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重新见面之后,曹双甚至不太敢跟她说话。原本想着一定要把她劝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被方舒雁拒绝之后,再多的劝说竟然就没法再说出口。
她太冷静了,太淡漠了,好像对自己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心中有数,不需要别人的建议指摘。只是越是看起来平静镇定,让曹双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
车开到公寓楼下,她们从安全通道进去。曹双本想陪着她一起上去,却在进地下隧道之后,就被她止住身形。
“在这里等我。”方舒雁对她说,朝她礼貌地淡淡颔首,“等下我拿着行李下来,有些东西需要收拾带走。”
曹双睫毛颤了颤,轻轻应了一声。方舒雁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就被她开口叫住。
“舒雁姐……”
方舒雁回过头来看她,眸光沉静淡漠。
“那个……谈致北可能在你那里。”曹双咬了下嘴唇,小心地提醒,“你这次离开,是不是没和他打招呼?最开始的两天我们都没查到你的行踪,他找你要找疯了。公司、家里、你喜欢去的地方、可能出现的工作地点,他全都找了个遍……后来知道你的行踪后才消停。但是……”
他好像从始至终,没有收到过来自女朋友的只言片语。
这只是众人的猜测,实际上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去问。只是他从那天起也一并消失在了公众视线里,没去参加过任何原定参加的活动,家里也没有人影。
没有人去方舒雁家找过,只听说程阳来过一趟,那之后也没提找谈致北的事情,好像默许了他就这么一并人间蒸发,手底下唯二的两个艺人都不见踪影。
曹双犹犹豫豫地说完,方舒雁全程安静地听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在她说完之后稍稍仰起脸,向上看去。
她们身处地下隧道,这样仰望也看不见上面的楼层。方舒雁只简单地向上看了两眼,随即无声垂下眼睫,重新转过身去。
她继续向前走,只给曹双留下了一句话,余音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这栋房子我已经委托挂售了,明天会有中介过来收房,今天过后,和我再没关系。”
脚步声渐行渐远,曹双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忽而猛地打了个寒噤。
舒雁姐要卖房子?那她以后在上京要住在哪里?
……她以后,还会留在上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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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一路上到六楼。
方舒雁推开家门的时候,好像一并推开了什么东西,比平常用了更多的力气。她垂眸看了一眼,坐在她门前的人被她推开,踉跄着起身,转身看了过来。
他好像是靠着门睡着了,被推开时刚刚转醒。往日无论何时都漂亮到慑目的眉眼此刻一片憔悴,眼中满是血丝,眼底下的青痕重得吓人。
他也瘦削得过分,仿佛一并承接了方舒雁受到的所有摧残,与她共同受苦。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互相看过了,比方舒雁消失的这半个月更久,从一起拍完婚纱照后就没再好好相处过。那天之前方舒雁削减了所有能推的行程,衣不解带地照顾方慧,谈致北则忙于巡演,两人聚少离多;那天之后方舒雁匆匆料理母亲后事,忙碌而沉默,一眼也没有分出时间看他。
以致于做了这么久恋人,现在互相对视,头一次觉得有点陌生。
这些念头在方舒雁心中短暂地转了转,很快像风吹般烟消云散。她的视线无声地浮掠过谈致北的眉眼,如烟般吹拂而过,平静地说:“让一下,我进去。”
谈致北久久地凝望着她,视线认真专注。他唇角弯了弯,露出个浅淡而好看的笑来,轻轻地问她:“回来了?”
“嗯。”方舒雁朝他淡淡颔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就被他猛地抱在怀里。
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力气,这拥抱太紧,让她清晰地感到疼痛。
然而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对他的激动与拥抱都无动于衷。
谈致北的唇落在她的耳垂上,很轻很珍重地稳着她的耳垂,缱绻地说:“回来就好。你瘦了很多,要赶紧多补一补。想喝汤吗?就定你之前很喜欢的那家。”
方舒雁终于开口,礼貌而客气地说:“不用了。”
谈致北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顺着她的话,流畅地继续往下聊:“是想和朋友一起聚一下?他们早就说了等你回来时要给你接风洗尘,那我现在就和他们联系,你想去哪里,让他们这就都过去。”
方舒雁短暂地沉默,而后抬起手臂,平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先让我进去。”她说,“我要拿点东西。”
她的语气清淡温和,没带什么情绪,但也没有什么厌恶。谈致北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放开她,却没有远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和她一起向前。
方舒雁也没管他,进了方慧的卧室,拉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她放到行李箱里的东西并不多,衣柜和屋里价值不菲的摆件几乎都没有动,只往行李箱里放了两本相册,几件一看就有些年头的廉价衣服,一沓大概是她学生时代获得的各种奖状,和方慧珍藏的一些过去的小物件,连半个行李箱都没装满。
她很快转出方慧的房间,又来到自己的卧室,同样并没往行李箱放太多东西,去衣帽间里打包了几件旧衣服,而后拉开柜子,从最深处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箱子。
她将箱子放到卧室套间的小几上,按动密码打开,转身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谈致北。
“坐。”她简单地说。
谈致北坐下时,打量了箱子里的东西一眼,无声地皱了下眉。
“怎么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他问,朝方舒雁打趣地笑笑,“不都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赶快收好,不然出去吃饭你都不放心。”
箱子里放了几本房产证,还有一沓存单和存折,之前买过的各种商业保险,还有一点放在家里的黄金和各种贵重家产的购买凭证。
从小穷怕了的人,对于资产和积蓄总有种超乎想象的执着。方舒雁从来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生活简朴到媒体经常拿出来打趣挖苦,赚到的钱除了给方慧治病之外,其余的都攒了下来,妥善地收纳保管,对自己现在的好生活没有任何安全感,只有攥到手里的财产才能让她觉得安稳。
谈致北和她在一起多年,对于她的这种习惯当然早就清楚。方舒雁在他面前坐下,将存单和存折、黄金和房产证,逐一打开,摊在他的面前,眸光平静。
“致北。”她说,“我遇见你时,是个生活窘困,只能靠在酒吧唱歌维持生计的小姑娘。那时才十九岁,还在上学,几乎没有负担起生活的能力,更别提为我妈妈治病续命。”
她稍稍敛眸,虚拂过面前的这些积攒下来的财产,唇角弯了弯。
“后来我遇见你,你给我写歌,带着我走进这个圈,挣了很多钱。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怎么报答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份恩情太重,我怎么努力都很难彻底还清。”
她的手下落,放到这些东西上面,将它们向谈致北的方向推去。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把我从你这里得到的所有东西,一并都还给你。”
谈致北无声地望着她,像是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面带怔然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房产证,存款存单,保值的收藏品,都留给你。”她简单地说,介绍着面前的这些东西,“存款都在卡里,密码是六个零,存单无需存款人到场,柜台可取。房子我签了赠予协议,已经做过公证,现在住的这套公寓我也已经挂售出去,和中介那边说好,卖出后的售房款会打到这张卡里。”
方舒雁仔细地向他逐一介绍,语气不疾不徐,笑得淡而平静。
“名气这方面,确实是不怎么好还清,公众有记忆,不是我说还就能完全还给你。”她细致有条理地补充,眉宇间一片温和体贴,仿佛贴心地帮他考虑到了所有有待商榷的细节。
“所以我会暂时退圈。等到大家都忘记我的时候再回来重新开始。”她说,朝他满是抱歉地笑笑,“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里是我的梦想之地,我大概总要回来。毕竟我所有的回忆都留在了这座城市,与你无关的那些也是,我没法因为要回避你而选择放弃。”
她说得认真,谈致北却好像没有真的在听。他怔怔地坐在对面,他们之前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摆满了试图尽数一刀两断的过去。
他愣了很久,并没有问她想干什么,只是问她:“为什么?”
方舒雁平静地稍稍垂眸。
“你带给我的一切,我决定都还给你。名声,地位,现在有的一切。”她看着小几上的东西,轻声回答,“过去谢谢你,现在这些我都不打算要了。”
“……你不爱我了?”谈致北有些艰难地问。
方舒雁莞尔,像是被问了一个异常天真幼稚的问题,语气温柔耐心,像在哄小孩子。
“当个被养在金丝笼里的夜莺没那么让人割舍不下。致北,我用七年时间想清楚了,做人不能太没尊严。”
她说:“爱不爱的,在生死面前根本没那么重要。或许之后我也会重新爱上谁,但是现在,我只想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谈致北慢慢地闭了下眼睛。
他睫毛极长,每一处五官都经过天然的精雕细琢,闭上眼睛时掩去眸中锐利沉冷的神光,总会显出模糊性别的惊艳。他闭着眼睛,眉宇间满是游走在情绪边缘的克制,显出摇摇欲坠的压抑,看起来无害而脆弱,极易摧折。
“过去的事情是我错了。”他低低地说,无视小几上的那一堆东西,探身过来拉她的手,“全都是我的错,我知错了,以后一定会改,从现在起开始改……别做冲动的决定,好吗?雁雁,你想清净几天,我可以不打扰你,给你独处的空间。但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
方舒雁短暂地沉默,而后唇角忽而轻轻一弯。
“我本来就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她平静地说,“托你的福,我在一天之内经历了男朋友绯闻出圈,我本人网友群嘲,母亲撒手人寰,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胎死腹中。从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也已经接受了自己孤家寡人的事实,感谢你的关心。”
谈致北刚抓住她的手腕,手忽而剧烈地颤了一下。他垂着眸,执着地握住她的手腕不放,摸索着牵住她的指尖,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没法控制住自己声音的异样,“我知道那天你又尽全力帮了我一次,是我又没做好,配不上你的苦心……我可以还,用一辈子还,用这条命慢慢还,不要对我彻底失望好吗?不要放弃我,不要走……”
他渐渐全身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对被放弃这件事感到强烈的恐惧,就仿佛已经被在意的人放弃过一次,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无法自抑地脊背塌弯,被想要挽留住的人展现出的冷淡和漠然怦然摧垮。
方舒雁垂着眸,很淡地笑了一声。
“不需要你还,你也还不上。”她说,“已经逝去的东西,再也换不回来了。别去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以后都向前看。”
“不是换不回来,能挽回的,一定可以。”谈致北喃喃地说,眼神中逐渐翻涌上狂乱的迷茫,短暂剧烈的摇晃之后,渐渐变得坚定,“我欠你两条命,我知道,我明白……我还给你可以吗?你现在要吗?我现在就还给你……”
他猛地起身,仓促地冲出卧室,在外面一顿乒乓翻找。很快又冲了回来,将削水果用的窄刃厨房刀强行塞到她手里,充满希望地看着她。
“你不高兴了就随时来收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问,像一只将自己最贵重的礼物交给主人的猫,饱含期待,又卑微。
方舒雁垂眸望着手里的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致北。”她轻声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永远温柔的心软的心疼你,对什么事情都不忍心?所以觉得你的安危可以成为牵制我的筹码,让我有所顾忌?”
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抱歉了。”她说,“我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去心疼别人。”
她将水果刀高高扬起,而后眼都不眨,朝着朝着自己的心口径直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