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聆一怔,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情况这么严重的病人,一直住在家里?那你……”
她顿了一下,突然若有所悟。
“……你一直和你妈妈住在一起。”
谈致北没有否认,温聆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斟酌了一下,语气平静地描述:“这样的虐待贯穿你的童年,不止一次,也不止安眠药这一种方式。你的噩梦诱因不光源于对五岁时经历的潜意识恐惧,还有着对现状的极度不安定。长此以往,最终导致了你的噩梦频发。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你的睡眠质量也很差?”
谈致北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我记得你是心理医生,不是陪聊。”他坐姿随意地交叠着双腿,动作并不如何大刀阔斧,气场却很游刃有余,坐在她对面时不像个寻求帮助的病人,更像是拿自己的病历在考她,“不要总说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你要是从小睁眼时都发现有人阴冷地盯着你看,你也不可能睡得好。”
态度稍微软和一点,这人都会立刻冷嘲热讽,实打实的软硬不吃,相当难缠。
温聆笑笑,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逊,继续着自己的询问:“做噩梦的频率一直很高吗?成年之后有没有好转一些?”
谈致北忽地沉默。
这种沉默和他刚才不想回答时的停顿并不相同,温聆一顿,仔细阅读着他的表情。
“从某个时期开始有所好转。”她得出自己的结论,“但不是以成年为分界线,是这样吗?”
谈致北没有说话,温聆唇角一弯。
她露出个笑来:“不是生理上的成熟,就是心理上的成熟了。一个男孩突然间变成熟,往往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孩,看来方舒雁很大程度上,给你带来了积极的正面影响。” 她阅读着谈致北的微表情,饶有兴致:“治愈系女孩,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用她的温柔善良很好地抚慰了你内心的创伤。她是怎么做到的,方便分享一下吗?既可以对我秀个恩爱,也可以让我有一个治疗上的参考。”
谈致北抬了下眼,又朝她勾了下唇角。
他每次做这个动作时都很嘲讽,意味着她又一次说了什么让人发笑的蠢话。温聆稍稍扬起一边眉毛,看着谈致北稍稍垂眸,动作随意地摇晃着手里的茶杯,琥珀色的红茶在透明的杯子里晃晃荡荡。
“她做噩梦也很严重。”他唇角弯着,说出了一个让温聆很意外的答案。
从方舒雁的影像资料上完全看不出来,和谈致北外显明确的心理问题不同,方舒雁看起来一切正常,言行举止都条理清楚,合乎逻辑,没想到原来也有自己的问题。
温聆没见过方舒雁,心里一时对她升起了不小的探知兴趣。不过她很快意会了谈致北话里的意思,面露惊讶,而后笑了起来。
“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之后,哪怕自己也困于噩梦,依然想为恋人撑起一片避风的港湾。”她唇角噙着笑,眉眼间带出浅浅的暖意,“这种强烈的保护欲有效地压制了你自己的问题,让你长期的应激症状大幅度减轻,爱情的力量真是奇妙。”
谈致北没有否认,温聆表情柔和,将桌上放着的小点心朝他推了推。
“我新烤的茶杯蛋糕,这次要不要尝尝?”
谈致北看都不看她推过来的漂亮盘子,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吃你自己的。”
耐心真差。温聆适时打了个岔,习以为常地收到了他不配合的反馈。偏不如他愿继续聊正事,自己拿起一个茶杯蛋糕,咬了一口,开始和他东拉西扯地闲话家常。
“来了好几回,你硬是一次都没吃。”温聆遗憾地说,“可惜了,我烘焙的手艺真的很棒,你吃到就是赚到。”
谈致北不接话,冷眼旁观她一个人独自表演。
温聆咬了口蛋糕,拉过一旁的纸笔,在上面沙沙书写,边写边道:“这样不是坏事,对恋人的保护欲让你的内心也变得坚强,通常情况来讲,这也是人类需要融入社交和找寻陪伴的意义,并不丢人。但奇怪的是,明明你这么需要她,却又一直不肯全心全意信任她。”
就连自己心理上经年日久的问题,宁愿和心理医生坦言倾诉,却从未和自己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朋友说过只言片语。
这种不坦诚是亲密关系中的致命剧毒,带着隔阂的两颗心,怎么可能真正心意相通。
她困扰地用笔尖点着纸页,问他:“你对方舒雁到底是什么感觉?”
谈致北沉默了很久,语气很淡地说:“害怕吧。”
“……”温聆抬头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谈致北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肉体凡胎而已。被刀刺进这里会疼,会流血,会死。”他平静地说,稍稍敛眸,掌心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像身体自发做出的本能保护。
“我忌惮每一个距离近到能伤害我的人,能离远的就绕路另走,躲不开的就小心提防。我分辨不出谁会突然想要杀了我,我只能无差别的防护,这是让我能平安活到现在的优秀本能。”
“你觉得方舒雁也总有一天会伤害你?”温聆轻声问他。
短暂的安静。
“我不知道。”他说。
“……我只知道如果是她要选择提刀走向我,我无法反抗。”
这个假设本身似乎也让他很难承受,他应激性猛地瑟缩,无声地向沙发里退了一下,极没安全感地整个人向后蜷,手臂抱着腿,将脸埋了进去。
“很可怕不是吗?”他喃喃地说,“我也想好好活着,所以我很怕她。”
温聆长久地凝视着他,表情冷峻。 “你潜意识里觉得,和你最亲近的人,被你最信赖的人,也会伤害到你。”她直白而尖锐地说,步步紧逼,继续追问,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潜意识,你母亲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五岁那年父母婚姻破裂,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说出来,谈致北!”
谈致北被她问得指尖都在痉挛,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会儿,整个人突然平静下来。
再抬头时眼神重归冷淡。谈致北双腿着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简单地说:“今天就到这里。”
温聆叹了口气。
“你不能总是这样。”她无奈地说,“一到关键时刻,什么都不想透露。你想让我猜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吗?我不是神仙,没有上帝视角,猜不出来。谈致北,我直说了,依你现在对亲近之人的恐惧,对爱情和家庭的恐惧,对方舒雁的恐惧,你根本不适合结婚,我建议你取消婚礼、”
谈致北低眸看她,声音沉冷:“你开玩笑么。”
“你这个样子要去结婚,才是在开玩笑。”温聆严肃地说,半点不让地站起身与他对视,斩钉截铁地说,“在你恐惧会不会被伤害的时候,先去想想现在的自己会不会伤害到她——至少在结婚之前,你一定要做好准备,过来和我坦诚地剖析一切。这是你挽回一切最后的机会,你懂我的意思。”
谈致北没说话,温聆顿了顿,声音放轻。
“如果你自己过不了心里的槛。你下次过来时,我会对你进行催眠。”
谈致北蓦然看向她,温聆表情平静。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她说,“下次你走进我这里时,我就默认你已经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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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舒雁起床的时候,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映进卧室,将卧室蒙上一层融融的暖光。
整个房间都特别暖和。方舒雁卷着被子不愿起身,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这才从被窝里探出一条胳膊,摸过手机看了一眼。
中午十二点,这个礼拜第一次睡饱,全身上下都满溢着惬意的暖洋洋。
凌晨四点多收到消息的程阳发了一串回复过来,被屏蔽了消息通知后一个红点都没显示,对话框被压在最底下。方舒雁把他放出来,点进去后看到他在线抓狂,发了一串气泡过来。
早上六点半。
“你怎么用舒雁的微信给我发消息,你回上京了?连夜回来的?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怎么就突然加了个行程啊祖宗?!你不只有今天一天是休息的吗?演唱会结束我特意给你放天假让你恢复体力的!早知道你这么有精力,还能连夜赶回去,我连今天这个假都不应该给你放!”
早上六点四十。
“你把手机还给舒雁!行程哪能说鸽就鸽,圈内路人缘不要了是不是?!你以为舒雁像你一样人缘差到救无可救放任自流吗?”
“……真不来了啊?舒雁?舒雁?舒雁舒雁舒雁……”
“舒雁,你跟致北学坏了!!”
早上七点。
“靠,我跟杂志那边说改期的事了,那边狮子大开口,不光要你们两个的双人采访,还要我补一个致北的单封,还不打算给钱你能信?就知道趁火打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早上七点二十。
“我答应那边了。谈致北,祖宗,新加的两个行程你跑的时候别抱怨,你自己找的!!”
早上七点半。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舒雁你看他!!你替我管管!!”
一个小时就把谈致北临时安排的事情利索地办妥当,效率可谓相当高,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方舒雁看得唇角上扬,好笑不已,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给程阳回消息。
[回上京了吗?]
程阳的消息来得很快:[醒了舒雁?靠,他大晚上的回去折腾你,是不是人啊他?真是一腔精力没处用,我看我就该再多给他接点通告……什么回上京?我没去申城那边跟演唱会,昨天在公司和巡演新增的广告商见面来着。]
方舒雁点击语音输入,疑惑地问他:“那你今早怎么不过来接我,明知道我就在家。”
程阳:[?]
程阳:[……]
程阳:“靠,我被谈致北职场PUA了!”
方舒雁看得失笑。
程阳在公司气得起来走了两圈,去接了杯水才冷静下来。他端着水回到工位,不爽地问方舒雁:“致北在你旁边?让他回我消息,我真是要烦死这祖宗了。”
方舒雁看了眼空荡荡的身旁,没立刻回复程阳,起身在家里转了一圈。
确认之后才回消息:[不在,已经走了。]
程阳:“啊?他怎么会不在,又不是去你那边赶场。他……”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方舒雁正在开冰箱,从里面拿吐司。程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让她略微有些奇怪,还以为他不小心把语音摁断了。拿着半袋吐司来到餐桌前,低头看向手机。
程阳的下一条消息跳出来:“哦!我突然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个临时行程,我忙昏头忙忘了,舒雁你不用担心哈。”
方舒雁愣了一下,盯着手机看了几秒。
本来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程阳特意这么强调,又几乎称得上是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在临时凿补,总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
她微微扬眉,一时也没想明白程阳在心虚什么,于是随口询问:“什么行程,在上京吗?不是说今天给他留了一天时间修整。”
谈致北每个月的行程计划表都是她代确认的,他懒得回程阳消息,她一般收到自己那份时就跟着看一眼谈致北的,对他的行程并不陌生。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好像把程阳问住了。程阳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这不是忙忘了吗!我都没想到致北还记得。不是什么耗时行程,就是和MV导演见个面,可能下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