉时,他便笑,她认真听时,他便也看向谷怀旗。此时她低垂着眼眸,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接着便蹙起了一双柔婉的眉目,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便痛了起来。
这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的事吧?
从前他不信,这世上的女孩子,各个都是美的,可又都美的差不多,个个又都是可爱灵动的,可又可爱灵动的差不多,唯有眼前这一位姑娘,她像是美进了自己的心坎里,每一次眼波的流转,都像在他的心上掀起了波澜。
谷怀旗也是初来乍到,只略略向他说她是顾家的表姑娘,明质初心里无比的忐忑,偷偷考量着自己,越考量越觉得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
父亲是驻扎绥远的建威大将军,正二品的官衔,手下虽有几十万驻军,可到底是在边疆,烟雨姑娘是江南的女孩子,吹不得风、经不得雨,又怎能去边境吃苦?
好在他如今在金陵任职,可他是武官,万一今明两年被指派去了地方上,又有什么底气来向她求亲?
他发着愁,在心里将所有有关她的一切都过了一遍,只觉得越想越心凉,待重新打起精神望向她时,却见她眉眼向下,只盯着小兔儿灯照下的一方土,似乎心绪不佳的样子。
于是他盘算着要走过去,可又不敢,心里思量来去,正想动作时,却听有个好听的女声,在谷怀旗说话的间隙响起来:“我望着那一厢亮着灯,是不是宁叔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