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雁趴在她的病床边,枕在她的腿上,歪着头看她,眉眼弯弯:“不是刚刚还说我不让人操心吗?我肯定能过得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方慧嘴唇翕动,摇了摇头。
“你这孩子,太不会哭了。”她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太坚强,别人就看不到你累在哪儿,觉得你不需要帮忙,不需要心疼,会不把你放在心上,不珍惜你。”
方舒雁眨了下眼,不以为然地接话:“过得好的话,不需要别人无谓的心疼的。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才最重要,我知道要对自己好点,会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人也行?”方慧打趣地问她。
方舒雁将脸仰起来一点,信誓旦旦:“你女儿我心境坚强,生存技能完善,问题不大。”
方慧故意道:“那看来以后没有妈妈肯定也行。”
话音刚落就被女儿瞪了一眼,方舒雁不依地抱住她的腰,佯装生气:“那怎么能一样?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不能没有你,这种话以后妈你不能再说。”
方慧摇了摇头。
“不是习惯了,所以不能没有妈妈。”她看着女儿,眼里盈满温柔的担忧,“是一个人过,总会觉得孤单,觉得累的。妈不放心你一个人,你和谈致北以后要好好过。”
方舒雁将脸埋在她身前的被子里,没让方慧看到她的表情,只笑着说:“知道啦。”
她那个时候已经决定和谈致北分开。
不是一时的赌气冲动,也不是投入的感情真的烟消云散。是在多年的消磨之中,变得疲惫而麻木,缺少抚平内心不安的慰藉,相拥时也觉得惶然,心漂浮不定,不再因这个人觉得安稳。
她是一个,内心极度缺爱,特别需要专情,需要偏爱,需要被放在心尖上位置的人。她不天生是个心甘情愿顾全大局,善解人意的完人。她实际上任性又敏感,在孤峭尖锐的少女时期,心中对理想爱情的幻想,是遇见一个以她为世界中心的人,治愈她的不安定,让她有被人娇气偏宠的底气。
她一直清楚,没有倚仗可供挥霍的孩子才需要成熟懂事,体贴入微,做交口称赞的别人家小孩。那些生来就有万千宠爱的孩子,才有权不乖,有权任性,有权离经叛道。她不是那种幸运儿,所以要早早学会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向谁抱怨,不给别人增加多余的负担。
在她决定和谈致北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期许。
或许是因为最初的开始就足够意外,游离于她乖巧懂事的人设之外,她在他面前,始终不需要谨小慎微,可以放飞自我,解放天性,因为觉得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反而能畅快淋漓地做自己。
一天天的相处,一次次的磨合。谈致北嘴上说着嫌弃,却从没对她的放飞任性真正厌恶。他自己也奇形怪状,所以确然完全不介意她的小小出格。
她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满不在乎,逐渐开始生出贪婪的小小奢望。
她想,要是这个人能一直这样,包容她,偏心她,纵容她,就好了。
想要的东西不会从天上往下掉,真的渴望就去争取。她努力去朝谈致北走近,两个未来和前路都漂泊不定的人,竟然也就这么把手牵到了一起。
一个并不美好的开头,竟然也有了这样圆满的发展,如今回想起来,连那个随意的初见都已然带上几分浪漫。
可惜后来,物是人非,事与愿违。
他们都成了明星,事业红火,物质条件宽裕,不再需要为了生计辛苦奔波。可他们都变得忙碌,原先一直存在,等待时光慢慢圆融调和的裂隙越撕扯越大。她有所保留,谈致北若即若离,两人各自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聚少离多,无法挽回地渐行渐远。
两个本就不适合谈恋爱的人,要克服的困难太多,即便也有各自努力,终究兰因絮果。
她在这段感情里,渐渐被打磨成了一个善解人意,婉约体贴,平和温润的完美女友。任谁见了大概都要说,这是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人。
可变成一个没有任性权利的好人,不是她鼓起勇气,追寻幸福的本意。
方舒雁睁开眼睛,这次醒得更早,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了无睡意。
她没有开灯,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看着面前颜色昏暗的天花板。方慧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回荡在她身边,言犹在耳。
方慧说:“雁雁,妈妈始终没干涉你的恋爱,是相信你的判断。你现在面对媒体锻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妈妈也不太能再看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妈妈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说起谈致北时候的表情,抿住唇角,眼睛里都要溢出笑。妈妈相信你和他在一起,是真的相信他能让你幸福。”
只要你相信,妈妈就也相信。
方慧拉着她的手,两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指尖的触感一样温暖。方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雁雁,要是做了决定,就要学着相信,明白吗?不要有所保留,不要畏首畏尾。真心只有用真心才能换来,相爱的时候就用尽全力,对得起自己渴望幸福的心。”
方舒雁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打趣:“教育我这么厉害,怎么没见妈你给自己找个第二春啊?我对后爸可是一点都不排斥,这些年一直心存期待的。”
还打趣起亲妈来了。方慧佯怒地拍了她一下,却没回避这个问题,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是没想过要找。”她说,“但是以你妈我这个条件,能选择的对象也都是离异带孩子的男人,家里多一个小孩我就总是担心,怕后爸对你不好,你这么不会哭,到时候受委屈也不跟我说,那我宁愿自己一个人拉扯你长大,起码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方舒雁埋在她的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鼻音。
“那我当上明星之后,总不用你操心了吧?那时候你怎么没给自己找个伴儿,能有人照顾你,陪着你,我可能现在都不会这么担心。”
方慧听得直笑:“我这病在这儿呢,还耽误别人干什么?”
结果被方舒雁抬起脸瞪了她一眼,眼圈有点发红:“有我在,看谁敢嫌弃我妈妈。别人有我有钱吗?又不用他出钱治。看上谁直接上,有钱有貌,女儿孝顺,谁不上赶着来贴你。”
方慧被她说得直咂舌,抬指一戳她的脑门:“说什么话呢?好像你妈有多恨嫁似的。”
其实真没有。方慧摇了摇头,平和地笑着。
“没那么多别的理由,其实就是没遇到什么真动心的人。”她说,浅浅地叹了口气,“雁雁,我和你爸当初在老家就住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家处得不错,到年纪就自然在一起了,也没想什么爱不爱的,就是所有人都觉得合适。后来他走了,我也没觉得太伤心,就是不想再稀里糊涂一次。”
方舒雁静静地听着,专注地望着她。方慧笑得眉眼舒展,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女儿比我幸运。”她笑着说,“遇到动心的人,还抓住了,这辈子就比绝大多数人都幸福太多。听妈一句劝,生活总有难的地方,很多坎要两个人一起去迈,少了谁都不行。只要始终互相喜欢,就别置一些闲气,因为零零碎碎的理由分开,苍天不负有情人,慢慢来,肯定能渡过难关。”
方舒雁在黑暗中,慢慢抬起自己的双手,试着十指交握。
她的指尖始终都这么冰凉,身体气血亏空的表现。流产之后没有经过精心的养护,太伤身体,从那之后身体一直这么冷冰冰,再也无法温暖自己。
她松开手指,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被子里,盖了两层,厚厚把自己裹起来,翻了个身,独自蜷成一个茧,默默地闭上眼睛。
没人告诉她用尽全力之后要怎么办。
她抽身离开,但好像又没有完全放下,至今依然会为这个人牵动心神。说不清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烧灼殆尽的心也并不甘愿就此沉寂,不听她的指挥,偷偷尝试着在死灰中复燃。
可是怎么才是对的呢?她找不到想要再次相信的人,所以就要在同样的人身上试第二次吗?
保持现状的安稳,或是再次选择冒险,又一次去赌未知的命运。 再一次站在选择的分岔路口,十年后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东西,也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相信的能力。
谈致北。
方舒雁紧闭着眼睛,突如其来地咬了下牙,而后猛地抬起被子,将自己的头也盖上。不去想这个扰人清梦的恶人,强迫自己放空,再次进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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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质量不佳仿佛是一个信号,昭示着谈致北离开的这两天,她将会面对一系列麻烦。
都不严重,但又存在感明显。独立电影没什么大场面,剧组人员配置也寒酸,每个工作人员都是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方舒雁平时能把自己掰成三个,现在谈致北不在,竭尽全力再掰出半个,但还是少了一个半人,做什么都处处掣肘。
刚把今天要拍的灯光布置好,场务就带着道具安排过来找她签字。她刚看完弄好,摄影师就找她过去确认几页不太理解的分镜。等到按照流程拍完一场打板,早早等在旁边的后勤又凑了过来,向她询问到场的群演今天安置在哪儿,订的盒饭比核实人数少了两份,申请领条子补买……
这些事方舒雁都不是不能做,她是专业的独立电影导演,有处理一整个剧组事务的综合能力。只是分心出来检查核对,每样都要花去一些时间,没有副导演帮她分担,现在制片也不在,重压全都加到她一个人头上,让她忙得连个多余的想法都来不及升起。
剧组的其他人也都觉得错愕,怎么好像只是少了谈致北一个人,所有人就都突然忙得脚打后脑勺,比平常忙碌好些。大家午休时凑在一起,盘点来盘点去,终于得出结论,谈致北对方舒雁的风格特别了解,安排得极合她意,一般谈致北打眼过的东西,他们都不需要再拿给方舒雁确认。
一来一回就省了好些时间,他决策权又高,兼任制片的同时,基本上相当于剧组里的副导演。现在他不在,每个人都要多费好些功夫,自然比平常更加忙碌。
剧组的众人互相隐秘地看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两人之前谈过恋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平常方舒雁平静如水,谈致北也不张扬,两人在剧组里就像两个普通的同事,看着也没什么特别。而直到现在突然少了个人,就像在一张原本完全的拼图上突然撕下一块,谁都觉得不习惯。
有人私底下悄悄嘀咕:“这俩人不是据说三年多互相没联系吗?时隔多年重新凑一起共事,竟然比很多搭班子有年头的导演和制片还默契。方导以后拍电影谈致北还来不来?独立电影的体量基本上也就这样,团队人不会太多。方导再想找一个这么合心的搭档,可真不容易了,多奇妙的缘分呐。”
说完就被其他人吐槽:“人家在一起那么些年呢,缘分深浅还用得着你说?”
被说的人还挺委屈:“这不缘分之前已经断了吗?也不知道现在一起拍电影算不算再续前缘了。你看他们两个,之前恋爱多年就差结婚,回头现在这不就有孩子了么,刚刚好。”
说作品是导演的孩子,着实没什么大毛病。大家对视几眼,都嘿嘿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于剧组里的其他人凑在一起在说什么,方舒雁完全没时间顾及。她确认完所有要经管的事,疲惫地直起腰舒展了一下,习惯成自然地伸手向旁边的小桌板上探了一下,将自己的水杯拿起来。
拿到手时重量感觉不太对,方舒雁顿了顿,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发现水杯果然是空的,不久前被她喝空,没人再不声不响地拿过去接满。
方舒雁看着手里的水杯,沉默了一下,自己起身接水。
剧组里有台饮水机,谈致北做主买回来的,理由是关爱剧组人员身体健康,多喝热水。剧组人多忙乱,天气又热,其实不怎么有人有闲心拿着保温杯总过去接水,矿泉水开盖即喝要方便得多。饮水机买回来后使用频率极低,基本上见不到谁总去那边晃悠。
方舒雁也没那个时间和心情总去接水,她忙起来休息时间恨不得直接跳过,没那个闲情逸致养生。不过她的水杯里好像一直都装满热水,任她随取随喝,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水杯总是满的。
不是保温杯,就是普通的塑料水杯,没什么保温效果。也不是烫到根本入不了口的温度,随时可以不用吹直接喝,温热适口,咽下去时能清晰感知到流淌而下的暖流。
方舒雁垂着眸,接了大半杯热水,而后一点一点往下兑温度。
按了好几次出水按钮,终于调和出习惯的温度。方舒雁喝了一口,脸靠近瓶口隐约的温热水雾,在蒸汽的熨帖中,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放下水杯时,她站在剧组的角落,朝忙忙碌碌的片场看了一眼。
她无从分辨这里是自己的理想还是生活,只是无法否认,仅仅是少了一个人,就好像觉得哪里都空了一块,越是忙碌,越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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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剧组里送进来一个快递纸箱。
不大的箱子,写着方舒雁的名字,收件电话上写着她几年前的手机号,寄件地址闻所未闻。
谁给她寄的东西,之前认识的人?方舒雁百忙之中还要过来处理快递,本来打算抽空再看,但剧组买的东西一直都是写后勤的名字,不会写她,剧组没明面公开的地址又打听得这么清楚,想必这位故人并不是无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