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那一个森然的夜里,狂风呼啸,无数落叶从天而降,我躲在灌木丛后面看到一副这样的情景:有一个绝艳的女人,她的肤如凝玉,眼睛美而媚,她的红唇犹如这世上最娇艳的鲜花,散发着一种隐隐的猩红,她头上戴着金花八宝冠,身上穿着一席华美的五凤呈祥披霞。她那洁白纤细的玉指上涂得是朱红色的丹寇,而她那双玉手现在正按在一个男人的胸口前,待我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时我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男人,是我爹爹。
“你为什么不要我?说话啊!夫君,你为什么不要我?”那个美丽的女子突然大叫道,她的声音和我想象中的清脆柔美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沙哑的,尖锐的声音,正如我方才听到的古怪笑声一样。
“姑娘,我真的不是你的夫君,你放了我吧。我的家里还有位病重的妻子在等着我,我的女儿也只有十四岁罢了。姑娘,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没有我,我们全家就都活不成了。”
我听到爹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哀求着那个女子。我从未听过爹爹用这种语调说话,这种无比颓废,绝望,临近崩溃的语调深深地穿透着我的灵魂。
“刺拉——”衣服撕裂的声音猛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爹爹的忍痛声。我仔细望去才发现爹爹的身上已经有几十道这样的伤口了。
那血染红了全身,无一例外皆是那女子所为。随后,女子收回了那犹如青葱般的玉指,还带着爹爹身上的血。她舔了舔那些血,然后重新看向爹爹。
“夫君”她道,“你为什么从来都只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呢?”她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抚上爹爹清俊的脸庞,“夫君,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我呢?我们不是说好待你凯旋归来必携十里红锦,一袭红装等着我来嫁给你的吗?你为什么,要反悔呢?”语罢,她紧紧的抱住爹爹,仿佛是要把他镶嵌在骨肉里面与自己融为一体。
“夫君,夫君……”那女子一声声的叫唤着,那声音就像是透过了爹爹传到了遥远而又沧桑的某一个年代里,某一个青年才俊的耳中。她那每一声叫唤中竟都带着几丝猜不透的苍凉,一种无尽的眷恋与思念弥漫在半空中。她似乎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同样的两个字,然后慢慢闭目,垂首。
我从侧面看着她的样子,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头上的金冠也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摇晃起来。她那一袭鲜红色的嫁衣被夜里的寒风掀起,犹如一朵妖娆美丽的罂粟花一般在她身后绽放。
她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了,看了一眼爹爹,然后缓缓地蹲下,身上也颤抖得越来越明显了。
不一会,一种沙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散布开来显得格外凄凉,她尝试用手捂住嘴不让嘴发出声音但她失败了。她袖口的衣襟看上去暗红一片似乎湿了一大半,我猜那是她的眼泪打在了上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鬼魅哭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鬼魅也是有眼泪的。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那一个如花苞般待放的年纪,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其实世间万物都不是无坚不摧的,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可我们却每每都轻而易举的去判断一个人的是非对错。就如同我对这个女鬼一样,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嗜血成性的女魔头,可后来我知道了她其实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女子罢了。
她呜咽了很久,最后终于嚎啕大哭。她的哭声在夜里徘徊着,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全部都倾泻了出来:“子婴……子婴……你真的,很狠心。”她含泪说完了这一句话。
不知多少年以后,我依稀可以记得那是一个宁静到极致的夜里,墨色的天际中透不过一丝星光。那个如花一般绝美,明艳的女子用那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相思之意,透过那数不清的沧桑岁月哭诉思寻着自己的爱人。
后来我常常想“哀大莫过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也不过如此了吧。在漫漫的岁月长河里,一个人孤独的老去,孤独的死去,当你怀着少女那美妙的心思想要与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共度一生时却发现他从来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而那场初雪之下的回眸一笑也仅仅是场水月镜花,南柯一梦。
第 4 章
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世纪,她总算抬起了头仰视着爹爹,眼中含着的却再也不是晶莹的泪花,而是那浑浊深沉的血。犹如一朵乍然盛放的血色鸢尾花一样无声地歌颂着自己那沉寂绝望的爱。
“姑娘你……”爹爹倒吸一口冷气,语气中带着几丝颤抖和不忍。我看到了女鬼血流满面的样子,心里也情不自禁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与痛楚。
我猜,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泪,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夫君不要我了”良久,她莞尔一笑道,就像一朵盛放至极的红莲,一步一步地从巅峰踏向死亡: “我再也等不到他了,所以,你陪我下地狱吧。”她眼中一反方才的恍惚与绝望,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仇恨从她眼里蔓延至全身。她就是那来自于黑暗深渊中的一朵罂粟花,美丽,妖娆,却剧毒无比。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她抓起了爹爹的手,声音就像是一把冰刀,毫不留情地扎入人心。
霎时间,原本墨色的天空变得鲜红一片,无数个血骷髅头带着狰狞的面孔飞到了那女鬼与我爹爹的地方,一道无形的血色枷锁慢慢的捆住了他们,就像是我在镜中看到的白骨美人一样。
“不,不要!救命啊,救命啊!”爹爹剧烈地摇晃着身体,仿佛一只苦苦挣扎的困兽,对那越靠越近的血骷髅嘶吼了出来。
女鬼瞥见爹爹那因害怕而扭曲的面孔勾唇一笑道:“别怕,一会就好了,只要一会,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爹爹也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者是他觉得今天必死无疑,他再也没有动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放开我爹爹!”我几乎没有犹豫便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
我连滚带爬的来到了他们身边,手中的符咒发出了灼眼的光让那些想要靠近我的血骷髅在见到光的那一瞬间便全都灰飞烟灭。于是我壮了壮胆,抬脚,向女鬼走去。
“你是谁?”女鬼看着我,目光中带了点惊奇。我的眼对上了她那双美丽却毫无生气的眼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我眼睛对上她的那一刻,我的魂魄好像被她牵扯住了一般,一种毫无预兆的心痛掺杂着几丝熟悉感朝我扑面而来,笼罩着我,让我窒息。
“挽歌,你怎么来了?快走,别管我!”爹爹冲我大喊了一声才把我从混沌中拉回了现实。我收了收心神,对着女鬼正色道:“他是我爹,你不可以滥杀无辜。”
那女鬼可能被我的话逗笑了,她的眼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溢满仇恨,似乎还带有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怎么救?以你的能力,你打算怎么样救你爹爹?”
我高高举起了我手中的符咒,刺眼的光芒盛放在这血色的夜里“我手里有符咒,它的威力你刚刚见过的——我不想伤害你,只要你放了我爹爹一切都没事了。”
“哈哈哈哈哈……”她笑了,笑的花枝乱颤,那沙哑的声音充斥着无尽的讽刺就像一杯水一样浇灌在了我的心头上,“你是在跟我说笑吗小丫头?”她眯着眼,对我咧嘴笑道,“你以为凭那一张破符咒的威力就可以阻止这修罗之门吗?别傻了。修罗之门自上古元年起便存于这世间,它亦称诛仙之门,即便是神仙下去也会被下面的戾气折磨的灰飞烟灭,这世间除了那四个上古尊神以外估计谁也没有能力救你们。我劝你快点走,免得一会儿等修罗之门打开了你便想走也走不了。”
我知道她现在怨气连天,如果求她放了我们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我只好试试开解她,可能事情还能有一线转机:“大姐姐,不管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也知道你下去了会死,你为什么还要送死呢?你不如放了我们,也放过自己,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是吗?”
我急迫地说完了那番话,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我抬头望向她,她的笑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的脸庞。
她的眼里不单单只是仇恨,似乎还多了几分肃杀之意。杀戮的气息犹如熊熊烈火般的燃烧在这冰冷的夜空之中。
突然,她消失了,正当我四处张望寻找她时她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我的喉咙。
我被她掐的无法喘气,只是不停地在挣扎。我恍恍惚惚地听到爹爹的呐喊声和我挣扎时凉风吹拂过衣角发出的“铎铎”声,正当我以为我要死时她又突然松开了手。
“收起你那副自以为是的面孔,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贴着我的脸冷冷地对我说出这番话,伴随着她的是一股淡淡的朽败味。
语毕,我跌坐在地上,大声的咳嗽起来。我看见爹爹惊慌失措的样子,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放过我女儿,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就好,你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爹爹朝女鬼愤怒的大吼着,他满脸通红,眼睛就像是两把刀一样瞪着女鬼。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狂躁的雄狮,发了疯似的扭动着自己的身躯。
霎时间,我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竟感到无比的酸痛。这个温和消瘦,衣袂间总是带着淡淡药香的男人,看着是这样的脆弱,又是这般的……顽强。
我希望他能活下来,仅此而已。
“我跟你下去”我爬向女鬼,扯住她的裙角,抬头冲她喊道“我要代替我爹跟你下修罗之门,你把他放了。”女鬼听到后微微侧了侧头。
“挽歌!”爹爹震惊极了,原本通红的脸竟变得一片煞白:“你别任性,听爹话,快走!”
“我……走不了。”我转向他,给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你死在这里,我会活得很难受。”
有人说过,在生死面前,再多的言语都是累赘的,都抵不过我想让你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
“好一段父女情深!”女鬼转头看向我们,眼底深处竟带着几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羡慕,“别换了,已经来不及了。修罗之门已经打开了,我们,要一起下地狱了。”她的声音冷若冰霜,随之然后,一阵刺眼的红光围成了一个圈包围着我们三个,我手中的符咒也瞬间失去了光芒。
刹那间,一道又一道古老的梵文咒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盖在我们的头上,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无数个血骷髅慢慢地向我们靠拢。无数只手从地上拔地而出,有的是沾满鲜血的,有的却是森然的白骨。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那无数双手正在把我们慢慢地拖下深渊,以及那无数个血骷髅头正在放肆的撕咬开我们的衣裳,打算啃食我们的□□。我抬头看向爹爹却发现他早已晕倒,不省人事了。
我终于放弃了挣扎,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只又一只的手缓缓从我的腿上爬到我的腰上,我慢慢地淹没在黑暗的深渊里。
我会死吗?会有人想念我吗?这么早就死了真是有点不甘心呢!无数个这样的念头充斥在我的心里,我从未想过我会死,也没想过会这样死,更没想过死亡会这么快就降临在我的身上。
远方,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美妙动听的竹笛声,抑扬顿挫的。我仿佛看见了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微微荡漾起涟漪的样子,携着那微风吹拂过修竹的沙沙声。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曲,却总觉得听到后心中有某一块地方在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循声望去,那是一个高挺削瘦的男人,他缓缓地向我走来。墨色的长发在血色的夜里随风飘舞着,一轮明月在他身后高高挂起,投下几丝冷冷的清光,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修长的手举着一支笛子,动听的音符从他嘴里缓缓吹出。他是一个如月一般的男子,温柔似水却尊贵的让人高攀不起。在他面前,仿佛就算是凝视着他的眼睛,也是对他的一种褒读。
我想,这个世间可能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像他一样让别人在他的面前可以情不自禁的感到卑微,肯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称臣了吧。
第 5 章
他缓缓走近了我,我逐渐看清楚他的样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眼神温柔似水却又带有着一股源自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仿佛那雪山之巅上的银白色雪莲一般,幽幽绽放在这孤独的夜空之下。
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颗泪痣,犹如一滴血一样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散发着幽幽的红光;他长得极其英俊,脸上每一个部位都像是精雕细琢似得,他是我在这世上见过长得最美的人了,有那么短短一瞬我有点不甘心现在就死,我突然很想跟着他走,哪怕,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也好。
他在我的手边停下,我往边上移了移,下意识的想离他远一点,不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我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堪过,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地认为决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落魄。一种无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在我心中蔓延开来,挥之不去。
可是那时候我太小,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现在想想看那个心情带着一种浓浓的思念与惆怅,一种爱与恨的交织,这却是,我直到后来也想不明白的。
笛声在我走神之际缓缓停下,那位少年蹲在我面前,银白色的月光倾泻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墨色的长发如瀑布般铺撒在了他的身后。我更加仔细的观察他,却发现他比刚刚又多了一份让人难以察觉的气质。
那是一种如阳光般温和,如竹叶般清爽的气质,一种让人舒服到无法自拔的感觉。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唇边似乎有着千言万语要倾泻而出,可最后,却又成了淡然一笑。
那一笑竟让我看醉了,随后整整千年的时光我都醉了,醉在这风清玉树卿绝色,恰似红尘一场梦里面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良久他缓缓开口,那声音仿佛一杯温热的茶水淡雅却及暖人心。
我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我竟特别想哭,就像是孤独的游子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明明我从未见过他呀!泪水像散落的珠子一样情不自禁的掉了下来,我抽了抽鼻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瞪大眼睛望着他,望着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望着他那双如同月色般清冷却又温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