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更迭有时就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什么过渡期,昨日还是风轻云淡,一副秋高气爽的样子,今日便气温骤降,仿佛进入了寒冬腊月。
外面暗暗沉沉地,飘着丝丝疏雨,其中还夹杂着几粒早开的雪花,散漫交错,氛氲萧索,俨然已是初冬时节。冬日过半,修学期满,少灵犀是真的要离开了。
少灵犀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檐上等吾又来,她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没有昨夜的欣喜若狂。
“冲动之后该如何善后?”是个值得推敲的难题,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同她家一众亲戚说她和天族尊神的事情,也没想好日后和原泱要怎样相见,太难了。这跨越种族的缘分来之不易,守之更不易。
神族和魔族本就是世仇,嫌隙颇深,中间隔着一道比银河还要宽的鸿沟。后来,她祖上又出了一位魔神,大杀四方之时屠戮了不少天兵天将,就连天族的尊神也没放过。
她倒是不介意做那横跨两岸的长桥,只恐族人根本不愿意高抬贵脚踩在她身上过去。她的叔伯、几个老大哥、包括妖族的臣属都是天生的仇仙人士,常常怂恿她父君推翻尊神,取而代之。好几次都差点揭竿而起,但是碍于尊神的神力以及他天地共主的地位,终究没敢摆上台面明说。
她正想得心烦意乱,就瞧见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女子冒雨而来。由远及近,那宽厚的肩膀,那健硕的胸膛,那强壮的臂弯愈发清晰,那是……
:“唐远!你怎么来了?”自三更沼泽一别,已是数月未见。久别重逢,自是不胜欣喜。
好在唐远长得结实匀称,所以看起来不胖。和这样高大威猛的女子待在一起,也很有安全感,战斗力如何暂且不说,做个肉盾还是绰绰有余的。
唐远昂首阔步,三两下就迈进了殿门,豪爽答道:“旬日前,收到吾又小哥送来的的尺牍,字里行间好像是说寻见了生身父母,要出一趟远门,遂托我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好一个当头棒喝!晴天霹雳!
少灵犀昨日一整天都和吾又在一块儿,他也没透露半点消息,:“旬日前就告诉你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同我讲讲!竟不辞而别!”
少灵犀知道吾又这些年一直有托人帮他留意蚯蚓一族的踪迹,他很想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据吾又说当年大雨连绵,修罗江泛滥成灾,许多以草木为食的山精野怪都举族逃离东夷野,另觅家园。大迁徙时他年纪尚小,体格也小,被遗忘在了荒原上,成了孤儿。
:“他也有留一张纸笺给你。”
唐远手心里化出一张极窄的纸,上面写着“别担心我”四个字,当真简洁,少灵犀想着等他回来,定要“严惩”。她打心底里希望吾又此行能有所收获,好歹也了却一桩心事。
少灵犀将纸条与食盒统统收下,像蜣螂滚粪球般推着唐远出了太微垣:“唐远,你先回魔界找一处空地历练一下,不用在三十三天守着我,我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大人了。”
少灵犀不是非要人伺候,她只是习惯了把吾又带在身边。那种寸步不离的安全感只能是吾又,若不是他,那也不需要了。
少灵犀突然想起一事,折回屋里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出来,里面躺着一对还没送出去的獠牙。
她将盒子递给唐远道:“这是雍和兽的审判之牙,可大可小,尊神说让你拿去安上。”
唐远两眼放光,兴奋得不行,惊诧道:“当初也是求他老人家通融,才让我进去的。我没本事,只能空手而归。没想到这惊喜还在后面等着我呢!”
像唐远这样的兽类异化成的妖物,天然地能适应三更沼泽的生存环境。原泱放她进去历练一番,也是好意。
唐远收下了礼物,打道回府前再确认了一遍:“当真一个人能行?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少灵犀冲她拱手郑重承诺:“当真,君无戏言。”
:“戚——你又不是君子,走了。”唐远也不磨叽,随即踏云而去。
她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个时辰不到就跑了两趟,受人所托的差事不好当啊……
第50章 辑思会
吾又走了,唐远也走了,突然没人在少灵犀耳边叽叽喳喳了,心里面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得找个话多的人攀谈几句,排解心中苦闷。
少灵犀路过紫微垣时,瞧着吟霄台附近人流攒动,他们端着托盘,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遂拉了无所不知的伯遇上仙过来问问:“嘶,他们在忙些什么啊?”
伯遇看着那群仙侍在挂手抄的经文和阴阳招魂幡,立刻就明白了,:“应该是辑思大会吧。”
:“辑思大会?”天上也太多大会了,做天族的人可真麻烦。
:“一年之中,一月十五日为上元,乃天官赐福日,七月十五日为中元,乃地官赦罪日,十月十五日为下元,乃水官解厄日。到了中元节那天,也就是地官赦罪日,地官会拿出生死薄,校戒罪福,为人赦罪,普渡那些功德圆满的孤魂野鬼,而天庭也会举行辑思大会超度亡灵。”
伯遇果然博学,几句话就将这来龙去脉理得清清楚楚,来找他真是明智之举。
:“那如今的地官是谁?”少灵犀常年足不出户,也不爱瞎打听,不知道如今的决明司总司大人换成了谁。
:“现任地官是娄总司,娄绪。九州四界里的所有人死后要想进入轮回道,都必须经过他的判官笔同意后才行。”
少灵犀喃喃自语,:“那我大概知道他是个管什么的官了。”
:“灵犀,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中元节这天,百鬼夜行,怨气大增,那些十恶不赦的怨灵也会趁此机会跑出来为非作歹。你修为浅薄,手无缚鸡之力,可千万别出门晃荡,小心被恶鬼捉了去!”
伯遇还不知道少灵犀已经在菩提境获得了梵行五脉,很担心她的处境。
他可能忘了,魔、鬼本同宗同源,少灵犀根本犯不着害怕,那些小鬼见了她躲都来不及。
:“你一个人?”伯遇才注意到少灵犀随身携带的小跟班不见了。
:“吾又回去了,他要去办一些私事。”言简意赅。
:“他走了?!什么时候?”伯遇这一问,三分震惊,三分怒气,还有四分委屈: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
他昨晚就觉得不大对劲,他把吾又送回诸子学舍时,吾又给了他一包晒好的牛肉干、一包地瓜干、一包香瓜子、一包炒香的花生米、一包茶叶……
将一身的家当都送给他了还不算完,又拉着他说了大半夜的闲话,把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叮嘱了一遍方才罢休。伯遇当时只觉得他被酒气熏糊涂了,现在想想,竟是在道别。
少灵犀知道他俩玩得好,交情不浅,安慰伯遇道:“你也别难过了。事发突然,他走得急,连我都没告知。”
:“连你也没告知……”伯遇细细揣摩着这几个字,面色一沉,眼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凛冽。
他望着诡谲多变的天色自说自话:“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升日落,风起云涌,雨势迫在眉睫。
少灵犀也随着往天上望去,错过了伯遇脸上昙花一现的神色,迷茫道:“此话怎讲?”
她不耻下问,却换来伯遇劈头盖脸一阵絮叨:“怎讲?天要下雨了你看不见啊!今日操办辑思大会,各处都忙得不可开交,咱们这类闲杂人等还是各回各宫,好生歇着吧,莫要添乱。”
伯遇胆子小,害怕在外晃荡会遇上恶鬼,想早早回屋待着,所以脚下生风,不过三言两语间便将少灵犀送到了太微垣门口。
临别之际,不得不长话短说,:“听说东海之壑的堕仙也会趁此良夜偷偷吸食阴气,有时还会纠集到一起冲撞水门,撞得头破血流,特别恐怖。说不定还真能从缝隙中逃出一两个!所以啊,你今晚千万别出门瞎转悠——!”
少灵犀领了他的好意,摆摆手转身道:“谨遵伯遇上仙教诲。”
辑思大会自亥时始,于子时终。相应礼数,凡九九八十一道,甚是繁杂。待万事就绪后,尊神盘坐入定,引“招魂幡”超度冤魂。
众仙跪坐护法,清净和雅的诵经之声周遍远闻,听者不言,听者无厌……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但走运起来也是防不胜防。
少灵犀在悬镜湖边上遛弯,只随意踢了一脚就走了狗屎运,捡到一块上好的玉料。她自是喜出望外,乐得跟朵月季花似的,一回屋就心无旁骛地雕刻上了。
她手中的刻刀刻画过许多人物,却从未刻过心上人。从前是没有,如今有了,自然要精雕细琢,一点点抠出他的样子。
她听着辑思大会上传来的梵音,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这经文果然不俗,能超度逝者亡魂,也能涤荡生者心灵,一举两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灵犀的脖子都埋酸了,原泱的五官才有了大致的雏形,光滑细致的肌理、粗糙毛涩的鬓发,可谓是面面俱到。她这手艺是越发精湛了,下手刀刀相符、爽气不腻,刀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算得上是半个行家了,想着回去一定要到鹤安面前显摆显摆。
正在少灵犀沉疑之间,突然有一阵笛音裹挟着诵经声传到她的耳朵里,这调子她曾在三更沼泽里听到过,好像是朝歌的驭虫笛音。
但这次的乐声少了悠扬清越之感,呈现出虚无缥缈之态,只是断断续续地闪现在耳边,或轻或重,似有似无,所以并不突兀。如果要捕捉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必定要屏息凝神才行。
少灵犀疑惑着寻声外顾,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顿时眼前一暗,整个人像是被蚕茧束缚在了漆黑的空囊中,越陷越深,无法抽离。
她兀自停在那儿愣了许久,然后像被操纵的木傀儡般僵硬地转过背,在浓浓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她走路姿势很奇怪,竟是含胸驼背,同手同脚向前行进,与她素日里的仪态举止大相径庭。
因今日是七月十五,天族在吟霄台举行辑思大会,各路亡灵也会走街串巷四处奔波,以求超度。所以各宫都是大门紧闭,路上也是空无一人。
少灵犀两眼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路上,那声音牵引着她穿过了七弯八拐的回廊,进入了一片森然的密林,密林的尽头接着一条狭长甬道,此路夹在两座巍巍青山之间,远观而不可得见,极为隐蔽。
最终,少灵犀停在了一处四面环山的凹陷地带。
直到她的膝盖磕在了一块岩石上,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
从前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凑在了一起,如满天星斗般散落在她的周围,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各个都手握重器,严阵以待。
随着笛声的中断,那些原本静止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就连他们的骨节也在咯咯作响,就像诈尸了一样。他们将手中的兵器齐齐扔向半空,那些刀枪剑戟悬浮片刻后便铺天盖地向少灵犀袭来,这架势非要将她砸个稀巴烂不可。
对于这一身的伤疤和淤青,她都既往不咎了,可这些人却不知好歹,偏要再次骑到她的头上来。少灵犀和从前一样,伸手召唤出良川去抵御。
虽说每每都是收效甚微,但多多少少可以增加些阻力,减少一点受到的伤害。她不自觉地提起一股劲儿,挥剑乱舞了一大圈,那些凶神恶煞的坏人竟然毫无招架之力,如烟四散。
少灵犀这才想起,她已经是梵行五脉了,自然该有些不同之处。只是,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人影真的不是幻觉吗?
怎么会一碰就散……
来不及细想,转瞬之间,少灵犀身后出现了一整片尖锐的荆棘丛。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的同窗和哥哥们常拿她练手的地方。
不对!她怎么会到了这里,这儿是魔界吗……
她被这些荆棘扎过无数次,立马就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心头一紧,连忙回头,果然一柄震山锤突然杀了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直接将她砸了下去。
在坠落之前她本能地以剑撑地,欲借力翻身,跳出刺丛。岂料,那平平无奇的“荆棘丛”竟如一匹柔软的白练,良川直接刺破了它,将少灵犀带入了地底。
不对,是海底……
她在毫无防备之下一头扎进了水里,咸涩的海水迫不及待地灌进她七窍之中,封住她的眼耳口鼻,让她再无法发出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星宿海的水比寒塘秋的还要寒凉彻骨,冻得人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可良川像是失控了一般不肯停下,它牢牢粘在少灵犀的左手上,拖着她越潜越深,直到朦胧的光亮被沉黑的水域淹没,直到她停止了挣扎,良川也稳稳地立在了一处石缝中,缝隙里凝满了黛紫色的“软泥”。
此时,蔚蓝色的海域里多出了一块黑乌乌的角落,像是圆镜被打翻之后缺了一块。
第51章 星宿海
吟霄台的辑思仪式被狂躁的海浪声打断,众仙家接二连三地起身眺望,皆是瞠目结舌,惊慌失措。那声音来自紫微垣最隐秘的背面,高山深处,深渊底下。
远处那一片天空之中,紫电飞光,流云似箭,乱作一团。古语有言:电闪雷鸣之处必有异象,而那妖异的云团之下竟是……
:“星宿海——!”再沉稳的声音也掩盖不了原泱眼底的兵荒马乱。
星宿海是天族禁地,也是四界禁地,传言说里面存着一头巨大的洪荒怪物,轻易碰不得,会要人命的!星宿海东南西北四面都设有万仞绝壁,由四方山神联合镇守,究竟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进去?
一时间人心惶惶,方寸大乱。
原泱当即口述法旨,命初一和初九晓谕三垣九曜: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各自的神殿,更不得前往星宿海。三界学子由少司命统一安排,不得随意走动。
原泱赶来时,已经有人比他先一步悬立在了海面中央,他手里抱着一名湿透了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手中握着一柄锈剑,剑上附着着黏糊糊的绛紫色浓浆,上面满是麓丛的气息。
一九殿一直以来都保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魔神少耘不是埋在紫微垣地下三千尺,而是埋在星宿海滔滔海水之下!良川扎的也不是普通的石缝,而是麓丛的肋骨缝隙,是他设下画地为牢印后留下的守陵骸骨。
原泱脑子里冒出一个既荒唐又合理的假设:是少灵犀用良川剑挑开了封印。但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尚未可知。
星宿海的劲风肆虐,訇然作响,简直要把头盖骨都掀开了。枯涩的海风呼啸着掠过南巍身畔,鼓起他深褐色的广袖,也卷起几缕长发反复敲在他的脸上,十分猖獗。
四岸巨石崇竦,壁立千仞,水流激汤,涛涌波襄。大海像是在吐纳浊气一般,有节律地呼吸着,带动着潮涨潮落,有种蓄势待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