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泱被“斡旋锁链”束缚在“不朽天柱”上,静候着天雷洗礼。晋升为尊神就要承受重塑躯体的痛苦,雷电会直接穿过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唤醒长眠于天地之子体内的极限神力。原泱的体内像是储藏了满满的干柴,正等着天雷劈下。
九曜星君各占一方,护卫在旁,以备不时之需。
天雷劫应时而来,一道、两道、三道……九道,一根又一根树杈般的紫电像戒鞭一样抽在他身上,流过他体内,溅出了密密麻麻的火星。禹农不敢松懈,手心里仍旧捏着一把汗:原泱才受了“蚀腐刑”,又马上受天雷劫,能不能捱过来都尚未可知。
可此时本该退下的斡旋锁链却并没有松开,而是越发收紧了几寸,直接勒进了他露出的伤口里,就连脖颈处也没有放过,将他整个身体绷直了捆绑在石柱上,牢牢固定住。
云层间的雷电不仅没有退却的架势,反而更可怖了。
它们纠集在一起,像绿植深埋地下的根茎般生出了许多旁支,爬满天际。第十道!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十八道!整整十八道天雷滚滚落下,烟云稍稍散去,斡旋这才缓缓松开,重新攀爬到原来的位置。
原泱像无骨的傀儡般重重摔在地上,口鼻处磕出了一大滩血,血水顺着地缝流到“不朽”的石基上,赤金色的光条沿着石柱上镌刻的纹路一路向上攀援,直到每一刀古老的符文都被覆盖点亮,这下才算是真正的不朽了……
此时,祈年灵珠亮起,烟霞散彩,日月摇光。群山回唱,天地共贺。尊神飞升,可喜可贺。
司礼星君天策立于星辰之间观察着天象,面色凝重:“照理说,天地之子继位天地共主需受九道天雷。可尊神竟受了十八道,整整多了一轮,太奇怪了。而且,这祈年珠……”
司典星君天玑也察觉到了一些异样,对身旁的开阳说道:“你难道没有发觉尊神的神力和天师完全不同吗?那股力量里蕴藏着远古的原始野性,醇厚磅礴、深不可测。他的身上有太多征伐时代主宰天地的印记。”
梓潼则沉默不语,他有些猜测不敢乱言,必须同嘲风探讨探讨。
兰泽的入口藏在一帘瀑布后面,岩壁顶上有两块巨石,将水流截为三折,远远一望,倒像是三匹透白的缎子。梓潼许久没来过兰泽了,不知何时已遍植芳草。
他快步疾走,与一棵古树擦肩而过,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男声:“昨夜也没打霜啊,怎么多了根焉儿了的倒霉茄子。”
嘲风形容得很贴切,梓潼心事重重,一路上都是眉头紧锁,果真是一副倒了大霉的样子。
梓潼只瞧见了一双腿在晃荡,却看不见他人,:“你下来,我有话给你说。”
嘲风偏不下去,转而提议道:“你上来吧,这儿看得远。”
站得高看得远,也不错。梓潼便从了他这一次,他飞到树上便看见嘲风正懒悠悠地躺在那儿无所事事。
梓潼将九曜星君的谈话照搬过来讲了一遍,嘲风依旧面无波澜,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他又进一步分析道:“天玑和开阳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那股力量确实有些古怪,双九之数,是否说明他体内有两套神格呢?”
:“书中记载,‘烟霞散彩,日月摇光。群山回唱,天地共贺’是远古神祇临世才有的礼遇,今日也出现了……所以我推测他的身体里面还藏着另外一套上古神格,他的降生等同于洪荒纪的至尊神明再一次现世,而且……还是两位。”
嘲风惊叹于梓潼超凡脱俗的想象力,蹭一下坐了起来,捂住嘴巴低声惊呼:“你是说尊神的神力竟是源于始祖神明!那尊神岂不是我祖宗辈儿的!”
反观梓潼就要沉稳很多,他继续说道:“而且,悬在不朽柱上的祈年珠亮了,这数十万年诞生了多少尊神,它可从来没有亮过。”
:“什么!祈年珠还会亮!我以为它就是个石头雕的装饰品!天呐天呐天呐天呐天呐……”嘲风去凡间待久了,人也变了,改不了这大惊小怪的毛病,神仙成熟稳重的风姿都荡然无存了。
二人越说越来劲,仿佛已经洞悉了尊神身上全部的奥秘,就差开个法会开诚布公地品谈了,但无凭无据,再合情合理的推测也不能成为事实。梓潼只好将嘲风拖回了太甲神殿,让他帮忙翻一翻犄角旮旯里的老旧典籍,说不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神使与尊神有着天生的羁绊,他能感应到尊神濒死之际的状态。以数十万年积累的经验来看,卞弦缺自然而然地认为原泱就快要死了,他从九里堤离开后就直接去了一九殿,一心想着去送他最后一程。
少司命这么重情重义的老好人,早已将原泱背了回来,替他擦干净了口鼻处的血污。为了能让原泱少受些罪,禹农几乎把周身梵行六脉神力全部捣碎了渡给了他,毫无保留。
禹农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微弱的脉息,又看了看榻上九死一生的原泱,可怜巴巴道:“这下好了,你倒是渡劫成功做了真神,可怜我却一无所有。”
禹农辛辛苦苦修炼了一辈子,通共只做了两件事:驯养吞鲸兽、喂养尊神。总之,逃不了一个“养”字。
这种奉献精神就该彪炳千秋,他寻思着改日定要找梓潼星君为自己量身定制一本小传歌功颂德一下才行,不然后生小辈怎会知道少司命的英明神武。不知原泱醒来,会如何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禹农正犯困,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碎步声,他警觉地侧头打探,瞥见来者白衣白发白鞋底,连忙起身跪迎:“昼景真君,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卞弦缺二话不说就扶起禹农,惋惜道:“原泱他可是要死了?”
见证过太多尊神的生生死死,卞弦缺已经麻木了,早就习惯了在特定的时候与旧人告别。所有人都要比他先走一步,留给他的只有重复的孤寂。痛苦之余他也就不愿多去结交新人。经他之手迎来送往的尊神数不胜数,除了麓丛之外,交情都很一般。
禹农不知道这老头儿从何得出得结论,拉着他到了近塌,指着原泱红润的脸颊道:“这话可不敢乱说,真君请看,原泱挨了十八道天雷飞升成为真正的尊神了。”
在是非台上,禹农从九曜星君那儿听了无数种猜测,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但无一例外都十分荒谬。谨慎起见,还是问问老人家比较妥当,:“神使可知为何有十八道之多,足足添了一倍。”
卞弦缺蹲下去摸着原泱的脉象,却不谈论伤势,引出了一件旧事,:“你可知道数万年前兰窠投炉自尽一事?”
禹农和原泱差不多岁数,对于不太久远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知道啊。她与天师是创世以来第一对双生尊神。后来,因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意外死了。”
卞弦缺发现原泱体内的炎炎灼气已经消失了,才放下心来,说明他是真的飞升成功了。他挪开原泱身旁多出的一截被子,随意地坐了过去。
许是不够宽敞,他又不动声色地把原泱往里面挤了挤,:“对于焚神鼎里面诞育出的尊神来说,双生是最危险的事情。他们不会叠加神力,只会分散本该只属于一人的力量。并且是此消彼长,若其中一个强盛到极致,那另一个就会虚弱到极点,没有平衡一说。”
禹农大致明白了神力的分配方式,总结起来就是两人只能活一个,要想两头顾就都得死,:“所以……是天师过于强大,才拖垮了神女兰窠?”
卞弦缺紧扣住原泱的手腕,往他的梵行脉里灌注了新生的白昼之精,能助他早日苏醒,:“事实恰好相反,南巍运气好,得了绝大部分先天神力,却不忍看兰窠孱弱多病,他日日都要将神力渡给兰窠,私心希望她能多活两日。结果是一损俱损,两人都快被消耗殆尽了。”
禹农问道:“所以兰窠是为了不拖累天师,而选择了投炉自尽?”
卞弦缺道:“这只是其一。”
第57章 冰山现
卞弦缺继而解释道:“当时秘传少耘的弟弟,也就是少炎的父亲——少泉,手上还握着一枚混沌钟的碎片,这无疑是潜在的大危机。天族尊神肩负守卫天下的重任,岂能是软弱无能之辈?兰窠思虑再三,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跳入了火海,储藏在她身体里一半的尊神之力也合并到了南巍体内。”
禹农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那神谕碑的预言也解释地清了,他惊乍乍道:“我明白了……就是因为兰窠跳进去了,才催动了焚神鼎的运作,将原泱的生辰提前了!所以才与神谕碑上的预言不符!”
这才仅仅说了一半,还没到关键之处,:“没错。南巍的浮生一梦就是提示他要将神剑一并扔进焚神鼎内。起初我们都以为此剑能炼化出先天至宝,不辜负兰窠牺牲一场。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炎炎之火并没有烧出河图洛书,却逼出了远古真神留下的献祭魂魄。”
说了半天,终于到了解开谜团的时候,:“原泱的身体便是与藏于大荒山东北隅的古剑‘东始侯’同铸的,帝俊的一魂和太一的一魄被焚神鼎炼化出来拼凑出了原泱的三魂七魄。可能正因为他的身体里还蕴藏着其他的神格,所以受的天雷要多一轮……”
禹农除了嘴巴漏得快之外,脑子也转得很快,只听一次就发现了疑点:“不对不对……神使,您看啊,这人最多只能容纳三魂七魄,你已经拿了帝俊的一魂和太一的一魄去塑造原泱了,那他自己本身的一魂一魄不就多出来了吗……”
卞弦缺收起了高深莫测的表情,看向禹农时,眉眼间满是赞许和欣赏,:“这代少司命倒是聪明多了。那多出来的魂魄被我用月华石锁起来送到了苍梧山,与帝休同埋于地底,接受供奉。”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禹农接连说了十几个“怪不得”,一次比一次强烈,一声比一声激昂,有后知后觉的惊诧,也有恍然大悟的感叹。
禹农在衣服上揩了揩手心的汗水,突然想起一件事,:“此事……西王母知道吗?”
卞弦缺不明白他此时提及西王母是所为何事,但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一并说了出来:“西王母也就比我小那么几十万岁,又是天上的老人儿了,在九重天尚未册立天帝之前,都是由她掌管仙庭事务,自然晓得这件事。”
禹农背过身去,在心里将一些事情联系起来分析了一遍:西王母知晓此事,瑾瑜作为她培养的下一任青鸟族族长,她定是事无巨细,皆倾囊相授。以此推测,瑾瑜多半也知晓此事。原泱与少灵犀同列神谕碑,与双生尊神的厄运不谋而合。瑾瑜思慕原泱多年……该不会是……那更迭咒一事似乎有了眉目……
禹农飞奔到惜旧宫时,瑾瑜早已出门了。
朝歌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只顾呆坐在野芳园内琢磨着那晚少灵犀的异常举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朝歌是觉得少灵犀若真想要潜入星宿海底释放少耘,有的是机会,何必要大张旗鼓地跑去,还被抓了个现行。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自投罗网的贼人……
疑惑间,朝歌的手指不自觉地搁在腰间,抚摸着青玉笛子的纹路,冷不丁被凸起的浮雕玉纹扎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修缘宫跑去。半道上却与神色慌张的沉洲撞了个满怀。
:“是你吹的安魂曲?”二人同时问道。
:“怎么可能是我!”又异口同声地辩解道。
沉洲率先冷静下来,沉着道:“朝歌,你仔细想想,以你的灵力,能否做到摄人心魄?”
朝歌很慌张,蓬莱山就那么几个人,她都一一筛选了一遍,仍然毫无头绪:“我不过学到了皮毛,怎么可能……安魂曲分初段和高段,明调和暗调。明调能牵制住听见乐声的所有人。而暗调就不那么光明正大了,它能避开人群,只传达到想要蛊惑的那一个人耳朵里!此曲后半段早已遗失,我和山神前辈们只习得曲子的前半段。”
沉洲从她的叙述中捻出了一点苗头,兴奋不已:“我明白了,吹笛人定是为了掩人耳目,用了暗调!才能做到趁人不备,蛊惑人心。而且当日诵经声未断,也正好掩盖了笛音!因你我二人习得安魂曲,所以能借着模糊的笛音辨别出来。”
糟了,他们本来怀疑少灵犀是被那奇异笛声勾去的,也顺藤摸瓜怀疑到了对方头上。可事实是,始作俑者既不是沉洲也不是朝歌,线索又一次中断了。
退一万步讲,如果沉洲的揣测是对的,那夜吹笛之人究竟是谁?若他这么做是为了少耘,那此人极有可能是魔族中人……
少灵犀日日瞪眼看着四角荒凉的景象,也生腻了。可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从前的光景,梦幻与现实重重叠叠,真真假假,疼得人心力憔悴,她寻思着总要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好在她一直有怀揣书本的习惯,临空抓了一支笔,翻了个空白的地方便开始落笔,她一口气写了数行,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才作罢。她的手指在肿胀过后又迅速干瘪下来,堆出了许多道皱纹,活像一张粗糙的老树皮,这也导致写出来的字有些不尽人意,但内容却是可圈可点,只可惜了身在牢笼,无人问津。
今日恰逢黄道吉日,天帝嫁女,大赦天下以祈万福,九里堤同沐恩泽,封印虽未开启,却略有松动。
伯遇前天才辞别了少司命,到别枝惊鹊找宛童元君要些补气养血的仙丹妙药,好到九里堤外扎根长住。谁知昨儿刚办完差事,今日一早就被瑾瑜的归元扇拦截住了,将他捆了四五圈后给绑走了。
伯遇犹记得上一次这么绑他的是牡丹花仙子夏寻芳,这又来了一次,他次次都栽在漂亮的仙子手里,俊脸都丢尽了。
:“灵犀,别出来,别听她的,别……”刚到九里堤外,伯遇就开始大喊大叫,像一只正要被拔毛的鸡。他上一次这样声嘶力竭地吼还是看见“燕归来”的时候。
瑾瑜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呼喊声戛然而止,伯遇涨红着脸,满脸布满凸起的青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吐字了。
少灵犀看这架势,警惕道:“这又是唱哪儿出啊?”
少灵犀来到九里堤有些日子了,此处不分昼夜,她整日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完全不知今夕何夕。总觉得伯遇前脚刚把她背着送进来,怎么他自己又被绑来了。
瑾瑜听见了少司命和尊神的谈话,本就愤愤不平。又亲眼瞧见尊神受十八道天雷劫的狼狈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失了理智,终于选择了铤而走险,:“少灵犀,我让你出来,不然我就杀了这个捣药童子。”
少灵犀不解道:“原泱将我囚禁于此,不得踏出半步,师姐又要让我出去,你们商量好了吗?我如何出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