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泱慢吞吞憋出了一句:“我有我的理由,不便多说。”
宛童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此时已是热泪盈眶,尊神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禹农也干坐在一旁缄口不言,他怕被吓死,不愿再多问了。
禹农见宛童忙前忙后医治原泱,自己却一无是处,愁得五内俱伤。索性拿着他的书册,开始踱步。他做这套动作时,就代表要讲一个很长很久远的故事,并且不能长话短说。
:“遥想当年,我还是个青葱少年,天师命我去驯化吞鲸兽。我这刚一到,四匹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便朝我扑食而来,一个个双目瞪圆,齿如长锯,四只带钩利爪添上一对庞大的羽翅,甚是可怖。”
要不怎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少司命写书写得多了,一激动起来,说话的腔调都像在说评书,引人入胜。
:“说时迟那时快,我反手推出一掌,将吞鲸兽震开老远,然后掉头就跑。每跑二里地就停下来散些纯净的神力喂养它们,作为激励。如此往复驯了数十载才初见成效,而我的修为也随之日渐消散,最后竟掉到了梵行六脉。”
原来大家今日能骑上吞鲸兽穿行于三更沼泽之中,都有赖于少司命舍己为人,无私奉献,拿梵行七脉一点点驯养来的。
:“当时我求你薅一截棘谷草的根须补偿一下我,你都不肯。说什么来日有正经用途,不能浪费在我身上,至今我连它面都没见到过。今天倒好,破天荒碰上尊神开恩,连茎带叶一股脑都搓成药丸了,很好!很好!”
原泱虽在闭目养神,但耳朵又不聋,自然知道他酸里酸气地是在埋汰谁,:“禹农,你当时不过折损一星半点修为,并未性命攸关。”
禹农“唰——”地一下站起来,委屈道:“其实我怨的不是你不给,是你冷漠的态度!你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了一个禹农,还有后来人……少司命本就该轮着做。”
原泱还想着蒙混过关:“我有说过这等无情无义的话吗?”
禹农小声嘟囔着:“……背着我同天师提了两遍而已。”
糟糕,气氛不太融洽。
然而就在刚才,瑾瑜也正好来请示如何安置新一批刑满释放的从良堕仙。碰巧在门口偷听到了全部的谈话。她走时,比禹农来时的脸色还要难看,甚至有些扭曲。
朝歌努力过了,可还是没有拦住。沉洲冲到一九殿时,原泱雕玉石的手并未停下,轻轻哈了口气,吹走新镂出的散屑。
得宛童元君悉心照料,和少司命的贴身伺候,尊神调养了两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沉洲气不过,闷气攻心,周遭竟有红色暗流汹涌。原泱将刻刀随手插进案几上,抬头瞪着沉洲,同时散发出更强劲的蓝色光芒,逼退沉洲欲喷薄而出的的暴力。
:“你想同本尊撒野?还不够格,收回去。”尊神的架子还是一如既往。
沉洲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敛了脉息,但依旧怒不可遏。
他平时对尊神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放肆,但今天确实不想拜他,:“尊神,您明知彩凤是个没有丹元的废物,她如何瞒得过四位山神去释放妖孽,她做不到的……而且,九里堤那个地方,比东海之壑好不了多少。”
就算沉洲一个字也不说,原泱也清楚他的来意,:“当年本尊在海妖嘴里救下你时,也削掉了你一遛龙鳞,这便是获救的代价。她受了此刑就付出了代价,本尊亦是在救她。”
沉洲是个通透的人,一下子就听懂了这个类比,明白了削鳞和受刑都是必要的流程,整个人立刻温软了下来,:“您是说,她命中有此一劫?”
原泱道:“本尊只能说,她平安无事。”
冷静下来之后,沉洲有些懊悔,将才真不该气势汹汹地同尊神说话,现在就想找个台阶下。
踌躇间,他想起了一桩怪事:“您一直让我留意四海的动向,近日有了新的发现。昨日凌晨,海底深渊的海妖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群起而动,有倾巢而出的势头。而且,它们都是奔着东海之壑去的。虽说多了一层千尺浪,但水幕上那些裂纹……”
:“本尊知道了,你替我盯着就好,无需忧心。”
拜别时,沉洲正好看见了原泱刚雕刻好的一尊小玉人,栩栩如生,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人是谁。从前学堂里总是有人暗戳戳地议论尊神与少灵犀关系非凡,如今一看还真是。
他忍不住夸赞了两句,:“您这钩、雕、镂、刻之间处处可见她的影子。您手下功夫仔细,虽眉眼未显,单凭这身态我就辨得出是谁。”
这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还是握着自己命脉的人,自然不能伤了和气,沉洲很少这么低声下气地夸奖别人,但今天是不得不夸一夸。这宰相肚里能撑船,那龙王肚里怕是可以装下一整个渡口吧。
本以为尊神不会搭理他,没想到等来闷闷的一句:“你竟对她如此熟悉。”
听这话有点杀人灭口的意思。同日来千重阙,这沉洲与少灵犀做了好些日子兄弟了,交情深厚,该了解也都了解。突然要他装聋作哑,端出个熟人陌路的样子实在无理。明明是夸赞尊神手艺精妙,尊神却理会出了“有人想跟他抢人”这层意思,着实令人头疼。
沉洲本也是个专横不讲理的人,但终究是窝里横,在自己能掌握的领地可以肆意妄为,出了这个圈,还得看各路上神脸色,比如眼前这个就是最棘手的一尊大佛。
:“没有没有,我是靠猜的。您跟前就只有初一、初九两位上仙,这女子明显不是他二人。平日里您又不近女色,当然只能照着宫里唯一的雌性练练手啦。”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伯遇他们厮混久了,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倒是见长,溜须拍马的场面话信手拈来。
:“若无他事,你先回去吧。”原泱好像没听他讲话,换了一把小刀,继续完善着玉雕的细节,随口遣了他离开。
:“是,沉洲谨遵法旨。”沉洲求之不得,召了两朵云,匆匆出了一九殿,快马加鞭、一骑绝尘,天空中留下两道纯白色的云痕。
凡人只道是天公作美,路过的小仙也不知是哪位仙人在此赶路,如此火急火燎。殊不知,是某些水产神祇在“逃命”。
第55章 九里堤
他走后,原泱将手里刚成型的小像缩小了些,串了个绳结,做成了挂饰拴在腰上。没走两步觉得不太稳妥,又摘下来端详了好一阵,揣进了怀里。他怀里面,还有一个没有雕完的玉人,他等着来日少灵犀可以把他的下半身刻出来。
没过两日,天上便传开了,说尊神怀里揣着稀世珍宝,日日都要拿出来看好几次,生怕有什么闪失。
有些仙娥说,看那绳结系的是同心结,一定是女子所赠,不会有错。也有人说是扇坠、是剑坠、是玉佩……一时间众说纷纭,没一个准信。从来没见过尊神有这么惦念的物件,着实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这一则嘛是方便了喜欢送礼之人去投其所好;二则嘛也给爱慕尊神的仙姬提供一些头绪;三则嘛便是给沉寂许久的三十三天带来一些茶余饭后的消遣。
伯遇倒是信守承诺的人,一坐就是七日。
神仙就算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也能靠着日月精华存活。但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又正值冬日,风霜雨雪严相逼,怕是要将他耗到油尽灯枯了。
宛童元君走后仍惦念着这俩孩子,好心叫了少司命前来探望。禹农一来就看见伯遇正奄奄一息地靠在树干上,只得将伯遇驮回了修缘宫缓两天。“舍命陪君子”是义举,但不至于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
伯遇被扛走之后,只剩少灵犀一人独坐在一截干枯的树桩旁,两眼无神地直视着前方,那儿有一株死透了的小树在风霜中屹立不倒。
她并未正眼看来者何人,仅凭脚步声和那一角黑袍,她便猜出来了:“是非台,我知道是您在帮我。您说的故人是我的生身母亲,荼将。”
旁人看不出来,她自己却最清楚,能扛下疏清之刑,并非仅靠一己之力,而是有人在暗中相助。那股力量和从前原泱渡给她的极其相似,放眼整个神族,拥有这样同质神力的只能是掌管焚神鼎那位。
聪慧如少灵犀,立马推断出救她的是昼景真君——卞弦缺。
事已至此,卞弦缺也没必要隐瞒了,他脱下了外袍,取下了面罩,露出一身纯白的衣衫,配着他满头银丝,说不出的清贵。岁月催人老,却不败美人,神使活了几十万年也不见老态,历经沧桑后反倒沉淀出了一种成熟的韵味,让人挪不开眼。
他留下名字时就料到了这小姑娘有本事能查出他是谁,:“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的故人她叫望舒,不叫荼将。我与望舒相识于开天辟地之时,携手走过了数十万年的混沌光阴。她为了自由义无反顾,我却始终割舍不下……”
少灵犀颇为动容,柔声问道:“我和我娘,我是说荼将……长得像吗?”
卞弦缺将眼前的脸和记忆中相重合,除了眉眼神似外,就连边边角角也都对得上,:“确有七分相似。”
少灵犀又追问道:“那还有三分呢?”
她是两个人的结晶,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有少炎一份功劳,怎么着也得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总不能只照着荼将一个人长吧。有七八分像已然能确定是亲生的了……
老神仙听不懂年轻人的玩笑话,只当她是精益求精,卞弦缺左思右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三分……像……像兰窠。”
在卞弦缺眼里,除了他的望舒之外,丑的人总是千差万别,各有各的丑法;美的人总是大同小异,除了气质稍有不同,面相上都挺赏心悦目的,分不出什么高低。故而他觉得荼将和兰窠长得无甚区别,少灵犀也就是介于两者之间。
少灵犀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得到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兰窠?”
卞弦缺解释道:“就是南巍的同胞,那年天有异象,焚神鼎同时诞育了两位尊神,差点把我耗没了,但后来死了一个。死的那个便是神女兰窠。”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上上代尊神——麓丛早就说过“双星争辉,必有一陨”,后来兰窠自尽也应了这句传言。
这些事情少灵犀听梓潼讲过一次,听原泱补充过两次,前前后后加起来也算是听完整了,已不足为奇。翻来覆去就还剩一个疑点,她想了解一些被掩藏的秘密,:“荼将为何执意要去魔界一趟?”
卞弦缺直言:“当时荼将意外占卜到七月十三傍晚魔界会有一颗灾星临世,且星象显示为女儿身。不久之后,就在她半信半疑之时,七月十三那天,少氏果然迎来了一位公主,少鸢。荼将从此深信不疑,罔顾祭司神官的警告,只身潜入魔界欲铲除祸害。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差池,竟让她一去不复返了,殊不知她的一意孤行也为祭司台带来了灾祸。”
听罢,少灵犀的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冷笑,多嘲讽啊,她母亲来魔界的初衷竟是为了杀害她最爱的大姐,两群人瞒来瞒去,模糊了真相。
虽然还不知道少炎和荼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心心念念的父母之爱,根本就不存在,她可能是种种阴谋诡计中多出来的意外吧。
她抱着腿将自己蜷成一团,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自嘲道:“或许天象是对的,出生在七月十三的孩子不只少鸢一个,我也是。以星宿海的人祸和天师尸骸为证,那个灾星应该是我吧……”
卞弦缺瞳孔明显一震,喃喃自语道:“对啊,七月十三的前面并没有冠以年号……原来还有一个……”
他这么多年来,只当荼将是一时失算了,没想到,预言竟是这个意思!天象所指竟是眼前人。但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这个“灾星”却并没有起杀心,暗中保护她这么久,他更愿意相信少灵犀是纯良无辜的。思及此,他的眼神也渐渐地松懈了下来,更多了几分慈爱和同情。
或许从来没有在父君那里得到过,少灵犀特别喜欢这样柔和的目光,从前少衍会这么看她,如今神使也是,这让一无所有的她变得贪婪。
索性换了个姿势,两手撑着地面艰难地转过身去正对着卞弦缺,软笑道:“尊神麓丛为何要为您改名为卞弦缺?”
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够苦了,不想再自讨苦吃,去深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只想同这位老者随便说说话。
卞弦缺不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于是走近九里堤边界处与她隔着结界对坐,远远看去,颇像一对忘年好友在畅谈古今。
他坦然道:“麓丛是难得的知己。他说‘昼景’是指白日里的太阳,不能代表我这个人。他说名乃命也,我命里缺一截上弦月,我名字里就要有它。他便为我取名为弦缺,姓氏便随了那晚能倒映出月亮的卞河。”
麓丛身归混沌后,鲜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名字。若不是秉书上仙多记了一笔,根本就无从查起,也难怪无人知晓。
少灵犀缓缓道:“原来如此,尊神麓丛真是位不可多得的知己。”
听她赞扬尊神,卞弦缺心里不由得想到了另一个人:“其实比起麓丛,原泱的心思更为细腻,只是他藏得深,不愿道与旁人听罢了。”
见少灵犀静默不语,卞弦缺突然意识到此时提原泱有些不合时宜,便识趣地住了嘴。本想给她多讲讲当年麓丛与少耘大战的细节,结果一肚子话还没抖出来两句,他的心脏却突然猛地抽搐了几次,他弯腰一把捂住胸口,抑制住它剧烈的跳动,恍惚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掐指一算,暗道不妙,起身便要走。
走之前,他还送了少灵犀一样东西:“这枚日曜石你拿去做个护身符,可保岁岁平安。”
少灵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抛进来的石头,追问道:“大伯莫不是忘了,我本是不祥之人。”
待她再一次抬头时,卞弦缺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他的声音还回荡在九里堤周围:“从前我问荼将的一句话也同样送给你:若预言能断善恶,那还要人心干嘛。”
少灵犀浅笑着伸出手抓了抓,想留下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第56章 天雷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禹农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就在南巍的尸骨还飘散在星宿海,少灵犀还被关押在九里堤的时候,原泱的劫数也悄然而至。
今日,是非台的台基之下黑烟氤氲,乌云叆叇,锋利的闪电在呜咽的闷雷中蜿蜒翻腾,映出紫青色的极光,有大劫将至之凶兆。
台上唯一根光秃秃的巨型石柱立在中央,名曰“不朽”,上面勒着一条胳膊粗的锁链,名曰“斡旋”。平日里只有这一根柱子孤伶伶地站在这儿,斡旋也只有在尊神飞升之日才会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