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雁唇角稍弯。
她稍稍仰起脸,笑着问他:“你是在炫耀吗?”
何展鸣愣了一下,不明就里,看着她目露茫然:“我……什么?”
“大老板妈妈,大明星爸爸,含着金汤匙出生,起跑线就比别人高。一步领先,处处领先,别人为了一个不被节目组剪掉的初舞台,要在台下练很多次,练很多年,依然不能保证结果。而你从小有专业人士教导,占尽资源优势,依然在这么重要的舞台上出现失误。”
何展鸣被她说得愣住,脸色一点点白下来。
“不过对你来说也没关系。”方舒雁朝他莞尔,语气轻柔地说,“反正你还可以来第二次。不过我本以为你在接受这种不公平的馈赠时,会没这么心安理得呢。”
何展鸣脸色苍白,仓促地摇头:“不是,我不是……”
在他背后,曹双由远及近赶来,一手拿着她的外套,一手拿着伞,靠近时疑惑地看着何展鸣,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有选手在这里。方舒雁不再看何展鸣,往旁边走了两步,接过曹双递来的衣服。
曹双先一步出门,在外面为她撑开伞。方舒雁推门出去,身后突然又传来何展鸣的声音。
“我承认我享受到了家室带给我的这些便利,我不否认,但我没有——没有心安理得。”何展鸣大声说,声音坚定,“我知道我今天的表现配不上这个A,起码在舒雁导师你的心里配不上。但我会竭尽全力继续努力,当爱豆是我自己的梦想,家里不可能一直为我遮风挡雨,我会证明我自己!”
他呼吸剧烈起伏,定定看着前面。但那个纤细窈窕的背影没有因为他的出声留驻分毫,步履不停地走向等待着她的伞下,消失在深秋如烟的雨幕中。
何展鸣出神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渐渐坚定。
第23章 Chapter23
何展鸣的眼睛很好看。
比杏眼稍稍长一点,眼尾不明显地上扬,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只在眸光流转间更多几分潋滟。双眸黑白分明,天然显得清澈干净,定定望着谁时总是很专注,一个照面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和她的眼睛很像。
他们眼中的神光却又差别极大。她是温柔无攻击性的,眸光中总多几分婉转,清清淡淡时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常年被对她心怀恶意的人截图嘲讽谩骂。
他们隶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一部分人骂她天生狐媚用眼神勾人,另一部分骂她抱上金大腿后眼高于顶,看人的眼神都高高在上,也不怕哪天摔得粉身碎骨。
何展鸣则不太一样。他有双独属于十九岁少年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写满无忧无虑的天真无畏,背有靠山,心怀底气,看人的视线里带着一往无前的张扬锐意。他来参加节目的花絮被节目组放出来,很多人对他的眼神一见倾心,盛赞他就是自己梦中少年的模样。
这双眼睛视线专注,如影随形,一直在看着她。
站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笑着看二十六岁的她,邀功般地等着她评价,要她肯定他那点微小的进步,和其他人一起闭着眼睛吹捧他,将他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明日之星。
坐在教室里无忧无虑,好奇注视二十岁的她,问她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做兼职攒学费,每天晚上八点以后才去超市,只买保质期将过的限时打折食品。
被父母带去游乐园玩,一头撞上十六岁的她,跑得太急,把冰淇淋蹭在她的身上,乖巧地对她说对不起,被父母笑着大力夸奖有教养懂礼貌,高高兴兴地再次跑远,留她收工时一个人面对主管的怒火,因为弄脏道具服装,当天兼职工资不光没有,还要倒扣。
和家人去餐厅里吃饭,路过门口十一岁的她,方慧在餐厅洗盘子,她在餐厅外面的用餐等候区拖了把椅子,作业摊在上面,人蹲在旁边。小男孩蹦蹦跳跳,正是猫嫌狗弃的年纪,不太听家人的话,做什么都要顶嘴。路过她时突然转头看,问爸爸:“这个姐姐怎么蹲在这里啊?”
一旁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来,笑呵呵抱起自己的宝贝儿子,目不斜视地经过,拖长了声音跟儿子耐心科普:“多半是服务员家的小孩吧?你看,有的父母不努力,只能让孩子在这儿趴着写作业,你从小吃喝不愁,要星星要月亮爸爸妈妈都给你,为什么还和爸爸妈妈发脾气?真不乖。”
小男孩笑闹的声音传来:“就生气就生气!你说我!臭爸爸!”
四岁大的小男孩被爸爸抱在怀里,朝她看来。
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无忧无虑。
方舒雁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连灯都来不及开,径直冲向卫生间,俯身在洗手池前——
剧烈地呕吐。
她今天基本上没吃东西,现在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转,四肢虚脱无力,浑身上下都在出虚汗,像是刚被从水里捞起。
她吐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拧开水龙头刷牙漱口,顺带洗了把脸,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方舒雁抬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近在咫尺的两张脸同样的面无表情。
她离开卫生间,却没有回卧室,转而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今天外面没有月亮,客厅的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昏暗。
第四天。
从选秀节目录制回来,已经过去了四天。她从见到何展鸣那天起就开始做噩梦,直到今天仍未停止这种折磨。
方舒雁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悠长缓慢地呼出口气,起身将客厅的灯打开。
明亮的顶灯照亮黑暗的客厅,无法像阳光一样带给人温暖,但多少能驱散一些心上的森寒。无边的暗色会将人温暖的向阳面悄无声息地吞噬,方舒雁一直对此抱有清晰的戒备警惕。
她回卧室取了条毛毯,顺手把手机也拿了过来,裹着毛毯重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时,将手机屏幕按亮,垂眸看了一眼。
凌晨三点,她从噩梦中惊醒,家里空空荡荡。
方舒雁点开和曹双的聊天记录。
这个时间,曹双当然早就已经睡了。方舒雁看的是她这些天发来的一串消息,基本上都是医院里的事情。舆论风波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揭过,她没有其他消极怠工的理由,开始恢复工作,去医院的次数无可避免地减少。
有一些行程曹双不需要跟,主动请愿留在医院照顾方慧,帮她实时转播方慧动向。
她性格活泼,语言也生动,从方慧贪甜多喝了一瓶饮料,到方慧看相亲综艺大肆输出丈母娘发言,再到方慧展望畅想女儿转行之后的新职业,事无巨细,详实有趣,方舒雁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将屏幕上每一个字眼印到心里,整个人终于慢慢回暖。
对于她有意转行这件事,方慧在度过了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开始变得兴致勃勃。她十分投入地参与进了女儿的新职业试验计划,并开始坚持不懈地瞎指挥,从女儿小学时作文比赛拿了第一名,可以延展到笃定认为女儿是个被唱歌事业耽误的大文豪。
方舒雁也不反驳她,甚至顺着她的畅想,真的开始写东西。暂时没有什么特别想写的,就写她和母亲的过去,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
昨天刚写到她七岁,因为落不到上京户口,方慧文化水平又不高,于是做三份工供她上学,晚饭那会儿去隔壁小学附近摆摊卖饼,怕伤她面子,还始终瞒着她。
后来被城管撵得慌不择路逃窜,正被刚放学的她撞见,她背着一直用到了初中的大书包,冲向对面马路,扑过去死命抱住城管的腿,险些被路上的车撞到。
之后母女俩被城管一同带回去教育,听说了她们家的困难情况,并没有为难方慧,连罚款都个人出资帮她交了,悄悄还了方慧的东西,警告她摆摊一定要有许可证,下次再被抓住一定没收。
当晚东西没卖完,方慧在家用剩下的食材做了好多张饼,还加了不少料,那是方舒雁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吃撑的感觉。小孩子不知饥饱,吃得实在太多,当晚上吐下泻到清晨,第二天学都没法去上,从此后对饼就有心理阴影。
是不是写得太投入,连带着最近做梦都离不开这些狼狈的往事。方舒雁抬手揉了揉眉心,决定还是把写作大业暂时放放。
她最近其实主要在研究摄影这个新领域,方慧时日无多,她怎么拍都觉得不够。
方舒雁放下搞纪实文学创作的日记本,转而拿起自己新买的摄像机。
之前完全没接触过,最开始连怎么拍都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差钱,于是直接请了个专职老师教。课刚上了一节,基本掌握了如何操作,上次去医院的时候就把摄像机带了过去,拍了很多方慧,现在影像都留在里面,方舒雁抱着摄像机仔细回看。
她看得入神,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方舒雁翻到摄像机里的下一段视频,随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而后微微一顿。
谈致北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方舒雁没接,把手机放回到一边,任由电话铃声自己唱个不停。又过了一会儿,手机终于安静下来,门口却传来一连串响动。
方舒雁抬头看去,谈致北从外面打开门,走了进来。
两人视线相对,一时都沉默了一下。
方舒雁朝他笑笑,声音温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明天才回。”
噩梦乐队今晚的巡回演唱会在申城,十点半演唱会结束,现在就赶了回来,基本上就是没耽误任何时间,下了台就往回赶,才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家。
谈致北走进来,外套扣子解下脱掉,挂进她卧室里的独立衣帽间。片刻后他走出来,在她身边坐下,将沙发压得向他那边陷。
来自另一个人的气息将她包围,这人刚从外面回来,带来秋夜的凉意与一路的风尘仆仆。还有淡淡烟草的味道,不重,以及一些不甚明显的酒气,都浮于表面,大概是在申城开了个小型的庆功宴,身上不经意间带上的。
没有了那种陌生的烘焙甜香味。
方舒雁突然微微恍神。
就这么稍稍出神的功夫,手上的摄影机突然被拿走。
方舒雁回过神来看他,谈致北低头翻着她拍的方慧,看了一会儿,说:“我记下了。”
方舒雁微微一奇:“记下什么了?”
谈致北把摄影机还给她:“你妈妈现在长这样,等到以后见面的时候不会认错。”
他又问:“是因为看得入神了,所以没听见我的电话?”
方舒雁像是刚才确实没听见一般,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看向他,微微扬眉:“凌晨三点半给我打电话?万一我睡着了呢,也不想着如果吵醒我怎么办。”
谈致北看着她,说:“我在楼下站了有一会儿。”
方舒雁动作微顿,弯了弯唇角:“怎么不上来?怪不得感觉你身上很凉,这几天降温,还在外面站着,难怪。”
谈致北稍稍抬眉:“怎么感觉到的。”
坐过来时扑面的那种气息?方舒雁稍微思考了一下措辞,还没回答,谈致北突然手臂一勾,将她抱进了怀里。
“给我暖暖。”
一瞬间各种浮于表面的味道都侵袭过来,将她围困其中。方舒雁没挣扎,乖顺地任他抱着,只说:“我身上也不太暖和。饿吗,要不煮个夜宵给你?冰箱里有汤圆,厨房有速食面。”
“果然不太暖和。”谈致北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抬手摸了下她的指尖,又转移到她的脸上,指尖在上面碰了碰。
他的指尖向来冰凉得过分,一到秋冬更是如此。方舒雁被冰的颤了一下,将脸偏到一边,不愿意让他的手指继续戳在上面。
谈致北收回手,说:“你每次做噩梦都是个这个反应,手脚冰凉。”
方舒雁动作忽地停住。
谈致北声音很低地笑了,下巴在她肩膀上摩挲了一下,发丝擦过她的侧脸。
“你当我是谁啊?”他低笑着说,“谁会比我更了解你。”
方舒雁嘴唇轻抿,头依然偏向一边,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谈致北又问:“今天又做什么噩梦了?和之前几天一样?”
方舒雁转过头来看他,这下是真的感到惊讶。
这人最近几天一直在申城那边,为演唱会做准备。她录完选秀节目回来时他就已经动身离开,直到今天演唱会结束才回来。
至于方舒雁为什么明明没有行程,依然没过去当嘉宾,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提起。
方舒雁努力回忆了一下,又探究地看他一会儿,还是没想通他是怎么发现的,于是直接出言询问:“你怎么知道我前几天也做噩梦了?”
谈致北面色淡定,直言不讳:“猜的。”
方舒雁:“……”
方舒雁理性地评价:“很会猜,看来说胡话的本事不错,我以后会注意分辨。”
谈致北失笑,起身走向厨房,烧了壶水。
快烧壶效率不错,他烧得不多,很快就倒了杯热水出来,递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