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子拧紧的玻璃水杯外面套了毛茸茸的杯套,方舒雁接过之后,无意识地双手捧住杯子,像捧住了一个硬质热水袋,很快感到从指尖开始,全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
刚才怎么没想到烧点热水来着,方舒雁在温暖的感觉中微微出神,开始思考起这个漫无边际的问题,很快就意识到了答案,顿时稍稍一怔。
谈致北坐在她身边,对她张开双臂。
“过来。”
方舒雁顿了两秒,顺从地靠过去,被他抱进怀里。
“你做噩梦总是间歇性的,隔一阵就开始做,每次开始了都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经常会一连做七八天,每晚都在那个时候醒。”谈致北说,而后问她,“没我在还能继续睡着吗?”
方舒雁埋在他怀里,抱着杯子,短暂地沉默。
而后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其实一直很怕一个人住。
小时候和妈妈相依为命,并没觉得日子过得有多难熬。方慧是个乐观旷达的人,再苦再累的时候也总是很有精神,很好地安抚了她天生敏感细腻的心,让她不至于悲观地想东想西。
只是在方慧患病之后,过去受过的苦就都成了她无法摆脱的噩梦。她开始频繁在深夜时分一头冷汗地惊醒,身边的一切都成了折磨方慧的罪魁祸首,连同她这个累赘的女儿也是元凶,朝方慧苛刻地一拥而上,将她的身体摧垮。
她从没和方慧说起过这些,没法解决不说,也会让方慧承受更多的压力,她不能这么不懂事。
在她的梦里,千般万般的凶手中,最值得恨的向来是那个抛弃怀胎八月妻子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她的梦里一直没有脸,她不知道他现在的去向,生活得怎么样,只能将他化作一个邪恶的符号,在每一个噩梦里一遍遍浸满怨怼仇恨,逐渐变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自从前段时间在方慧那里终于知晓这个人的名字之后,这个男人在她的梦里明确了脸,进化得更加面目可憎。
现在她见到了何展鸣,看到对方无忧无虑的天真样子,过去受过的所有苦在梦里自动补全了对照组,在她和妈妈艰难谋生,狼狈度日的时候,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却过得那么幸福。
方舒雁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性呕吐,从噩梦中惊醒后连着四个晚上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再也无法入眠,度日如年地熬到天亮。
在她摇头之后,谈致北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方舒雁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上,抱着怀里的水杯,静静地放空自己,什么都没有去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谈致北问她:“暖和了吗?”
方舒雁没说话,下颌抵着他的肩膀,与他侧脸相贴,无声地把头点点。
那行。谈致北手臂拦过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来,向卧室走。
“再睡一会儿。”他说,“明天上午有行程吗?有的话让程阳推了。”
哪有天亮的行程临时反悔的,也就这人无视一切大家默认遵守的潜规则,始终这么任性。方舒雁手臂攀住他的肩膀,轻声说:“有个杂志拍摄。”
“什么杂志?”谈致北问。
“《时尚风线》。”
拍照片的。谈致北哦了一声,解锁她的手机,点开和程阳的聊天框,随手按住语音输入:“雁雁上午拍的那个杂志时间改一下,到时我也一起过去,你对下行程。”
说完点击程阳的头像,给他设置了个免打扰。当着方舒雁的面做完这一切,若无其事地通知她:“现在没行程了,好好睡一觉。”
方舒雁唇角弯了弯,竟是没反驳他,由着他将自己抱进卧室,将灯关上。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相拥,四肢交缠在一起,将体温传递给对方。
谈致北常年不算暖和,方舒雁却也没放开他,在黑暗中凝视着谈致北的脸。
谈致北很快问她:“不睡觉乱看什么?”
方舒雁反问他:“你不是看不见吗?”
昼夜交替之时的熹微天光无法透过窗帘,房间里昏暗一片。谈致北夜视能力极差,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她现在的眼睛是不是睁着。
谈致北言简意赅:“感觉得到。”
也对,他这么没安全感,看不见的时候感知能力必然会进化,不难理解。
尽管他看不见,方舒雁依然弯了弯唇角,声音放轻。
“想起你刚发现我会做噩梦那天。”
那时他们还不是正经的男女朋友,怀揣莫名恶意给对方安了个名分,还在酒吧官宣了一下,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目瞪口呆,看他们的眼神好像青天白日活见鬼。
方舒雁抓住机会向酒吧老板毛遂自荐,也调到了周末驻场唱歌,时薪上涨,发现这个借三百块钱附赠的男朋友还有点开发价值。于是装模作样地表示要尽女朋友的职责,给他送饭,转头就收了金诚他们三个的双倍伙食费,羊毛出在羊身上,规划合理。
送一顿的饭是一顿的钱,方舒雁周末中午会多送次餐,去到他们那个城郊废弃工厂改建的排练室。送完饭没事的时候也会当当听众,从歌手视角给他们提提意见,以挑谈致北的毛病为主。
有天实在太累,听到一半睡过去,突如其来地做了噩梦。
惊醒时惊魂未定。她一头冷汗地坐起身,发现外面天已经暗下来,排练室里只有对着舞台的灯开着,谈致北坐在上面,拿着吉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弹,音调断断续续,很陌生,应该是他新写的歌。
金诚他们另有别的工作,毕竟光靠演出过得实在拮据,在上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交完房租就所剩无几。他们还接网游代练的兼职,挣点糊口的饭钱,没带谈致北这个还在上大学的人一起,虽然谈致北其实也在日常翘课,不过他们三个还是展现出了大人的担当。
见她醒来,谈致北低头朝她看,语气嘲讽:“女朋友,你当观众鉴赏也是按时薪跟我收费的。每次都只会吐槽我就算了,听睡着是不是就过分了一点,你用我的歌助眠也要收费?”
方舒雁呼吸慢慢恢复平缓,不动声色,平静回应:“由于你糟糕的新歌听得让人直做噩梦,我今天的时薪要收双倍。”
谈致北眉毛稍微扬了一下,垂眸看她。
“做噩梦了?”他问,打量了她两眼,“你看起来不是会被噩梦吓得六神无主的类型。”
方舒雁回看他:“确实不是,所以你也承认是被你的新歌吓到的?时薪双倍没异议吧。”
谈致北啧了一声,手指开始拨吉他的弦:“梦里听得不清楚,不如我再弹一遍你听一下。下面请欣赏我的新歌,《方舒雁审美有问题》。”
方舒雁:“……”
方舒雁:“你新歌不是叫《原野》吗?” 谈致北淡然拨弦:“现在起叫《方舒雁审美有问题》了。”
方舒雁:“……”
方舒雁心平气和地问候他:“你是小学生吧,写歌是跟幼儿园认的老大学的?”
谈致北不理她,自顾自开始唱。他竟然连歌词都微调了一下,就着这首本名《原野》的新歌,在疏淡的吉他声中悠悠地唱。
无拘无束,随性而自由。四面漏风的废弃工厂里只剩下音乐声盘旋回荡,旋律悠扬,原野里的风吹过来,将她周身惊悸的余韵轻缓驱散。
光落在他身上,方舒雁在台下看她。满场只有她一个观众,才华横溢的年轻歌手垂眸拨着吉他,认真地自弹自唱,只唱给她一个人听。
她惊扰于噩梦余悸的心慢慢安定。
她把这首歌词和名字都改过的特别版《原野》录了下来,那之后每次从噩梦里惊醒时都会听一听。再后来他们成了真正的恋人,方舒雁睡在他的怀里,每次做噩梦他也会跟着转醒。
睡眠那么浅的人,被她吵醒从来没有过怨言。方舒雁不说,他也就不问原因,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一点,依偎着重新入眠,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这么多年。
方舒雁怀抱着他,突如其来地一阵鼻酸。纵使现在已经无法挽回地渐行渐远,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却也都历历在目。
他不是个温暖的人,但曾经那么真切地温暖过她。
方舒雁环抱着他的胳膊紧了紧,声音很轻地叫他:“致北。”
谈致北应了一声:“嗯。”
“我没怪过你。”方舒雁弯着唇角,缱绻地说,“一直以来都很谢谢你。”
谈致北身体突然一僵。
良久后,他深深呼吸,慢慢地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生互相陪伴,共同度过,或许有矛盾,有争执,互相迁就,但永远不会分开,注定了要纠缠一辈子,何必说谢字。”
第24章 Chapter24
“做噩梦了吗?喝口水,屋里干。上京的秋冬总是这样,对需要保护嗓子的歌手很不友好。”
谈致北睁开眼,神色淡漠清明,像是完全没有睡过去。他无声坐起身,身上披着的外套滑落,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地重新穿上。
温聆把水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人照旧坐在他对面,笑着询问:“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我这里睡着,很大的进步,是不是?下次可以睡得再久一点,应该能让你更加放松。”
“没什么用。”谈致北摇了下头,神色平淡,“睡得不深,你在厨房发出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动静时我也有感觉,后来你走过来时就醒了。”
温聆:“好吧,可以没用,但说我像老鼠也大可不必,我下次注意。”
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好在她最近已经习惯了。温聆稍稍一哂,直接问他答案:“没睡着的话,那就是没休息好了?你现在脸色很差。”
谈致北扫她一眼,语气淡淡:“做噩梦了。”
温聆稍稍抬眉。
“知道是在做梦,但也没有特别强烈想醒的念头。以上帝视角旁观发生过的事,没那么愉快,但也不怎么抗拒,习惯了。”
温聆听着他的描述,若有所思,指尖思索地摩挲着下巴。
“好吧,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对外界相当不信任。”她说,“做这种梦大概从几岁开始,频率多久一次?一直以来都经常做梦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谈致北皱了下眉:“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温聆朝他无辜地耸肩:“我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个算命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根据你的面相对症下药吧?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你要是不想答的话就去另请高明。”
在和谈致北的数次接触中,温聆逐渐察觉到了和谈致北的正确相处方式——就不能太顺着他说话,适当的不客气和直白的表达更有利于和他进行交流。
这显然是个讳疾忌医的病人,如果不是面临的情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畴,他可能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问题。温聆心里有数,这一次在和他的交流中,不动声色地改变了相处方式,效果不错。
谈致北果然不再继续饱含敌意地抬杠,沉默片刻,僵硬地一板一眼,有问有答。
“五岁开始。”
这么早。温聆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短暂怔忡遮掩过去,抬手将他面前的茶杯倒满。
“早发性噩梦,受过极大刺激的童年。”她的动作愈发轻缓,语气也柔和下来,不带有刻意的诊疗意味,仿佛只是在和朋友进行交心的闲聊。
茶杯和茶壶都是当着他的面清洗消毒的,泡了壶安神的红茶,里面加了少量蜂蜜,热水冲泡过后,满屋子都充盈着温暖甜蜜的气息,让人的情绪无意识地放松镇静。
倒茶时潺潺的水流声响持续了一会儿,温聆将茶壶放下,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再开口时,闲聊般地轻声问:“在你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谈致北手捧着暖融融的蜂蜜红茶,眼神有片刻放空。温聆没有催促,自顾自地喝茶,过了很久,才听见谈致北平静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事不关己,语气淡漠。
“我妈妈在那一年持刀砍向她的丈夫,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应有的惩罚。那之后她受到的刺激过重,精神失常,带着我回到外祖家。在那一年,她第一次试图给她自己和我喂食过量的安眠药,想要带着我一起去死。”
温聆稍稍一惊。
她之前给谈致北做过一些业内通行的心理测试,对他的心理状况心中有数,清楚能造成他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必定承受过极其严重的精神创伤。但是有所预料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她是走沉浸式治疗方式的医生,一定程度上会去试图体会病人承受过的一切,谈致北的陈述让她感到心惊。
温聆再度将语气放柔,声音仿佛来自梦境中的呓语。
“你当时是怎么脱困的?”
谈致北眼眸乌沉,唇角淡淡一勾。
“住我隔壁的人拦了一下,据此断定我妈妈精神状态不适合继续待在家里,想要将人送到疗养院。不过谈家门户高,老爷子不想被外界得知自己的女儿精神失常,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最后我妈妈还是一直住在家里,到现在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