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谈致北声音很轻地说,呼吸冰冷,氤氲地落在她的耳垂上,像一团霾云下湿冷的雾。
“梦见你从我身边离开,过得很幸福。”
方舒雁想了一下:“我过得幸福,算是你的噩梦吗?”
谈致北发出一声低笑,黑暗中执起她的指尖,在上面落下一个带着凉意的轻吻。
“离开我你会觉得幸福的话,当然。”
第4章 Chapter04
卧室里很暗,只有客厅的光从敞开的门口透过来一点,延伸不进那么远的卧室深处,床上的两个人眉眼都笼着一片晦暗的阴影。
这间卧室没有采光,也不是公寓里的主卧。谈致北生活里不喜欢逼仄的空间,睡觉的地方却是越小越好。这间卧室是用原本的保姆房改的,封死了自带的窗户,房型狭长,不开灯时白天都不太亮堂,是这个家里唯一光照不到的角落。
方舒雁被他不容置喙地抱在怀里,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探出一条手臂,在床头柜上探了两下,摸索着将上面夜灯的电源连上。
声控的夜灯立刻散发出温馨的光亮,驱散房间里的黑暗,笼上一层浅橙色的柔和暖光。方舒雁将手臂收回来,温顺地任由他抱着,轻声莞尔:“你这个人真是够不讲理的。”
明明并不是这样纠缠入骨的关系不是吗。
“手腕怎么伤到的?”方舒雁问他,“我看到绷带了。”
也不知道这人又是在哪里弄的。谈致北始终没睁开眼,听见她的询问,脸上也没浮现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闭着眼睛,语气淡漠地说:“忘了。”
方舒雁于是没再追问,只说:“医生开的药在哪儿?明早要换一次吧,我起来之后帮你换上。”
谈致北这次安静了几秒:“车上。”
“车在哪儿?”方舒雁稍微回忆了一下,“我刚才上来时好像没看见。”
唔。谈致北动了动,脸在她颈窝里又枕得深了些,轻描淡写地说:“那就是程阳开走了。”
……听着真像是故意的。
方舒雁叹了口气,说:“我等下问问程阳医生开的什么药,家里的医药箱里差不多能找齐。”
在受伤这方面,谈致北可谓惯犯。方舒雁从七年前认识他起,见他受过的伤不知凡几。
这人有种对自己身体创伤的极度漠视,方舒雁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在用吉他当武器打群架。木吉他崩裂溅起的碎屑在侧脸上划出血痕,手腕被对面的啤酒瓶重重划过,血流不止。他将对面的脸砸出血珠,在木头和重物撞击的闷响声中,神色狠厉,眼眸却亮得惊人。
明明长相无一处不精致,堪称模糊性别的美丽,却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知名神经病。他从混地下乐队时期就有个私下里流传很广的评价,叫以八辈子情商换颜值,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方舒雁抚上他的侧脸,掌心浮掠过天生优越的眉骨薄唇,将他耳垂上的耳钉摘下。不知道他今晚去干了什么,耳钉有被撕扯的痕迹,取下时带出几道血丝,浅淡地蜿蜒在耳垂上,像蔓延的血管。
谈致北安静地闭着眼睛,任由她窸窣动作,有着在旁人处从未显现的服帖。
方舒雁叹了口气。
“致北,别总把自己弄成这样。”
“什么样?”谈致北没睁眼,薄唇微动,吐出一个低沉眷懒的回应。
“会让人担心的这样。”方舒雁说,“我会担心。”
“为什么担心?”谈致北问,紧闭的眼皮没有抬起,神色平和,看起来并不是故意抬杠,只是单纯地为这句话感到疑惑,“这点小伤,又死不了。”
“因为爱你。”方舒雁轻声回答,“所以不想看到你受伤。”
嗯。谈致北下颌扬出漂亮的弧线,在她的唇上轻轻摩挲,贴着她的唇瓣低笑,声音温柔。
“我很开心。”
颈窝处的呼吸渐渐悠长平缓。谈致北没有继续说话,就这么搂着她,重新入睡,双眸紧闭,显出清醒时不曾展露的安稳。方舒雁暂时没有睡意,于是睁着眼睛,看向虚空中一点,长久放空,在倦意终于侵袭时,平和地闭上眼睛,和谈致北依偎在一起,陷入虚幻的梦境。
梦细碎杂乱,让人沉浸其中也不得安宁。方舒雁习以为常,始终紧闭着眼,不曾从疲惫中抽离。
.
第二天,方舒雁终于慢半拍地知晓了谈致北这一次的受伤原因。
从热搜上。
昨天举办的音乐节后台发生大规模冲突,玩乐队的人多半始终浸淫在这个小圈子里,新仇旧怨数不胜数。表演完后的情绪通常比较躁动,兼之这些人本来就极易冲动,说动手就动手,上头时半点不把自己当个出名的人看。
谈致北的乐队显然也卷入其中,出来时人人身上挂彩,谈致北身处其中,竟然算得上是最不明显的一个。也难怪热搜底下的评论区已经被他的粉丝全面攻陷,前排全都在抱走不约,一半人在心疼谈致北倒霉受牵连,另一半人在警告营销号勿cue大明星,别当粉丝好欺负。
这也是难免的。这个音乐节里的其他嘉宾粉丝加一起都没谈致北一半多,他在粉丝口中,向来清白完美得像个假人。
高赞评论的ID很眼熟,叫苗疆传人方舒雁,常年活跃在护谈致北黑她的第一线,异常活跃,无处不在。要不是两人共用一个经纪团队,方舒雁自己都要怀疑这是公司养的职粉。
其他围观者恐怕也都是这么想的。可惜确实不是,这位是一个坚定的自干五,她和她的小伙伴们一样,都只是很喜欢谈致北的普通粉丝而已。
人均极其讨厌她而已。
方舒雁录完今天上午的通告,没什么事,在医院点开这位黑粉的主页,观察一下最近自己有什么新的黑料产生,惊见黑粉主页最上面一条竟然是她深夜现身医院疑似打胎。这位黑粉可谓人间清醒,转发营销号的微博后呵呵一笑,语气十分不屑。
「@苗疆传人方舒雁:给我看笑了,方舒雁真怀孕了能舍得打胎?肯定得小心护着肚子,想要母凭子贵逼宫上位啊。一副这辈子就赖上致北的样子,呕呕呕。致北清醒一点啊求求了,方舒雁不值得!做法我们北早日看穿low逼心机捞女真面目[祈祷][祈祷][祈祷]」
看来虽然没有照片流出,但狗仔也还是漏了消息出来,物尽其用。方舒雁又往下看了几条,方慧好奇地探身看向她的屏幕:“看什么呢?这么专注。……这人叫的什么名字,你是苗疆传人?”
方舒雁退出黑粉主页,动作自然地按灭手机屏幕,微笑着给方慧递了个洗好的草莓:“对,苗疆传人就是蛊王的意思,夸我魅力大会蛊,年轻人的网络流行语,妈你不懂了吧。”
这我上哪里懂。方慧摇摇头,露出个欣慰的笑来:“真好,这么多人喜欢你。”
.
方舒雁回到家楼下的时候,看到两辆熟悉的车停在楼下。
她降下车窗,确认了一下,转头和曹双交代:“我订个超市的鲜菜到家,你在这里等一下,待会儿出去接回来。”
好呀!曹双清脆地应了一声,饱含八卦:“舒雁姐你在家里是会自己下厨的吗!怎么都没听说过你会做饭啊?”
方舒雁笑笑:“不常做,手艺比较一般,没怎么在外面做过。”
那就是只做给家里人吃喽,曹双顿时了然。
她妈妈在医院里,那这就是做给爸爸的?或是谈致北的?曹双人机灵,看到了方舒雁刚才查看外面情况的一幕。鉴于方舒雁对外界公开的资料里从没提到过家庭情况,于是虚心请教:“这是做给谁的呀舒雁姐,致北哥?还是其他家里人?”
“我没有其他家人。”方舒雁看她一眼,说,“我爸爸很早就死了,一直是和妈妈一起生活。”
曹双:“!”
曹双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了一句,竟然又触了方舒雁一个雷点,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以后不如还是把嘴紧紧闭上。她缩缩脖子,赶紧转移话题:“哦、哦——原来是给致北哥做的啊?致北哥好幸福!女朋友又漂亮又贤惠,唱歌还好听,性格还好!”
这么一说确实感觉如此,方舒雁哪哪都好,找女朋友可不就该找个这样的。曹双感觉自己完全理解了谈致北的选择,别管别人怎么说,两人家世配不配,过得幸福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要是谈致北,也愿意七年如一日地给方舒雁写歌,带她签自己家的娱乐公司,一手将心爱的姑娘捧红,让两人一直并肩而立,一起走明星花路。曹双羡慕地叹了口气,为这等神仙爱情慨叹不已。
不过等接到方舒雁订的外卖后,慨叹的点又变到了另一方面。曹双拎着两袋子东西,吃力地回到车里,犹疑地确认:“舒雁姐,你买菜一直是一次性买一个礼拜的吗……吃到后面会不新鲜的……”
现在买东西这么发达,大可不必如此图省事吧?
方舒雁莞尔。
“有其他朋友过来。”方舒雁解释,给她指了下楼下停着的两辆车,“认一下车牌号,金诚和穆磊的车。”
谈致北乐队里的贝斯手和吉他手。曹双了然,认真记下车牌号,目送方舒雁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满心羡慕。
对自己的朋友也能这么好,谈致北完全就是捡到宝了吧!究竟谁会不喜欢方舒雁啊?
.
谁会不喜欢呢。
电梯门打开,方舒雁走进家里,沙发上的人向这边看了一眼,立刻起身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轻车熟路地往厨房拎。
“怎么没让助理拎上来?这么重,拎着多累。”
“把我送进电梯助理才走的。”方舒雁解释,“今天想吃什么?我买了很多菜。”
“吃什么都行。”金诚说,把两袋子菜放到厨房案上,抬了下手,将方舒雁轻轻推出厨房。
“刚从医院回来吧,休息一下,放着我来。”
指尖碰上她的后背,掌心克制地弓起,虚虚贴着。
其实不怎么累。方舒雁被他推出来,转头和他说话,脸侧向一边,正好看见谈致北。
他的视线落在金诚的手上,慢慢走过来。
金诚也看见了他,立刻将手放开。谈致北没看他,抬手揽过方舒雁,动作并不用力,似乎并不带其他意味,手臂却正好环在金诚刚刚碰过的位置。
方舒雁对他弯弯唇角,算作招呼,转向金诚,把话说完:“不用,我做饭很快的,不费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绕过金诚,走进厨房,将拉门从里面关上。金诚这次没拦她,沉默了一下,看向面对面站着的谈致北,语气自然:“终于舍得出来了?还以为你们要在音乐室里练到地老天荒,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
谈致北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他眼眸乌沉,唇角勾出一个薄冷的弧度,淡淡地说:“你为什么出来,我就为什么出来。”
第5章 Chapter05
谈致北家里有个音乐室。
说有个音乐室其实不够准确。应该说,谈致北家除了一个保姆房改成的卧房,和原本的客厅厨房洗手间,剩下的全是音乐室——大平层所有客房打通,地板加厚,墙壁和天花板贴上厚厚的吸音棉,各种专业设备一应俱全,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乐队用音乐室。
其实也可以说,谈致北就是在自己的音乐室旁边垒了堵墙,自己在音乐室睡觉,意思大差不差,没什么两样,可谓当代音乐人敬业精神楷模。
除去这里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训练室在城郊,仓库改装,地段偏僻得要命。不过胜在地方够大,四周没有民居,不用担心扰民。里面没有任何吸音设备,吉他和鼓的声音撞向四面墙壁,而后回荡过来,层层叠叠,一个人置身其中发声,也像坐拥全世界回响。
这是他们几个大学时占下的地方,那时没少逃课在那里排练。再后来方舒雁也经常过去,一个人带四份饭,坐在水泥台阶充当的简陋观众席上听他们唱歌。仓库墙薄,夏天还好,冬天冷得人都僵硬。乐队的四个人在上面激情乱蹦,她在下面裹着谈致北的外套,边听边打哆嗦。
那时候谈致北还没有上电视节目,这个乐队只在地下有些名气,演出不多,一个赛一个穷得叮当响。但当时大家玩音乐的热情很高,觉得自己抱着热爱与梦想就百病不侵,天下无敌。
现在大家都有钱了,那边渐渐不太常去,毕竟实在是夏天热冬天冷。都不再是小年轻了,去年冬天过去一次冻感冒两个,实在不太有必要。
今天是乐队的日常排练时间,只要没有通告,四人都会聚在一起。不过方舒雁没想到他们今天也不休息,毕竟昨天才在音乐节齐齐挂彩,今天身上都有纱布单品,乍一看还以为是某种具现化团魂。
谈致北伤在手腕,看着尚不明显,金诚头上缠了一圈,看着就挺醒目了。不过还有更夸张的,穆磊眼睛青了一只,脸上也贴了大块创可贴,戴名扬更是吊起了一条胳膊,看起来生活不能自理。
医药箱已经被拿出来了,盖子敞开放在茶几上,纱布膏药散了一桌子。方舒雁买了点药补充进去,一边将桌上的药整理好,袋子里新买的归类放置,一边笑戴名扬,语气轻松:“光荣负伤了还排练啊?今天还怎么敲架子鼓?”
戴名扬坚强地给她比划了个动作:“我今天和金诚换乐器玩玩,把他贝斯横放在桌上,一只手拨弦。怎么样,够朋克吧?”
可太朋了。方舒雁失笑,转向金诚:“头上缠着纱布还敲起鼓了?也不怕脑震荡。”
金诚摸摸头上的纱布,也跟着笑:“半震荡不震荡的更有感觉,我们玩音乐的都这样。”
“怎么就动起手了?”方舒雁问他们。
谈致北不说,他们交代得倒是很痛快。七嘴八舌地答她:“老冤家重聚头,说两句话没说到一起,就聊崩了。黑壳你还记得吗?挑事这个乐队的键盘手是黑壳吉他手的弟弟,一张嘴就尽得那傻逼真传。这不也是咱们的旧怨吗?我们就天降正义去了,打得真爽。”
黑壳方舒雁当然还记得,她和这些人就是因为这个乐队认识的。当时她在酒吧打工驻唱,谈致北他们和黑壳乐队的人在酒吧起了冲突,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