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常常做噩梦外,烟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活得天真烂漫。
顾南音说是啊,嗓音柔缓,“人生有来处,总要记得自己的父母才好。”
她不敢贸然将那层封印了的记忆,在烟雨面前摊开来,此时只匀停了呼吸,温柔说道,“这位婆婆口中唤着你生母的闺名,又是六从弟命人千里迢迢接来的,说不得有些渊源隐情,一时待她醒转了,咱们同她说说话,可好?”
烟雨点头,想着那位婆婆方才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她呆坐在椅上,尝试着去回想小时候的事,霎时神思便跌落进黑暗,井壁滑腻的质感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惊骇。
顾南音忙搂她入怀,像小时候那般哄着她,烟雨才平缓了呼吸,慢慢安宁下来。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久,忽听得里间哭声又起,唤着“漪漪”的老迈女声传过来,顾南音便同烟雨一道儿疾步走了过去。
裴氏歪坐在床前,一双无神的眼眸在看到烟雨时霎时多了光彩,烟雨看了看娘亲,这便坐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婆婆,您的女儿是叫漪漪么?”
女孩子的声音细柔,温柔地拂过裴氏的耳畔,她此时已恢复了神智,只一味地盯着烟雨的眼睛,看不够似的。
“我总算知道,为何要把我接到金陵了。”裴氏的嗓音喑哑,眼泪往下落着,无穷无尽似的,“那天夜里,阿婆以为那个枯枝儿一样的是你,你公公不敢抱,哭的晕厥过去,我却敢,可我也抱不起来啊,一摸就成了灰……”
她喃喃,回忆汹涌而来,顾南音却一霎止住了她的话音,轻声提醒,“裴大娘,濛濛小时候害了病,没了记忆……”
她的话烟雨听不明白,裴氏到底是清醒了,知晓了顾南音的意思,惨痛的回忆便不再提。
“可怎么活下来的啊,阿婆的乖乖?”裴氏的情绪激烈起来,胸口起伏着,将枯瘦的手轻轻抬起,摸了摸烟雨的脸颊。
“你生下来的时候小老鼠似的,你那个嗲嗲(2)一心读书,你姆妈不耐烦哄小匣子,是阿婆抱你抱大的呀,奶妈子成群的,可没一个叫阿婆满意……”
她的手慢慢地向烟雨的额发触去,再往上,拨开了鬓边的发丝,显出了发底头皮上的一处浅浅的粉色胎记。
“当真是阿婆的乖乖……”她看清了那一处印记,霎时就把烟雨搂进了怀里,“濛濛,你听听是阿婆啊,小时候,你几个月大就在阿婆的胸膛上撅着屁股趴着睡,跟你嗲嗲和姆妈往金陵走的前一晚,你哭着要跟阿婆睡……还记不记得?”
思及最后一面,裴氏放开了烟雨,一手捶着心口说疼。
“人呢就是没有前后眼,倘或我知道会有这一难,拼了死的都要将你留下来……”她喘着气,像是耗尽了心力,“你姆妈急着往鬼门关去,我不留她!”
说是这么说,到底是痛彻心扉。
烟雨方才在裴氏的胸前静静听着,那心跳声急促,可莫名地叫她心安,她小声地啜泣着,虽不知道在哭什么,可心里的痛感却益发的真实。
“阿婆,我到底是谁,咱们家遇上了什么难处……”她啜泣着,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顾南音万万没料到今日来一趟老宅,竟会有这样的际遇,她不知道这样对女儿好不好,可到底是了却了心底的一桩心事。
她陪着祖孙两个哭着,为裴氏抚了抚心口,又唤人拿水来。
“裴姨母,濛濛是那年我在庙里头救下来的,一路带回了金陵养着,起先盲了两年,后来便好了。养到十二岁,依着那时候漪姐姐提过的,起了个大名叫盛烟雨。”
她含泪笑了笑,“这孩子乖巧,活得也很好。”
顾南音温柔的话语抚慰着裴氏,却没注意到她变了神色。
裴氏情绪平复下来,嗓音嘶哑着回忆道:“……如此这般倒遂了她嗲嗲的意——那年因名姓的事,濛濛她嗲嗲同她公公明里暗里的,较过多少劲儿,以至于孩子五岁了,还没取上个大名儿。”
顾南音一怔,心下便忐忑起来,问及缘由。
裴氏往那床榻边靠过去,有些疲累的样子,她瞧了瞧烟雨泪眼模糊的样子,便叫侍女扶她去净面。
待烟雨走了,裴氏才慢慢地同顾南音说了始末。
严家只得一个独养女儿严漪漪,严恪也是个钟情之人,不愿纳妾只同裴氏厮守,其后便为女儿招赘了一名家贫的秀才盛怀信上门。
盛怀信过门之后,便在岳父的资助下,在乡试中得了解元,之后便在广陵家中备试来年的会试。
盛怀信为人谦和有礼,待严漪漪无有不应,只是未曾想,在濛濛的名字上,同漪漪闹起了别扭。
严恪为濛濛取了个大名,叫做严雨,盛怀信明面上不说,却叫漪漪三番五次来同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惹恼了严恪。
翁婿两人就此生出了几分嫌隙。
顾南音听完了,不免有些歉疚之意。
“我听漪姐姐唤过一句严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姓盛,倒是我疏忽了。”
裴氏摇头说不碍的,“不过是芝麻小事,那晚一把火烧过去,落得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