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就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门前质朴无华,和紫微垣一般无二。
门后却别有洞天,过道交叉口必定是花团锦簇,就连宫殿的外墙也是金碧辉煌。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皆是雕梁画栋,或是花鸟相映,或是天仙起舞,或是春花吐蕊……各个别出心裁,古雅多姿,都不带重样的。
伯遇约少灵犀在进门后左手边第一个十二角亭碰面。
可她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四角亭、八角亭、宫殿无数,却始终没有看见约定好的十二角亭,照理说那么突兀一个建筑,应该不难找才对。
少灵犀初次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七拐八绕下来已是一个头两个大,早忘了来时路。围着墙根转悠了几个来回仍然没有绕出去,实在不想折腾了,倚在一处小桥墩上歇脚,等着伯遇亲自来寻她。
偌大的九重天,连个路标都没有,简直小气。在魔界,因为禁地众多,岔道上通常是五步一提示,十步一引导,断不会出现“误入”的情况。
好巧不巧,她屁股还没坐热,灯火迷离中,一个只比竹杖稍高一点的人就迈着小碎步自桥下而来。
少灵犀就着逆光打量着来者,起初以为是桥的坡度让那人看起来比寻常女子还要矮一截,现在凑近了一看,不能怪桥,他是真的矮小……
男子阴恻恻地笑着,说话像捏着嗓子般尖细刺耳,这副尊容和被面粉糊了脸的白无常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此人还要更油光水滑些,若不小心挨着了定要蹭一手的浆糊。
:“在下乃是司夜小仙,伯遇上仙去老君处赴宴了,稍后便回。他留书托我带您到天市垣随便逛逛。”
说罢,这人将书信递给少灵犀,她大概看了看确实是伯遇的笔迹。这里不比太微垣地广人稀,挨家挨户都住着神仙,很容易就会进错了宫。既然此人是司夜的仙官,带个路应该不成问题。
少灵犀小声嘀咕着:“他请我来自己却走了……那便有劳仙使了。”
第45章 锁灵塔
伯遇说今日天市垣要过天灯节,处处张灯结彩,除了往年的“十二生肖”和“八仙过海”冰灯外,今年还添了一组十二月令花和一组百鸟朝凤,颇为壮观,所以特邀少灵犀前来逛逛,结果他自己却被自家师尊叫去了,实在扫兴。
:“九公主请随我来,此时天灯已亮,我带您走个捷径。那条路有些隐蔽,这夜深人静的,您可要跟紧了。”司夜仙提着大红的灯笼,带着她往曲径深幽处走。
走街串巷将她引至一座高塔前,周遭一片漆黑,阴森可怖。那引路仙人一路东张西望,见少灵犀踌躇不前,也不催促,随手扔了灯笼转头就溜掉了。
少灵犀惊嘬嘬硬着胆,冲那人离去的方向喊道:“诶……仙使?仙使走哪儿去?”
没有人回答,荒凉的塔前只剩下她一个人。
少灵犀低头一看,脚下的青石板路栉风沐雨多年,已被摧残得不成形了,错落的石砖缺少粘合的湿泥,只能零零散散地铺在地上,露出了许多光秃秃的石缝,一片荒凉景象。
顺着两旁风化的碎石子向前寻去,尽头处两扇剥落的朱漆大门严丝合缝,门上的五路门钉皆锈迹斑斑,暗淡无光,左边那个口衔铜环的狮头仍旧凶神恶煞地注视着前方,右边的则下落不明。门槛边上躺着两截断裂的门闩,像是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出时撞碎的……
塔的各个角檐上都蹲着屋脊兽,挂着三五层蛛丝,上面兜满了飞虫干枯的尸骸。巍巍九重高塔,竟没有一丝活气,静谧到令人窒息。
少灵犀的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抬脚便往司夜仙离去的方向追去。
可她刚一转身,那扇斑驳的古旧老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朱红的门向外敞开,仿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要将少灵犀吞入腹中。
塔内有人在咿咿呀呀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空灵飘渺,有如游魂鬼魅。她像是中了邪一般,任那幽怨的摄魂之音牵引着缓缓步入塔中,在乌鸦的声声哀鸣中,塔门骤然关闭。
外面,除了沉黑的夜色外,空无一物。
怨灵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锁灵塔中关有许多摄魂怨灵,它们没有伤人皮肉的本事,却能挖掘出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来消磨人的意志,它们能把地狱描绘成净土,送上死亡的祝福。逼着人往悬崖边上走,然后摧毁其心智,使其心甘情愿自残以结束生命。
这塔本来是用来折磨那些邪恶堕仙的,后来东海新起了一座更为完善的监牢,这里也就荒废了。尊神早就降了法旨让天帝寻个吉日妥善处理此塔,他嫌麻烦迟迟没付诸行动,因此锁灵塔也得以保存至今。
少灵犀置身幻境,看见床幔里有一个正在产子的妇人,看不清那人都容貌,只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旁边站着的男人是她父君少炎,正急得来回踱步。
他对那妇人道:“这是我最重要的一个孩子,一定要用三字。若生下女儿,便叫灵犀,聪慧机敏。若是男孩儿,便叫葪柏,挺拔俊秀。”
她突然明白了,躺在那儿奄奄一息的妇人是她的娘亲。
这时,鬼魅般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她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哈哈哈哈,你死了,她就不会死,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活下去。只要你死了,一切的痛苦都会消失……”
怨灵一遍又一遍地蛊惑着少灵犀,她的神识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左手已经握住了良川架在脖子上,只需稍稍稍用力,便会死于自己的剑下。强烈的愧疚感猛然袭来,她实在招架不住了,双手握住剑柄欲了结了自己去拯救濒死的娘亲。
在利刃划破喉咙的瞬间,少灵犀腰间的铃铛抖动起来,在清脆的铃声中,有个男子在唤她的名字:“你在哪儿,灵犀,灵犀,灵犀……”一遍又一遍。
少灵犀听着他急切的呼唤,本能地应答道:“塔……黑色高塔。”
突然,她腰间的帝台玉灵光乍现,溢出的蓝光将咄咄逼人的怨灵一一撕碎。就这一闪,便消灭了半数以上的幽魂。趁着这个空档,少灵犀的理智恢复了一点点,不至于要提剑自戕,却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
就在她摇摇欲坠之时,被带进一个结实的怀里,腰上箍着一只大手,还有一只冰凉的手横着护在她眼前,遮得严严实实。闻着味道很是熟悉,她也慢慢放松了下来,良川“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啊——啊——”无形的压迫感油然而生,魑魅魍魉嘶声尖叫着四处逃窜,黑压压的烟团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别看,别想,别信。”有一个声音从少灵犀的头顶传来,那人说话温润和缓,听着很是舒心,神思渐渐游离于躯体之外,倒在了身后的人身上。
原泱闭眼运气,转瞬之间所有怨灵都被震开好远,塔门也被弹开,他打横抱着少灵犀向塔外走去,脚下步步生莲,莲心散发的强光点亮了整座黑暗的高塔,凡是碰到那蓝莲的恶灵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锁灵塔内是暗黑之境,神力所不能及,原泱遍寻无果,便想着用双生铃找她,幸好赶上了。
天帝是个好面子,护犊子的老人,他将长玺的不幸全算在了少灵犀头上,一直想报仇雪恨。殊不知,他的护犊之心为他招来了一场祸事。
长衡一直守在暗处,期待着锁灵塔里传来“喜讯”。如果她是因为误闯禁地而死,就和谁都没有关系了,加之她又是自杀,就更完美了。
可长衡打错了算盘,他等来的是尊神的“恩赐”。
原泱踏尘而来,目空一切,冷声道:“长衡,你本是众仙表率,却做了这些糊涂事。你为了你宫里的人伤了我的人,那本尊便亲自替她讨回公道,也好叫你知道何谓‘尊神之怒’……”
原泱有超越时空的感知能力,对任何事物的掌控都是绝对精准的,他来时就知道长衡躲在附近。叫他出来,解释给他听是给彼此留一点体面,总比拿剑逼着他认错要好一点。
:“原泱,重七双子脉,开始吧。”原泱也循着旧规矩自报家门。
尊神竟修得了双子脉!他体内藏着梵行七脉,焚和七脉两套完整的脉络。他双手将少灵犀护在怀里,稳稳立于半空,抬眼间身后翻涌着磅礴的水蓝色光芒,是重七双子脉全开的征兆,天帝今日非得脱一层皮。
长衡自知逃不出尊神法眼,只好收了隐身诀现身。他看尊神释放了双重脉息,便知晓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长……长衡,梵行七脉,还请……请尊神手下留情。”
父女之间还真是心有灵犀,为人处事的方式也是如出一辙。做坏事之前一意孤行,不计后果,被发现后又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原泱抱着人腾不出手,就唤了东始侯来。神剑无心,不会因善恶而生出悲喜,只因沾了主人的滔滔怒气才变得嚣张跋扈。
原泱脸色晦暗深沉,对着冷冰冰的长剑命令道:“注意分寸……攻、刺、挑、斩、破!”
起初长剑只是飞速穿梭于半空中,未近人身。在原泱的指引下,才急转直下,贴着长衡的四肢、前胸、后背游走,所过之处不见利刃,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刀光剑影。从头到尾,原泱通共对东始侯说了九个字,战斗便结束了,长衡毫无还手之力。
他轻瞥了一眼脚下的一片狼藉,对长衡吩咐道:“为了四界的安定,今日之事,还望天帝守口如瓶。”
原泱又看了看臂弯中躺着的人,严肃道:“本尊守她万年,亦能保她此生无虞。若有下一次,本尊在东海之壑等你。”
长衡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也不着急辨白,而是将天下大义搬了出来,笃定道:“您为何要护着她!您明知她是少耘的,是少耘的……”
原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长衡,用一个眼神封住了他的嘴,:“本尊很清楚她对少耘意味着什么,不用你操心,你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谨遵……尊神法旨。”
天帝老儿周身经脉尽断,只能颤颤巍巍地瘫跪在地上,对着尊神离去的背影狠狠地磕了几次头,痛地说话都结巴了。毕竟东始侯的天赋是让人体会到极致痛感,手掌被它划破一点皮,就能感受到断臂的痛楚。
长衡看着地上来不及浸入土壤的血,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吐的,他将才仿佛置身于千万剑阵之中,身上千百道不致命的划痕都是东始侯的杰作。
上古神器留下的伤痕不深不浅,在皮开肉绽处总会留几根裸露的筋骨作为连结。这样不伤及他性命却能让他饱受折磨,痛不欲生。
再看看被削成碎块的锁灵塔,以及地上被一剑斩杀的怨灵骸骨,长衡的后背冷汗直淌。尊神连手都没用,只用了三分意识操控神剑,便有如此威力。
尊神之怒,天地变色,长衡领教了。
第46章 昼景君
少灵犀再睁开眼已经是深夜了,初一初九也去天灯节凑热闹了,宫里空荡荡的,一片冷清。
她记得自己跟着一个领路的仙使去了一座塔前,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了,连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原泱说她在菩提境受的伤还没好全,走到半道就晕了过去,难为别人仙使给她送回了太微垣门口。原泱还替她给伯遇传了话,说是今日身体欠佳,不宜出门。
:“你喝的是什么?”少灵犀看着原泱手里的茶和自己不太一样。
原泱道:“高山绿茶。”
少灵犀觉得他该一视同仁,:“那怎么我的就是低山枸杞和红枣呢?”
:“你身体不好,这些养生。”被怨灵摄魂后,身体会倍感疲倦,喝些温补的汤挺好的。
少灵犀从面前的茶盏里面捞了颗红枣送进嘴里,唉声叹气道:“唉,错过了天灯节,多遗憾呐……”
原泱问道:“你当真想看花灯?”
少灵犀吐出一粒枣核,看着黑黢黢的太微垣,心里面很是失落,:“想啊!等到下次天灯节,我多半已经回老家温源谷了,以后怕是不会来天宫转悠了。”
原泱迟疑了半晌,突然有了好主意,:“那就看火树银花吧。”
少灵犀两眼放光,来了兴致,:“什么火树银花?”
原泱握拳念了一串咒语,然后轻轻松开,从他的掌心飘出了许多小亮片,就在此时太微垣三千宫灯长明,楚楚动人的橘黄色微光笼罩着整个宫殿,像八月十五的月光铺满了每一个缝隙。
长长的主道旁结了两溜正红色的花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那些小亮片挂在树梢上,藏进草丛里,躲在花瓣中间,淌进悬镜湖面,散银碎玉般倾洒在每一个角落,桂殿兰宫皆流光溢彩,疏影横斜处亦灯火阑珊。满院闪烁的灯海比“星陨如雨”还要美轮美奂。
这就是“火树银花”,一种极耗费灵力的造景幻术。
原泱只身隐在夜色中,他的眼里也映有两盏明灯,他的鼻梁上是忽暗忽明的暖光,少灵犀第一次觉得他长得很合自己心意。迷离中,她感觉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大概就是“缘分”,时时刻刻都盼着见到他可能就是喜欢。这个暧昧的念头猝不及防地跌进了她心里,扎下了根。
:“好看。”她看着景,也看着人,不知道是在夸眼前灯还是在夸身边人。
原泱耗费了大把神力,自然是尽善尽美了,:“我造的,当然好看了。但光是看灯,也有些乏味。”
:“那你想做什么?”她觉得既然原泱都布置了如此盛大的幻景供她观赏,自己也应该满足一下他的愿望。
原泱所说的趣味,竟是让她再讲一段话本。少灵犀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总觉得忘了好多事情,只记得上月末熬夜看了一本传记颇为精彩,粗略捋了一下故事情节便开讲了。
:“说那年杏花微雨,皇帝隐藏身份与一宫嫔在御花园偶遇,单纯女子对这位才情横溢的男子青睐有加,皇帝却只把她当作已故爱妻的影子。二人以诗相知,以曲相和……”
刚讲了个楔子,还没进入正题,就被原泱打断了:“这本我看过,可是甄姓女子?”
:“对对对,没错没错!”少灵犀有一种遇见知音的激动,没想到原泱居然喜欢看这戏说后宫的杂书。
原泱当然不会自己找来看,光是看每日的公文都够殚精竭虑了,哪儿还有闲工夫读这些跌宕起伏的文章,:“这是藏经阁的杂书,梓潼经常借给众仙传阅,传着传着某一日也随公文流转到了本尊案几上,我随手翻了两三页,大致记得。”
既然如此,少灵犀只好接上回书说道:“那我换一个。接着讲上次的客栈趣事,说一刺客打平谷而来,着一袭红衣,好钻研美容养颜之方,不喜污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