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雁望向她,短暂的对视后,笑着叹了口气。
“道理我都懂。”她说,“这就像是生病过后想要忍住的咳嗽,当然可以忍,就这么一直竭尽全力地忍下去。但是会很难受,我不想只是因为逞强,就选择这么压抑地一直难受下去,难受一辈子。”
第55章 Chapter55
疗养院坐落于市郊半山腰上,毗邻一个合作的私立医院,风景极好。市郊地皮宽裕,疗养院有一片很大的草坪,今天阳光和煦,草坪上能看见三三两两出来散步透气的病人,大多由护工贴身陪伴着,悠闲而静谧。
方舒雁下了车,在门卫处登记完基本信息,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谈致北。
他穿了件白衬衫,半蹲在草地上,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头发稍微剪短了一点,比平常显得更清爽,在蓝天绿草的映衬下,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方舒雁视线略略向旁边转,看向站在他身侧,正倾身朝他手里看的女人。
长发微卷,已经不算年轻,但眉宇间有种明丽优雅的气质,得体而引人注目,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一些。
谈致北眉眼都很像她,母子俩的侧脸都对着她,一模一样的精致漂亮。
方舒雁怀里捧着一束花,另一只手上提着带过来的慰问品,朝他们走过去。离得近了,看清谈致北手里的是几根细长的天蓝色绑带,他一手拿着谈茉莉的一束头发,正在给她往头发上绕。
谈茉莉俯身配合着他的动作,看了半晌,语带惊奇地说:“儿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谁教你的?真够不务正业的,没事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没管住的时候我偷偷学的。”谈致北说,绑好之后松手,让她自己端详一下,“好看吗?我记得你好像喜欢蓝色,但不一定记得准,不喜欢的话就跟我说。”
“还好吧,我搭配什么颜色都好看。”谈茉莉摸了摸自己绑好缎带的一缕长发,神色间透出些许新鲜的欢喜,但又没有直接承认,矜持地评价了一番,察觉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略带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方舒雁。
看见面前的年轻女孩,她的视线多停留了一会儿,突然碰了碰谈致北。
“她是?”谈茉莉低声问,声音镇定,表情中无意识地带出了一点迷茫。
谈致北抬头,看见方舒雁,朝她笑笑:“不是说了自己来就行,不用带东西。”
他转向谈茉莉,向她介绍:“妈,这是方舒雁,我正在追她。”
谈茉莉吃了一惊,盯着谈致北,震惊地脱口而出:“你才多大?怎么能早恋呢?!哦,不对……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她恍惚了一下,显得有点懵懂也有点失落,短暂地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有点想不开地小声说:“昨天你才五岁呢,今天就这么大了……这也太奇怪了……”
谈致北对她这样的情况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平淡地说:“是妈你恍神太久了,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很久。”
方舒雁听了两句,不用谈致北解释,也明白了来龙去脉。她闻言笑笑,将花递过去,对谈茉莉隐秘的疏离与打量不以为意,礼貌而温和。
“是在附近花店现买的,不知道您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带别的花来。”
还好吧。谈茉莉接过花,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有点犹豫地道:“挺喜欢的,谢谢。那个,我儿子挺好的,你要是不讨厌的话,不妨和他试试看?男未婚女未嫁就行,我不是什么严厉的家长,我们家找媳妇也不看门第,我儿子自己喜欢就没问题……”
方舒雁怔了一下,看着面前秀美的女人,忽地莞尔。
“其实已经试过了。”她朝谈茉莉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笑着说,“阿姨,我之前和致北谈过七年恋爱呢,现在已经分手好几年了,是他的前女友。”
谈茉莉震惊地双唇微张:“……?!”
“他之前对我不怎么好。”方舒雁说,在谈致北略微错愕的表情中,面不改色地告状,“阿姨你都不知道,他可太过分了,阴晴不定,忽冷忽热。他粉丝凶得要命,一点都不喜欢我,和他谈恋爱伤心又伤身。还不带我回谈家见家长,谈了那么多年恋爱,也不敢去见我妈妈,完全经受不住考验。”
谈茉莉听得目瞪口呆,边听边将视线投到谈致北身上,目光诡异。
谈致北哑然,想了想感觉也没什么特别能辩驳的,于是默不作声,对方舒雁的控诉不予否认。
谈茉莉受到震撼,伸手重重一戳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渣男儿子?”谈茉莉十分不解,手指头不断地点着他的额头,又急又气,“就算我还没来得及教你,你爸呢?这么些年没人教你怎么做个好孩子吗?我把你生得这么好看,你就这么回报我,去欺负人家小姑娘?”
谈致北的额头都被她戳红了一小片,可见她确实没有留手。他没有动,任由谈茉莉发散思维地教育着他,从语重心长到惊怒交加,声音很轻地答:“没有。”
谈茉莉没听清,疑惑地问:“什么?”
“我说没有。”谈致北平静地道,“妈,你没管我的这些年,没人管我。”
谈茉莉一怔,动作停了下来,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方舒雁,下意识向她确认。
方舒雁对她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阿姨,您没护着他的这些年里,他受了很多委屈。”方舒雁轻声道,“现在您既然已经开始康复了,一定要尽快好起来,不然您想保护的人,没人能替您护好,谁也不能替代母亲。”
谈茉莉地愣愣地看向他们,怔了半晌,嘴唇翕动,有点迟疑地说:“他们告诉我,我这些年意识不太清楚,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吗?林睿弘呢?我丈夫,他没有管我们的儿子吗?”
方舒雁看了谈致北一眼,谈致北在谈茉莉身后,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方舒雁于是只言简意赅地说:“他不是您想象中的好丈夫、好爸爸,这些年对致北很不好。”
谈茉莉怔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眼睫稍敛,声音很轻地说:“他们都不告诉我,其实我自己也猜到了。”
方舒雁沉默以对,她稍稍转眸,看向不远处遥遥看着这边的人影。
温聆和一个陌生的白大褂站在一起,正向这边看来,留意着谈茉莉的动静。见方舒雁发现了她,温聆朝她弯了弯唇角,扬了扬手中的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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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阿姨现在的记忆停留在了发生家庭剧变的那一年,由于没有之后所有的记忆,她现在情况稳定多了。要她接受她儿子已经长到了这么大,多少花了一点时间,不过到底血浓于水,她自己好像也有直觉上的相信,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就像是躺了很多年的植物人,正在重新融入社会。”
方舒雁点点头,平静地说:“能把过去一切不好的记忆都忘掉,不算是件坏事。”
可惜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温聆轻声叹了口气:“现在不能和她提起林睿弘这个人,也不能告诉她当时发生过的事,不然她的情绪立刻就开始重新不稳定,还会伤人和自残,为了病情的稳定着想,现在还不能和她直说,只能先这么疗养着。”
不过和之前常年意识不清醒的状态比,肯定要好太多。温聆看向她,笑着问:“没想到真能在这边看到你,和致北的心结解开了?”
方舒雁转头看她,不答反问:“不是你说之前谈阿姨想见我的吗?”
那个啊。温聆遗憾地摇了摇头:“谈阿姨想见你是上次情况不稳定时说的,当时应该是想起了之前致北和她提起你的记忆,但之后她的这段记忆又没有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想干什么。”
方舒雁点点头,表示理解。温聆问她:“见到谈阿姨什么感觉?”
方舒雁想了想,说:“她笑起来给人的感觉特别明艳漂亮,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多年,无忧无虑的那种人,很有感染力,让人看了也会不自觉跟着开心起来。”
好像的确是。温聆赞同地点了点头,方舒雁稍顿,浅淡地弯了弯唇角。
“有点想象不出致北这么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说,“他们母子长得挺像的,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致北可能也可以这么笑吧。”
温聆怔了怔,一时默然。
谈茉莉今天在户外运动的时间已经到达上限,她这些年进食极不规律,也相当缺乏运动,身体极差,活动太久也受不了。医生和护工带着她回到病房,她这一路还抓着谈致北的手腕,和他不住地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化丰富,一看就知道正在和儿子面授机宜。
方舒雁和温聆落后几步,在她说出那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她们又向上走了一层,温聆突然问她:“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致北顺顺利利地长成了最好的样子,你们之前会不会就走不散了?”
方舒雁稍稍扬眉,没有犹豫,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不会有我们了。”她说,“阳光灿烂的完美好人对十几岁的我来说太耀眼,耀眼到觉得刺眼。我不会靠近的,这种没有阴霾的明亮我可能会觉得讨厌吧。”
那时她还是个在温和疏离外表下,实则尖锐又淡漠的人,独自行走在看不到希望的黑暗长路中,太过明亮无暇的阳光会将她的阴暗面灼伤,她只想保全住自己,追逐星星那一点寒冷遥远的清辉。
谨小慎微,连奢求的念头都不会有。
不过呢。方舒雁又说:“如果他能不经历这些,那我们不会遇见也很好。”
如果可以,谁会只满足于互相取暖,而不渴望幸福呢。
她们走到谈茉莉的病房门口,谈茉莉似是终于教育完儿子,坐在病床上,期待地探着身向外看。见到方舒雁出现在门前,谈茉莉眼睛一亮,热切地向她招手。
“舒雁!舒雁是吧?”她轻快地招呼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眼中饱含希望。
“能陪阿姨聊聊天吗?我知道突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不过阿姨对你一见如故,感觉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就我们两个人!”她情绪高涨地道,朝方舒雁努力眼神暗示,表达自己想要和她聊聊的意愿。
……我吗?方舒雁有点迟疑地指指自己,谈茉莉用力点头,笑容明亮。
不光是她迟疑,从医生到护工,从温聆到谈致北,都有些皱眉。谈致北和谈茉莉商量:“我们可以旁听吗?不插嘴,就是一起热闹热闹。”
谈茉莉瞪了他一眼,不高兴:“不行,你们都出去。”
医生不赞同地皱了下眉,虽然谈茉莉现在情绪稳定了,但谁也不敢保证谈茉莉和方舒雁单独相处的时候不会突然情绪失控。但谈茉莉身上有些养尊处优带来的娇气,也不是能被轻易劝动的。正在踟蹰之际,方舒雁已经做下决定,朝谈茉莉笑笑。
“好啊。”她应了一声,看了眼其他人,用征询的语气问,“你们在门外稍等一下?”
门上有玻璃,能看到里面,一门之隔也不算远,如果有异常情况的话,也算是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制止,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其他人都点点头,退到病房外面,严阵以待地向里面看。
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方舒雁走向她的床边,在她身侧坐下。谈茉莉转过头来,细细地打量着她,神情平静。
“方舒雁,是吗?”谈茉莉问。
方舒雁微微点头,谈茉莉稍稍垂眸,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我之前没见过你,给我的感觉很陌生。”她说,“但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印象很深刻。”
方舒雁怔了怔,露出意外的神色。
“不是真的记得。”谈茉莉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平静地道,“我觉得确切属于我的,只到我儿子五岁时的记忆。剩下的就都像是不时闪过的碎片,偶尔能浮现出一点,像看电影片段一样,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你的名字那段我总能看见,我儿子跟我说,他要和你结婚了,想带你来见见我。”
她微微一顿,用一种类似于局外人的语气,有点陌生地陈述:“那段记忆里还有我掐着我儿子的脖子,说他不配结婚,是个贱种,我这一生就是被他毁的。我用想要把他掐死的力气,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他,诅咒他这辈子永远得不到幸福,活着只能用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