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巍将少灵犀搁置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之上,又飞得更高了些,以便纵观全局。他傲然屹立于广袤的天地间,意守丹田,浩荡的神力正从他的四肢百骸而来,待到汲出了全部的精力,便翻掌推入海底。
一缕缕细若游丝的金光顺着他手臂上的神脉逸出,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织就了一张棋盘状的大网格,死死封锁住整片海域。在圣光乍泄之时,海水的涨落稍有减弱之势。
原泱知道,这是弥天印。
天族的每一位尊神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神印,原泱的“静影沉璧”,南巍的“弥天印”,而麓丛的是“画地为牢”。原泱能探知潜藏在脑海里的记忆,南巍能设下防御结界,麓丛则能牺牲自我,以身为印,圈禁万物。
弥天印虽能封存禁地、镇压突袭,却没有办法彻底修补麓丛的“画地为牢”。如今这封印牢门被劈开了一道空隙,眼看着囚徒就要破笼而出了,若不及时制止,让少耘趁机逃逸了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原泱似乎听见海底最深处传来了一段起伏不定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此时的海面虽恢复了宁静,但某种不可名状的黑气却更快速地聚在了一处,黑乌乌的角落在不断地扩大,有转守为攻的迹象,可见局势并没有真正稳定下来。
来不及多想,原泱立马飞到南巍身侧站定,斩钉截铁道:“天师,换我来!”
他启出重七双子脉,将梵行、焚和脉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海浪之中。原泱很清楚,上苍选中他来做尊神,并非是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给了他重于泰山的责任。
南巍转头就能看见少年坚毅的侧脸,早已褪去了稚嫩和青涩。他满眼欣慰,善意叮嘱道:“双子脉可留着日后用,不必浪费在今日。”
原泱却不肯罢休,:“能拦住少耘,为九州四界多讨几年平安岁月,不算浪费。”
南巍仿佛已经看了漫长岁月的尽头,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悲喜,只有勘破世象的通透,:“你曾问我‘为何费尽力气,多加阻拦,却总是徒劳无功。辗转起伏后,该出现的还是出现了’?今日我便回答你。”
:“我们不喜欢宿命定论,却也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你的负隅顽抗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通向结局,就像今日注定是我的死劫,没人可以替我。就算牺牲了一个你,上天也会在别处设下埋伏收了我。”
此时此刻,原泱不愿听他说这些丧气话,:“……不可能的,天师,绝对有其他办法的!”
南巍怆然一笑,再次说出了那句话:“千古兴亡多少事,未有不流血而功成者。天意如此,我们能做的只是力挽狂澜罢了。”
原泱执意要留下与他并肩作战,:“天师,您可以做这力挽狂澜之人,我也可以。”
:“原泱,你尚未飞升,如何震得住少耘?飞蛾扑火,只能是自取灭亡。今日有我这一只飞蛾就足够了……”
南巍说得轻描淡写,手下却毫不留情,只刹那间便蓄了十足的力道将原泱拍在了少灵犀所在的大礁石上。
南巍呆呆地凝望着远方,眼里没有丝毫的眷恋,只轻笑着说道:“兰窠等我太久了,我怕她等不了了,是时候去找她了。”
原泱毫无防备,来不及做出反应,便重重地倒在了一滩石堆之上,周身都硌出了许多血团。
他翻身一跃,正欲再次冲到天师身边去,可南巍不愿给他故技重施的机会。南巍颤抖着将自身的御守仙障卸了下来,罩在了原泱和少灵犀的身上,将他们牢牢锁在了里面。仙障在他的意念操控下逐渐抬升,直到与星云并列时方才停下。
:“天师,放开我,您放开我,您放开!天师!天师!天师……”
原泱化出手里剑向着这层薄膜削去,仅一次就斩出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准确无误地劈在了上面,若是铜墙铁壁也该四分五裂了,可这仙障依旧完好无损,没有一丝破绽。
原泱焦急万分,只好将脉力一分为二,一边使用焚和七脉,一边施展梵行七脉,双管齐下,企图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脉息碰撞时挤碎南巍的保护障,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南巍的御守仙障又叫“浮世锁”,浮世锁,锁浮世,它除了有保护的作用之外,也有禁锢的作用。除非神力在其主人之上,否则是没有办法开启它的。
比起南巍,原泱年龄尚幼,资历尚浅,虽修得双子脉,却始终没有应劫飞升,神力自然要逊色一些,凭他如今的能力是挣脱不开浮世锁的。
此时,鼓点越来越急促,像擂响了进军的战鼓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惊悚神秘的男声。
只听他戏谑道:“如今站在我头上的,可是那个黄毛小儿?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麓丛说他这个孩子叫……南巍,南溟北辰的‘南’,巍巍荡荡的‘巍’,他这个人一无是处,起名字还挺讲究……”
南巍恍然大悟:这一叩三响的动静不是鼓声,这是少耘蓬勃的心跳声,他已经苏醒了!
南巍对着空无一物的海面驳斥道:“我家天师再不济,也能将你困在星宿海底数十万年,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少耘空旷的声音从水底涌上来,充斥在天地间,一遍遍回响在耳畔:“哈哈哈哈哈哈……笑话,我今日不就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吗?说实话,麓丛的碎骨头压得我难受,我定要让这九州四界也尝尝地狱的滋味。”
南巍听到他有过激的言论,再也按捺不住了,:“少耘!你休想。”
少耘严厉纠正道:“尔等小辈,岂敢直呼我的名讳?合该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魔神‘才对。”
少耘似乎很不满意别人直呼其名,转而激起千层怒涛来传达他的微愠。
弥天印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抖散开来,露出了坑坑洼洼的空白,而这些空白正好是封印的薄弱之处。那一角黑水也伺机而动,开始了反扑,眼看着幽深的缺口越来越宽阔,南巍也是心急如焚。
来不及犹豫,南巍抬手蓄了十成的灵力狠狠拍向自己的腹部,一颗天神丹元应声而碎,他手扶胸口,对着皇天后土起誓:“我……我甘愿散尽修为,粉身碎骨补全封印一角,压制魔神少耘……此番赴死,成败未知,望上苍成全。”
因少灵犀掀开了星宿海一角,南巍没有修补的能力,只能粉身碎骨去填补空缺,加盖一层镇压。
少耘认定今日还不是破印而出的吉日,只是碰巧遇上了这个好心的小姑娘帮他松了绑。运气是够了,但时机还不成熟。
他讥讽地调侃道:“你这么诚心,上苍都不好意思驳了你的面子,我赌上九州数百万人的性命,你这次一定能成功,哈哈哈哈哈哈……”
少耘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仿佛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第52章 公判牢
随着丹元碎片离体,南巍的面容也迅速变得苍白,直至毫无血色,满头银丝也是乱作一团。一层薄薄的皱皮耷拉在脸上,下面覆盖着凸出的颧骨,一双乌青的眼睛深陷,眼角眉梢尽显老态,像个活死人,与平日里的风华绝代判若两人。
他阳寿未尽,却遭此横祸,将大限之期提前,才致容颜迅速衰老,濒临枯竭。
多年师徒情分,南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撑着最后一口仙气,对原泱交代后事:“原泱……你是个出色的孩子,心性恪纯,神力充沛,堪担重负……以后这四界就托付给你……你是一位尊神,必须时时刻刻以众生为先……我与兰窠已经分别太久了,该是重逢的时候了……”
:“我只用了打个喷嚏的力气就引得南巍小儿自愿殉葬,他这一代的神也太偏爱自尽了。南巍,折你一条命陪我走这一遭,我不算亏。天族尊神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来,我不死不灭,咱们来日方长。”少耘阴魂不散的声音和数万年前一样浑厚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吓得人心肝发颤。
南巍将死,他的浮世锁也失去了支撑,悄然开启。
原泱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想留住南巍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好几次张着嘴却欲言又止,他说不出话来,也喊不出声音。
南巍的身体根本没有下坠,而是直接在半空就分散成了细碎的粉末,随风飘散在了海面上。
此时,紫微星寂灭无光,悄然陨落,九曜皆暗,悼念英魂,这也昭示着一代天师之死。
整个三垣九曜的人见着紫微星变暗,都愣在了原地,片刻后,又全都跪倒在地,以头点地。各宫门外,过道上全是匍匐的人群。历任尊神先是做天地共主守护九州四界,后是成为天师传经布道,一生碌碌营营,鞠躬尽瘁,着实令人敬佩。只是不知紫微垣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怪物,竟能翻江倒海,害得天师殉世。
原泱年少时,曾偷偷哭过许多次。为自己的孤苦伶仃唉声叹气,为烈火焚身的痛楚而泣不成声,为众生的悲苦而扼腕叹息。但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今日算是开了先河。
落难之人总是哭号着求神庇佑,那神在受苦受难之时,又该向谁祈祷呢……
原泱无父无母,是天师一手抚养他长大,为他取名,陪他识文断字,教他修炼之术,教他做为天地共主的担当,就连他的身躯,也是南巍和兰窠联手赋予的。在原泱心里,天师是良师也是慈父,而就在刚才,他亲眼看着南巍死在了自己面前。
海岸线曲折绵长,原泱跪守在星宿海边上不愿离开:“天师,您这一走,这苍茫天地间,我何以为家?我有八万四千个问题再也得不到回答……”
原泱将天师留下的深褐色长袍穿到身上,在星宿海岸上跪了三天三夜,腿上跪出了两圈深邃的污痕,额头上也磕出了一块渗着血的淤青。又将超度经文翻来覆去诵了好几十遍,确认星宿海安然无恙后才起身离去。
南巍自愿震碎丹元散去一身神力,他的身体亦粉碎殆尽,散作了无数星光,铺洒在星宿海面上,像一张细密的蛛网将海水完全遮盖住了。逃逸出的的魔气被强行镇压了回去,少耘再一次陷入沉寂。
可这一道缺口始终是个隐患,南巍身已死,回天乏术,封印不可能自行加固,只能暂时凑效,补得了一时补不了一世。少耘却可长眠于海底养精蓄锐,若他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
少灵犀再次睁眼时是躺在一个阴森的山洞里,这座山像是被截去了头颅,留下光秃秃的山顶,阳光和雨水都可直接倾泻而下,落到山体里面正中央的地面上。
她坐起来只见四周圈着一根根参天铁柱,将她囚禁了起来,她身上粘着一层细碎的白色盐末。因这山洞的特性,除了她所在的这一圈铁栏杆是明亮的之外,四下仍是漆黑一片。
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又是幻觉,这次……又是哪儿?”
此时,有个人站在牢笼外面,隐在幽暗处,一字一句应答道:“这是距离是非台最近的一个公判监牢。”
少灵犀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而这个人居然是原泱。
她满眼欣喜,以为自己终于走出了幻境,:“原泱,真的是你吗!我昨晚雕玉石雕得昏昏沉沉,貌似走入了某种幻境,久久不能出来。”
原泱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她欣喜,而是冷冰冰地说道:“昨日?灵犀,三日前你擅闯星宿海,撕开麓丛的封印,差点释放出了你的烈祖爷爷,天师殉葬,你……全都忘了吗?”
原泱一步一步踱至光影下,他的手里握着良川,锈迹之上镀了一层绛紫色的淤泥。
他用手指刮了一点下来放在手心里,举到少灵犀眼前,失魂落魄地说道:“这上面附着的是尊神麓丛凝固的血液,包裹在守陵骸骨里,一直沉在星宿海底。是良川潜入了星宿海,刺进了他的肋骨之中,破开了画地为牢印,致使天师粉身碎骨……填补缝隙……”
少灵犀起初是眉头紧锁,闻言后更是大惊失色,急急倒退了三两步,哑声问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少耘根本不在地下三千尺,而是在……星宿海底!原来那里没有吃人的怪物……天师死了?!天师怎么会死……”
少灵犀说着说着都开始语无伦次了,原泱的话里面包含了太多闻所未闻的东西,她怎么完全不记得这些,而且看样子原泱也完全不知道她身陷囹圄的事情。
怎么会出现如此严重的记忆偏差?
原泱质问道:“少耘被囚禁在哪儿不重要。你先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
面对他的诘问,少灵犀从震惊中脱离出来,迅速冷静下来,捋了捋思路,老老实实答道:“伯遇说辑思大会非同小可,让我不要出门走动,我便早早回了太微垣。那晚我运气很好,在悬镜湖边上捡到了一块玉石,准备刻一个你的小像带回去做个纪念,然后……”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去的,怎样到的魔界荆棘丛……
少灵犀下意识地摸了摸指尖,那里已经没有了玉屑,原来她真的没有一直待在太微垣刻玉石,她可能真的去了禁地,她慌忙解释道:“原泱,我没有去!我真的没有去!菩提境里的零星我不想要,星宿海的魔神我也不想碰,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魔神就在那儿。焚和,梵行,丹元……我……我从来都不想……”要这些。
我一心只想回温源谷去做个无拘无束的闲人,如果没有遇到你你,我愿意独自老去,安稳一生。
原泱怅然若失,却没有暴怒,而是绕过牢门走近她身侧,温柔地抬手覆在她的额前,与她四目相对时依旧是面如平湖。
原泱尝试用静影沉璧探知她的记忆,但很遗憾,星宿海那一段并没有强敌环伺,也没有人胁迫她,整件事都由她一人完成。这也在意料之中,那些如烟似雾的幻影本就是少灵犀臆想出来的,旁人当然只看见她一人对着虚空挥剑乱舞,又纵身跃入海底……
少灵犀看着他失望地收回了手,也有些沮丧,:“什么也没有是吗?没有那些要杀我的人,没有千斤重锤,没有荆棘丛,没有……”她不想再往下数了,从原泱的神情来看,她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瞒着自己撒谎了。
少灵犀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以求宽宥,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可这段事实“漏洞百出”,人证物证俱不在,这下还真是百口莫辩了。
原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两人眼里都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原泱就这么干站着沉默了良久之后才沉声道:“星宿海躁动时电闪雷鸣,天象殊异,已是人尽皆知。紫微星陨落,天师殉世,更是举族哀悼。至于罪魁祸首,神族定会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