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舒雨心想你问我,我也今天才第一次见。
吃完年夜饭,她对春节联欢晚会向来没什么兴趣,心想是不是该回去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自己刚刚被驳了面子的一箭之仇,大伯突然提出:“以前每年小洁都要留下来陪奶奶睡一晚上的。小洁走了,可惜,以后都没人尽孝喽。”
这话里有话的技术差得惨不忍睹,南舒雨很想当即拍案痛斥“这么有孝心你怎么不自己陪”,但她之所以如此嚣张还能活到今天,一靠家大业大庇佑,二靠她有自知之明,清楚什么时候可以闹,什么时候不能闹。爸爸妈妈就在旁边,怎么可能撕破脸。不过,正当妈妈要帮忙,南舒雨冷不防地给出答复:“我知道了,我留下来。”
说留下来就真留下来。南舒雨比君子还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反倒把本来只想刺她几句的大伯给整懵了。
她回过头,对尚且呆若木鸡的父母说“爸妈你们先回去”,然后拿出“你想拿我怎样”的无赖派头问大伯母:“有被子吗?”
老人家睡得早,奶奶才看了会电视就要睡了。
“你不洗澡吗?”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堂妹大呼小叫。
“不洗。”南舒雨咬牙切齿,接过洗漱用具,与此同时暗暗下决心明天要掉一笔血去温泉酒店泡温泉。
奶奶的床是双人床,南舒雨在奶奶隔壁铺了被褥,卸妆,护肤,脱掉外套和丝袜,躺进去。被子有股奇怪的味道,同样宿在大伯家的姑妈站在卧室门口,喜滋滋地感慨了句:“装备挺齐的啊。”
“本来打算明天早上去美容店做护理的。”南舒雨恶狠狠地回答。
“傻孩子,”姑妈乐呵呵地提醒,“大年初一哪有美容店开门的。”
但凡是人都有知识盲区。南舒雨惊恐地看向姑妈,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是吗?!”
南舒雨和奶奶睡在一起。灯灭了,奶奶说:“小洁啊。”
南舒雨本来想装作没听见,但奶奶好像复读机一样,又喊了好几次,害得她被迫接受那个不太习惯的昵称:“我是小雨。”
奶奶说:“小洁,你冷不冷?要不要奶奶给你装个热水袋?”
南舒雨说:“不冷,伯母提前开了电热毯。”说句题外话,她对电热毯这件家电感觉还挺神奇的。
奶奶说:“小洁,要喝水吗?奶奶床头有。”
南舒雨说:“喝了明天会水肿。奶奶也别喝。”
“小洁,”奶奶说,“怎么不说话?你以前不是老说累的吗?读书很累吧?上班也很累吧?”
南舒雨在黑暗里睁着眼,一声不吭地漠视天花板。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默了很久,也无所谓了很久,她说:“嗯,挺累的。”南舒雨阂上眼,缓缓等待着睡意像沼泽一样吞噬她。然而,比那更先到来的,是皱巴巴的、苍老的手。奶奶轻轻抚过她额头,尽管她涂了昂贵的精华,那一刻,却没有丝毫驱逐那只手的意思。或许是因为太温柔了。奶奶用方言低声吟唱:“哦,小乖乖,好宝宝,睡吧。好小雨。”
南舒雨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南舒雨是整个家里醒来最早的。其实南舒雨讨厌住别人家,因为总觉得有股陌生的气味。每个人都是有体味的,亲缘相近、共同生活的人会有同一种体味,而他们住的地方更是气味的重灾区。南舒雨很讨厌。
她洗漱一番,打开冰箱,马上就被恶臭逼得关上。本想直接走掉,到外面解决饮食,却想起前一天姑妈的提醒。估计大街小巷都休业。
正臭着脸化妆,突然间,她镜子里捕捉到偷窥的人。还在准备中考的堂妹连忙缩回去,却被南舒雨厉声喝道:“干嘛?!”南舒雨有副好嗓子,不是过于尖细的嗓音,也不娇艳甜腻,那是宽度适宜、充满威信的音色。她一开腔,小女孩一下就被震住了。她也不走过来,就这么透过镜子问:“怎么?你没化过妆?”
小女生不知道ABG是什么,只知道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焕然一新,颇有一番“端木磊带我去美特斯邦威”的惊喜感,噔噔噔跑到卧室拿了买的零食来。可惜都是膨化食品,南舒雨不能吃,只好拆了盒儿童牛奶。
南舒雨个人更喜欢泰妆,却也多少掌握适合亚洲人的时髦妆容类型,起身收起睫毛膏,又把那支借给她用过的口红和眼线笔都赠送出去:“给你了,反正我要买新的。”
她去泡温泉。
万幸的是,温泉仍在营业中。
还是南家独一无二大小姐的时候,南舒雨也算各种酒店、沙龙、餐厅的财富密码。出人意料,尽管她很容易拉仇恨,却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成为潮流风向标,由此可见人性本贱,总有人一边骂她一边模仿她。她拥有一种独特的号召力,外加不分高低贵贱的挑剔,不论是否知名,只要对自家服务水准有信心,向南舒雨发出邀请函,一旦被翻牌,就必定能迎来命运的改变——要么被南舒雨称赞,得到接下来至少两年内源源不绝的预约和客源,要么眼睁睁看着南舒雨翻白眼离去,从此落到众人唾弃的结局。通俗一点说,她就是大众点评的超级vip,评论后会被自动永久置顶,联动其他平台同步广告那种。
然而今日,南舒雨来泡温泉却是拼的团。
不呼朋引伴不是为了体面,单纯缘于她就爱独来独往。南舒雨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团购价能省下往返交通费,提早来能不和别人共用,并且洗第一波,约等于是包场。要不是一下变成假千金,她估计也想不到,自己在轻奢生活上能有这么高的天赋。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小插曲。
南舒雨问服务员:“为什么从这个池到那个池去的路途中没人替我拿衣服?”
服务员说:“您看一下,这是单独服务的价格——”
南舒雨果断回绝:“我自己拿。”
泡了温泉,浑身舒畅,还种草了便宜又大功率的吹风机。南舒雨突然想到什么,临时掏出笔记本,在化妆台做记录,结果碰上洗澡的阿姨军团。好几个大妈嗓门洪亮,唱着歌来洗温泉,看到她,觉得漂亮也不避讳,索性盯着看。南舒雨对上目光,同样不懂退缩地看回去。阿姨直接说:“你长得真漂亮啊。”
南舒雨心情好了不止一倍,得意地点点头:“新年好,你很有眼光。”
她回去大伯家,不为别的,因为早晨走时遇上大伯母。大伯母说中午他们小区会打年糕吃。闻言南舒雨态度突变,从一开始的“明年再见,今年就别见了”变成“什么年糕?好不好吃?”然而,刚到楼下,她先看到的不是石捣臼或捣年糕的人,而是瞿念。
他上身是这一年流行的天然马海毛,戴墨镜,宽肩窄腰,隔着老远也能猜到喷了古龙水,显眼又刺鼻。
自恋如南舒雨,当然不可能误认为这是巧遇,走过去时直截了当问:“来找我干嘛?你怎么知道这里?”刚问完就想起来,几个钟头前自己才更新过社交动态,拍了一张她和堂妹的合影,搭配地理位置定位和文案:“Glamorous!”
南舒雨邀请瞿念去楼上坐,邀请方式是直接转身:“跟我来。”随手一甩的长发还打到了他的脸。
瞿念手足无措,捂着脸跟上前,原本只想来当面说声“新年好”,根本没想到进度飞速,直接快进到见家长。
“这是我堂妹,你叫什么来着?”南舒雨的介绍毫无感情,十分敷衍,“算了还是别说了,梁小娜。这是我大伯母,很懂养生。这是我奶奶,她不会认识你的。这是我姑妈,她教我建了微博,我以前那个都是助理帮忙发,我连密码都不知道。这是我大伯父,他有高血脂,但他昨天还吃了三块猪蹄和羊肾汤。”
亲戚就是不管怎么奇葩都无法轻易断绝往来的关系。除大伯父脸色铁青以外,其他人都很热情地包围了瞿念。
“你长得有点像那个台剧里的赛车手……”至今还顶着南舒雨化的妆的堂妹说。
“留下来吃饭吧?”大伯母把去楼下盛的年糕送过来,“你能吃辣吗?”
姑妈最会抓重点:“你是小雨的男朋友吗?哦哟!你比小雨小几岁?身份证带了没有?”
别看瞿念往常拽得二五八万,遭遇这样的狂轰滥炸,一时间也难以抵挡,虽然没到支支吾吾的地步,但也还是从令如流掏出身份证,有什么答什么:“不知道你说的谁。不吃辣。不是,我不知道她多大。”
“还不是啊!”姑妈故意吆喝,普通话不标准,回头问才来这个家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南舒雨,“怎么不处了试试呢?”
显而易见,针对一些提问,南舒雨的排斥程度纯属因人而异。姑妈问她这档子事,她就完全没关系:“不喜欢他这个型。”
姑妈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家这么喜欢你,你这太伤人家心了吧!”
南舒雨居然冷笑。自以为是是个坏习惯,可放在南舒雨身上,那就仅仅只是一种个性而已。她说:“喜欢我不是当然的嘛。”
南舒雨尝了块年糕,难吃,于是毫不留情地吐掉。她起身出去,边看手机边乘电梯下楼。罗根·保罗新拍的视频夺走注意力,她走出小区,扬长而去,完全把瞿念还在自己大伯家这件事抛在脑后。
一辆车稳稳当当地跟在她身后。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她很快就留意到。
南舒雨索性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不算生面孔。是聂经平在华合作过的一位律师朋友,他们也共进过晚餐。南舒雨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她坐上去。
双门双座,车还不错,特别是流线和引人注目、满足个人爱好的排气声。南舒雨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喜爱,因为她和学法律的人都不太合得来。
送到她家楼下,一面之缘的好友率先下了车,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南舒雨双脚并拢,旋转身体,同时触地才轻巧地起立。她没想展现魅力,于是干脆利落说了再见。对方却不着急让开,反倒胜券在握似的等着她。
“干嘛?”她问。
他把车钥匙扔过来,她接住了。他说:“三百多升的后备箱,里面的东西也归你。保险买好了,不至于连上牌照的钱都没有吧?”
她分明已经笑起来,嘴上却不饶人:“有毛病?就这么给我一辆车,停哪儿啊?”
“他买了那边那间咖啡厅,在拆了,会腾给你停车。”男人后退,“不聊了,我叫的网约车到了。”
南舒雨痛快到不自觉改变行走时双臂移动的弧度,伸手去摸引擎盖。这一天回家,她带了后备箱里那只毛绒玩具。爸爸妈妈都在卧室里,隐约能听见视频电话中夹杂着电子声响的交谈声。她不以为意,径自回到卧室。
有录音功能的儿童公仔,骗小孩的玩意儿,她看着那只蠢笨的玩偶,懒散地坐在椅子上,随意地快速按压。
她在聂经平的声音里舒展四肢,放松了肩膀与小腹。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死水表面转圈的一叶小船,涟漪从诞生到消失,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很容易想象他录音时的模样,一定面无表情,八成眼神放空。
他说:“舒雨,其实我讨厌看你睡着的脸。因为会想到你死了的样子。”
她明知道他听不到,却还是阂着眼回答:“我又不会死。”
他说:“你把萨冈的书插在我书架上,我读了。她写‘我的生命是一种缓慢而没有音乐的眩晕’。我大部分时候的感觉就是这样。和你在一起是小部分时间。”
她睁开了眼,笑得有点疲倦、怜悯和无奈,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肉麻,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她又按了一下,里面是不清晰的嗡鸣,不再有储存的话语。南舒雨连续按了几次,终于把它抛到一边,慢条斯理地卸妆。她习惯自己精致的扮相,对于妆容底下的五官感到陌生。富有像是一场镀金的噩梦,正呆滞地望着镜子出神,角落里传来声音。
“你也觉得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吗?”那是录音,却不偏不倚击中她的猜想与同情。聂经平在说话,毛绒玩具在复述,“对,我喜欢你。”
第16章 水钻(2)
瞿念以为南舒雨上洗手间, 没想到她一去不复返。他被和南舒雨都不熟的陌生人团团围住,焦灼不安,欲言又止。南舒雨的堂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南舒雨的伯母只要他一提想走就哀叹“饭都蒸上了”, 南舒雨的奶奶可以忽略不计, 还是南舒雨的姑妈及时拿出自己最新款的i phone手机, 像突然想起家里煤气忘关一样站起来:“哦!我还约了人唱卡拉OK的!”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瞿念看到希望的曙光,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姑妈太擅长解围了:“你也想去吗?”
他连连点头, 姑妈说:“那你等会儿别说又有什么事哦,答应了就要去的。”
瞿念有点迟疑,不过总比在没一个熟人的家里吃饭好。
瞿念开车来的,载姑妈去KTV的一路上止不住反省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生活总有这种时候, 稍微随波逐流一下, 就不知道自己被冲到哪儿去了。姑妈一路上兴致勃勃和差不多年纪的朋友打着视频电话, 知会他们自己带了个“大侄子”来。
瞿念随口寒暄了句:“姑父会来吗?”
“他早死了,”姑妈脸上是藏不住的开心, “留了一大笔钱给我, 加上我自己的退休金, 没有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每天都跟过年一样。”
瞿念不知道接什么好。人生三大乐事诚不欺我, 升官发财死老公。
包厢里还真都是叔叔阿姨, 瞿念一进去,就被一首周华健的《朋友》冲击了耳膜。坐几分钟就走,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拿着麦克风的中老年男人在“朋友一生一起走”的伴奏中隆重旁白:“今天, 我们以老年大学为荣, 明天老年大学以我们为荣, 让我们一起端起酒杯——”
盛情难却,瞿念头痛。
他在七十年代金曲中生无可恋地玩了一会儿手机,时候差不多了,也该起身走人。一路推辞着叔叔阿姨“多坐会儿啊”的招呼,总算艰难地挪到门口,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突兀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