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灵犀心乱如麻,再也不是那个口齿伶俐的九公主了,她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过偷入星宿海,我真的不知道,我……”
原泱还是狠下心来打断了她,:“灵犀,你确实去了,我亲眼看着你握着剑出现在了星宿海。此事,毋庸置疑。至于你怎么去的,为什么去,你最清楚。”
你最清楚,你最清楚,你最清楚,你最……清楚……单看这四个字再普通不过了,可一连起来却成了戳伤人心的利器,杀人于无形。
少灵犀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清了他的真意。
她低着头酝酿了许久,才收起了手足无措的姿态,再扬起头时,她笑得灿烂辉煌,字字铿锵道:“也罢也罢……南巍的死必须有人来承担,我担下便是。只希望你能瞒着我魔族子弟,悄悄地行刑。倒不是我怕丢面子,我只是不想因此坏了两族来之不易的情谊。”
她这个少君当得很称职,死到临头了也不忘维持四界的和谐。这段姻缘她可以不要,但千千万万的族人她必须要守。
:“阿犀,明日在是非台行刑,我等你。”这是原泱第一次这么叫她,最亲密的口吻,最疏离的语气,听得人五味杂陈。
少灵犀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差点就倒了出来,可她绝不愿在人前做出这样的姿态,硬憋着咽了下去,呛得半死。她咧嘴笑着,牙齿上粘着咳出的血丝,她坚信自己没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可谁又肯信她呢。
她那日还在庆幸自己运气好,一开始就遇到了良缘,本想着能一帆风顺地走下去,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是她错怪少司命了,考验一直都在,或早或晚罢了。
少灵犀之前还在念着如何才能移除拦路虎,成全她这段情缘。这下好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她害死了天师南巍,害死了原泱如师如父的亲人,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
第53章 审判刑
是非台,可审判众生。
自打少灵犀来三十三天,她从未正经叫过他一声尊神。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不能被这些规矩束缚了。如今没了这默契,规矩便能拉开彼此的距离。她对着站在云头的尊神行了“一跪三叩”大礼,算是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想。
这一跪便了结了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情分,这三叩是还当日的修补手臂之恩,少灵犀知道自己没有要去释放出少耘,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肯信,就连他……也是不肯信的。
她难以自证清白,亦对这人情世故心灰意冷,:“是非台也有不辨是非的时候,但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我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不会认罪,但也甘愿受罚,请尊神赐恩。”
赐恩不过是用刑的一种委婉说法罢了,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些神仙都还是要守住体面。这个“恩”是“恩断义绝”的恩,是“恩将仇报”的恩,从此少灵犀的心里、脑子里、记忆里再也放不下这位高高在上的尊神了。
官逐浪和炳兆臣等魔族中人还被蒙在鼓里,只知道那日紫微垣的深处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天师也因此次意外丢了性命。少灵犀受刑的事情被封锁了起来,只留了九曜星君和少司命等高阶上神前来监刑。
:“少氏九公主灵犀,于七月十五夜擅闯星宿海,欲释放出海底妖孽,威胁众生命运,戕害天师。其在修学期间,乃为天族学子,亦受天族约束,依照《神律》第一千三百六十一条,赐‘疏清之刑’。”
尊神的法旨一出,刑便开始了。
手腕粗的缚神结把少灵犀死死绑在那根参天石柱上,让人挣扎不动。
“疏清之刑”也叫“蚀腑刑”。说的好听是“疏千经百脉,清脏腑灵台”,其实就是往受刑者体内注入逆行混元真气,再用沧海神印封死穴道,任其在体内吞噬脏腑精气,愈积愈大,堵在身体各个关节要塞,在皮肤未皲裂之前便如鼓风的气囊般一直膨胀。这股蚀腑浊气乱窜,最后冲破肉身的禁锢释放出来就算渡劫了。
但那时,人也基本上折腾致死了。
古往今来用过此刑的只有一人,便是借息壤造假的天枢星君,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不说,连指甲盖和头皮都脱落了,简直惨不忍睹。
少灵犀身上虽然看不见明显的伤痕,周身无一滴血迹,但是额头和手臂的青筋暴起,冷汗一波一波往外涌,可见是椎心蚀骨的痛。她整个人像是拧干的麻布,干涩地吓人。
少灵犀挣扎着四肢,不停地摇着头,脸重重地摩擦在地上,妄图用外在的皮肉之苦来转移内在的肺腑之痛。她嗓子眼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蠕动着嘴唇,依稀可以看见是“不要”两个字。
她的双手、双脚,小腹迅速肿胀起来,如同溺毙于池中的浮尸,鼓胀得吓人。几股气流还在脖颈和脸上游走,像蛊虫般上蹿下跳。
少灵犀这是大限将至,在劫难逃了。
就在最后一股冲力从体内冲撞而出时,少灵犀的意识和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了,瘫痪在地上,像一团血糊糊的烂泥。她那么干净的指甲都把手心儿扎出血了,该是多疼啊。伴随着痛苦的征兆全部消失,她的身体也渐渐干瘪了下去。
或许是气亏于内、体虚于外,受刑之后这个明媚的女子已经虚弱地不成人形了。
禹农不忍心看下去,左顾右盼转移视线,却意外看到少灵犀腰间锦囊里似有异物在蠢蠢欲动,又偷偷瞥一眼原泱,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眼眸里晦暗无华,死气沉沉。细密的汗水一层一层地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嘴里还在念着什么落叶、古松、苍雪的……
禹农从未听过这道咒语,还在心里埋怨原泱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品评景物!
但随即他像是顿悟了什么,快步绕到原泱身后,只见他单手握拳背在后腰上,指缝中露出了龙形玉璧的一角。禹农低咒一声:荒唐!他居然对自己用结缘咒,就为了和少灵犀一同受刑!
但奇怪的是,少灵犀周身完好无损,可见体内的混元气并不是通过爆裂而释放出来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能强行破开戒印,再自己炼化运转,最后吞噬元气以疗内腑,保全肉身。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的一桩怪事,且不说一个修为平平的人,就算是上神帝君也未必能做到,太匪夷所思了。但无论如何,规矩就是规矩,死于天刑是命数,能扛过天刑也是造化。少灵犀算是捡回了半条小命。
:“暂且将她关押于九里堤,听候发落。”原泱并未特意指示部署,也未曾停留片刻,苍白着脸腾着云走了,众神亦揣着不安之心随他离开。
禹农本来要送少灵犀去九里堤的,转过背却看见几个莽撞的小辈冲了出来,他也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随他们去了。将才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事他不好明说,又怕原泱出事,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伯遇、沉洲还有朝歌这三个人成天与少灵犀在一处厮混,自然是有所警觉。伯遇小道消息最灵通,搬出他师尊地窖里全部的家当跑到天权宫里软磨硬泡,硬是问出了个所以然来。他们三个小辈一直躲在是非台暗处角落里,不敢吱声。
直到九曜星君皆散去了,伯遇才像脱缰野马似的冲出来,扑跪在少灵犀旁边,一边泣不成声,一边慢慢地把灵犀扶到自己背上。他怕她会疼,每动一下都揪着心,像刀子在刮自己的肉一样难受。他怕自己腾云不稳当,便小心翼翼地背着少灵犀一步一步走去九里堤。
九里堤完全就是穷山恶水,万里寒冰深三尺,寒来暑往无人烟。里面烈烈冰霜如同一柄柄锋利的白刃,划过皮肤,能让人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那周围布满结界,还有神印加持,完全就是一个透明金钟罩,飞絮尚且飘不出去,何况她一个大活人,就算耗死在里面了都没人知道。
伯遇的眼泪“刷刷刷”往下掉,:“我让你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门,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你尽当耳旁风了!好好的,你去星宿海做什么,那里可不好玩儿。”
少灵犀已是气若游丝,缓缓道:“不是我想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的星宿海……我醒来时就已经在大牢里了……他们都说我害死了天师……”
伯遇已经从天权那儿听了个大概,星君们都笃定是少灵犀启开的封印,但伯遇相信这不是她本意。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只是暂时解不开。
他刻意回避了这个沉重的话题,跳到了别的地方去,:“九里堤是个受苦受难的地方,天气极寒,你这身子骨怎么熬得过去?从前我总说尊神这儿好那儿好,现在却有所改观……灵犀,你放心,我一定陪着你。”
少灵犀整个瘫在伯遇的背上,说话有气无力:“伯遇,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变什么?”
:“初见时,我牵你一下,你都诚惶诚恐。哪像现在,勾肩搭背都成了家常便饭,你说话也没轻没重的,一点尊敬的样子都没有了。”
:“你从前是悬在天边的月亮,你的光芒离我很远。后来是燃在床头的烛台,你的温暖在我手心……”
她听着伯遇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心安:“伯遇,你真是个大好人。”
伯遇脚下一顿,有些失笑:“我哪儿是什么好人……我做不得有心肠的好人。”
日光倾斜,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少灵犀突然觉得,来天上走一遭,不算太坏。
伯遇将人送到了九里堤,隔着结界看见一束束蓝光从天外飞来,稳稳地停在少灵犀身旁,密集的线条迅速合拢,收束在一起,像金钟罩一样把她包裹在蓝色光雾里。这个罩子是上乘仙障所化,不仅可以抵挡外界攻势,还可补充灵力,修复损伤。这样一来,九里堤的暴雪风霜就不会伤害到她了。
禹农赶往“别枝惊鹊”时,宛童正好要去九里堤医治少灵犀,她怀里揣着原泱给的药丸,说是用两万年棘谷草炼成的,可大补修为。
:“你可是去一九殿?”禹农以为宛童和他想到一处了,是要去太微垣探望原泱。
:“不是,我去九里堤。”宛童记着尊神的嘱托,撇下少司命火速奔赴九里堤去救人。
禹农本想追过去看看两万年棘谷草长什么样,但想着太微垣只有原泱一个人,他还是放心不下,又独自折了回去。
等到少司命拉着宛童元君来一九殿救治尊神时,已经是深夜了。医者仁心,宛童奔波劳碌了一整日也不嫌累,仍旧精神满满。
禹农蹲在宛童旁边看她给原泱施针,扎得是星罗棋布。他背上扭曲狰狞的疤痕纵横交错,有的是从前镇压堕仙、斩杀凶兽时留下的,有的是被紫薇天火烫伤的,有的是今天新添的,还有的不知从何而来……
第54章 剖神格
宛童专注于将毕生所学施展到尊神的伤势上面,无暇理会其他。
少司命却坐不住了:“你当真不信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怎能破坏星宿海的封印?你既然铁了心要罚她,又何苦多此一举,做到这个地步……”靠结缘咒与她同甘共苦,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原泱也完完整整受了一次疏清之刑,比少灵犀好不到哪儿去。他面如土色,嘴唇干涩得吓人,虚汗一打一打往外冒,:“你觉得我做错了?”
禹农也是关心则乱,:“是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是错了!”
原泱抬起头与他平视,郑重道:“她上是非台受刑不止是因为星宿海之事。”
禹农略微迟疑了一下:“那还能因为什么?”
原泱趁着这个间隙更正道:“她封印了雍和兽,生出了一套梵行脉,不算手无寸铁。”
禹农道:“麓丛的画地为牢岂是区区脉力能打开的,除非……除非她还有一颗所向披靡的丹元作为辅助。”
原泱皱着眉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她有……她有零星……”
:“零星!你早知道她体内藏着零星?!”禹农的怒气顿时消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耘消失了几万年的丹息……宛童也惊着了,一根针差点扎错了穴位。
原泱叹了口气,继而说道:“我知,东始侯留下的剑伤一夜之间痊愈我就猜到了……数十万年前,尊神麓丛联合远古战神后裔烛阴氏对抗魔神少耘和不死魔军。钟山烛阴氏全族葬送,战神一脉从此绝后。麓丛牺牲自我,以身封印少耘,魔神丹息掉落至菩提境,不知所踪。后来,丹息的灵力过于强盛,天师只好用‘弥天印’封存整个菩提境,避免有人接触到它。”
禹农听完,慌忙理出了点头绪:“是进去救长玺那一次,附在她身上的?”
:“大概是。她是少氏后人,零星自然认得她。”
禹农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所以用蚀腑刑是为了将丹元逼出来,渡到你自己身体里净化。”
凡是创世神器,都遵循相生相克的规律,一物降一物不只是古话消遣,更是金科玉律。混沌钟能感知河图洛书的下落,并能以其三昧真火烧毁它;反之,河图洛书的终章亦藏有封印混沌钟的方法。如此,才不至于得一器得天下,守恒分立才是万物得以繁衍生息之法。
零星本是混沌钟上的一枚碎片,要完全击碎它必须有河图洛书才行,可这件先天至宝早就消失在了上上上代尊神手里,无处可寻。为今之计,只能是净化丹元,阻止它魔化人性。
:“没错。”零星乃是魔神丹元,神力饱满,硬度极大,无法用熔丹术摧毁。如果不是渡化,就只有杀人剖丹。原泱不能这么做,少灵犀必须活下去。
禹农呵责道:“你可知,要净化这等阴邪浊物稍不留意就遭到反噬,走火入魔。净化之苦比今天这刑痛苦十倍不止!”
原泱面无表情地说道:“所以,我不愿看她承受这些苦楚。”
禹农不解:“那为何她看起来并无异常之处,灵力依旧很微弱。”
原泱撇过脸,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七个字:“帝台玉,一半神格。”
:“你!你!你!你竟然……”禹农一时语塞,气不打一处来。
原泱将自己的尊神命格分了一半出去压制魔神的丹元之气,就只剩下这一半了还跑去受刑。他还尚未飞升,若此时天雷劫也来掺和一脚,那他还真是性命攸关。
原泱默不作声:“……”
那晚他去寒塘秋浸泡的同时也剖了一半神格出来存于少灵犀腰间的六棱玉中。帝台玉能盛纳强盛的神力,玉在,零星便不会躁动,旁人便不会知晓。
禹农见他也不说话,又再换了个问题,:“那关在九里堤又是为了哪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