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周遭熟悉的石板小院已经泡在了浑浊的水中,混凝土砌起的墙围裂开了两个菜碗大小的洞口,泥浆一般的黄水正不断灌入。
她终于感觉到惊恐,对着窗口还在努力往外爬的男人大喊:“爸!”
“别管我!快——”
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没在空气中拼凑完整,“哗”的一声巨响,一波山城高的黄浪便将连同女孩与房屋在内的数百米地方吞噬殆尽。
泥浆从眼睛、鼻孔、半窒息的咽喉灌入,浑水中卷带的石块与树枝像刀刃一般割刺着她的身体,除了嘈杂的“轰轰”声,什么都听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纯粹依靠人类求生的本能在急浪中扑腾。
没有光,眼前除了乍现的几个黑影别无他物,刺痛感让她睁不开眼睛。
鼻孔中灌入的泥浆让她一下下张口却又一下下感觉到咽喉带来的涌灌式冲击。
没有力气了,身体很快在狂暴的洪水冲卷中不可控制地翻转下沉,没有拉拽物、没有落脚点、没有呼号、没有希望……甚至连所谓绝望的意识都在淹没的窒息中无力地丧失。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突然,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从水的囚笼中拖了出来,她依旧看不到、依旧呼吸不畅,但喉管里那股浓烈致呕的水土腥味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她在一片黑暗中惊慌地四处乱拽,唯恐失去最后这一点点生存的希望。
“嘶”的一声,川昱咬了咬下嘴唇。
隔着一层里衫,何遇的指甲紧紧地抓在了他的腰上。
似乎到现在为止,她每一次接触自己的身体都会给他带来某种疼痛,刺激的、突然的,以至于他莫名其妙对所有细节都记忆犹新。
川昱拽着缰绳,低头感觉到何遇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雪没停,风也刮得更猛烈了。迎面扑来的雪花在她脸上化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她鼻腔的轻哼中有惊恐,有深坠梦魇的虚空感。
川昱不能腾开手去替她抚净,只好用侧脸在她眼角的位置蹭了蹭。
水珠在男人与女人的肌肤间洇开,被体温蒸腾。马背上的人颠簸了两下,何遇的睫毛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川昱贴耳跟她说:“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黑色的骏马迎风在雪中奔腾,何遇艰难地睁了睁眼睛,仅凭一点儿暗光看到了川昱下巴上浅浅的胡楂。
整齐、坚硬,是成熟男人该有的模样。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点儿心安,听着耳边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又陷入了昏睡中。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他说的,她听见了。
当何遇脑海中再次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张缠着五色彩绸的软垫木板床上。
何遇抽了抽鼻子,闻到了在旅馆初见川昱时那种难以具体描述的淡香。
“川昱!”她喊着他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
五米外,一个胡子与头发同样花白的老头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半个身子隐在门廊阴凉处,半个身子晒在阳光里,“吧嗒吧嗒”继续抽着水烟袋。
何遇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额,看见床边的小火炉上放着一只陶罐,“咕噜咕噜”地响着,不断有墨绿色的药汁从罐口溢出来。
她嗅了两下,觉得这个味道跟川昱身上的又不太像了。
见何遇醒了,老人将烟秆别进裤带从一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东西向她走来。
“喏,看着点儿时间,含五分钟我看看。”
他动作极熟练,将体温计放在何遇嘴里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抽水烟。
何遇从嘴里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根体温计。
“含着!”老人斜眼善意地斥了她一声,何遇立马又将体温计放回了自己嘴里。
她一边回想昨晚的事情,一边打量这个房间:是间临街开的小药铺,有两张板床和几把靠背椅,剩下的便是一个放西药的玻璃货柜和一筛一筛向上架放的草药,没见着川昱。
“康巴大叔,那姑娘怎么样了?”
屋外看不见的一处有个女声传来,带着蒙古族发音惯用的鼻腔。
何遇不方便开口便抻长脖子去看,老人头也没回地指了她一下,她以为是叫她别乱动,将脖子缩了回去。
进来的女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头发用一把篦子绾在一边,有点儿清宫二把头的意思。
“是我,乌尼。”她指了指自己,将一只不锈钢手提钵钵拿给何遇看。
是来给她送饭的。
何遇点头致谢,也指了指自己嘴里的体温计。
何遇记得乌尼,准确来说,是记得她在镜头中温暖柔情的笑容。
乌尼“嘻”了一声,说:“知道知道。”于是拎着食盒掐表在旁边等。
可才过了两分钟,她就坐不住了,自己寻了簸箕出来扫起了小药铺的地。
老人将晒暖的那半个身子转过来跟乌尼聊天:“你男人走了?”
“大叔你莫乱讲哦。”乌尼握着笤帚看了何遇一眼,扭头时脸上带一点儿娇羞。
老人吐着烟圈“咳咳咳”几声,何遇分不清他是在咳还是在笑。
乌尼冲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早就走了,把人家姑娘坑成这样,还有胆子留?队里都是糙老爷们儿不讲究惯了,这会儿,就该回去干活,不会说话就当牛,才算给人家赔礼道歉哦。”
乌尼的话听来是责备,字里行间却小心地维护着川昱。
何遇没接话,脑袋里在想女人提起喜欢的男人和男人提起喜欢的女人具体有哪些不一样。还没等她想清楚,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二十七分,五分钟到了,她将体温计拿出来。
刚要看,乌尼揭开了食盒塞到何遇手里换走了那根体温计:“康巴大叔,你来看看哦!”
“一口、一口、再抽一口。”老人叼着烟管不舍地抽了两口。乌尼转过头小声跟何遇说:“你吃饭。”
昨晚没吃东西,何遇确实有些饿了。圆钵里面盛的是各色糙米熬的粥,加了两种叫不出名字的药材和几片干百合。
何遇舀了一口。
乌尼问道:“好吃啵?”
她点头:“能开店了。”
这话逗得乌尼捂着嘴直笑,厨艺上的认可仿佛给了她极大的骄傲。在将体温计递给终于放下烟袋的康巴医生时,她还有些遗憾地说:“本来连昱哥的份也做了的。”
“他骑马回去了?”
“嗯,看着你打完针就走喽,天还没完全亮呢。”乌尼将头凑过去看那根体温计,康巴医生眯着眼说:“三十六度三。”
“那就好。”她点了一下头,从袍子夹层里摸出一个绣花的小方包。
何遇赶紧说:“医药费我自己付。”
乌尼只是笑,已经数好钱放进了一旁的空药筛中:“你哪里有钱哦。”
何遇在身上一摸,还真是,没穿外套的她别说钱,连手机都没有。
她觉得有几分尴尬,乌尼却只担心圆钵中的粥够不够何遇吃。撇头瞧见圆钵已经见底了,她连忙说:“他们得好一会儿才能来接你呢,去我铺子里歇一歇吧。昨天刚进了几件水果,新疆拉过来的蜜瓜和葡萄,你喜不喜欢?可甜了,你跟庆格尔泰一道吃?”
何遇还没说好,她却十分热情地拉起了何遇的胳膊。
何遇不适应这样亲昵的动作,说道:“我已经退烧了。”
“客气什么哦,我答应了昱哥,要好好照顾你的。”
乌尼的眼睛眯着弯弯一笑,何遇知道,是因为她又提了一句昱哥。
从药铺走回乌尼的杂货店,脚下的沙土路干干的,全然看不出前一天晚上降过逼停越野车的暴风雪。
乌尼切了一只哈密瓜招待何遇,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又温柔地叮嘱了她两遍别吹风,还给她找了件棉布外套穿上,之后才安心地去做自己的小买卖。
何遇没带相机,坐在偏左侧的门槛上看着小推车里的孩子用两只手比了个取景的方格。
小家伙用两个才长好的牙齿刨了一点儿蜜瓜瓤冲何遇“咯咯”笑。
她逗他,模仿快门的声音说:“咔嚓。”
“嘎查——”小家伙这样模仿。
何遇觉得有意思,全然不顾形象地跨到庆格尔泰的小推车旁,又说道:“咔嚓。”
“噶乍——”
“咔——”
“噶——”
“咔——嚓——”
“噶嚓。”
“咔——”
“咔——”
“咔嚓。”
“噶——咔嚓。”
何遇笑了,温柔地抚了一下庆格尔泰的脑袋,随意摇晃手中的蜜瓜皮又开始教引着他说别的话。
这边她正童心大起,外面一辆雪白色的商务车停在了路中央。
“什么呀?都到这儿了你才说我们都得住帐篷?”
“菲菲姐,这些事来之前跟您的经纪人都确认过了的呀,拍摄场地在沙漠中央,那块基本就是无人区了,实在没有旅馆。”
“没有旅馆民居总有吧,不然带的那点儿水我洗脸擦手都不够的呀。还有,遇到野狼怎么办,蛇还会往帐篷里爬呢。”
“就是,就是。”
……
何遇侧了一下头,看到几个穿Versace冬装外套的年轻女郎从车上下来了,估计是过来拍实景封面的杂志模特,顶着几张让人脸盲的漂亮脸蛋。
乌尼听到动静从柜台挪到门口。
一个女模特发现小杂货店的招牌,冲乌尼咧了一个看似明媚的笑,问道:“老板,你这儿有湿巾卖吗?要不含乙醇的那种,不然我会长痘。”
酒精就说酒精,非要说乙醇,何遇不禁翻了个白眼。乌尼却热情地招呼道:“有呢有呢,还有无酒精成分的卸妆巾呢,里面有茶树和牛油果精华的,好使得不得了。”
乌尼的见识显然超过了模特的原有构想,但这种扫兴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立马又被购物的兴头压了下去。
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走进小店里,一面搜寻着自己需要的物品,一面交头接耳互相嘀咕要看清有没有过期,乌尼只当没听见,一一给她们拿货。
对于自己店里的商品,大到生产厂家小到成分添加剂,哪怕是一块钱一小包的蛇油护手霜乌尼都清清楚楚。
何遇偶尔听见一两句,由衷地佩服乌尼。推车里的庆格尔泰却似乎被这些尖尖细细的嗓音吵到了,一双小手不停地向何遇张开。
是想要抱的意思,她见他这样对川昱做过。
何遇盯着小家伙愣了两秒,他露出两个小牙,歪着脑袋说:“咔嚓。”
何遇笑了,正巧坐久了屁股有些发麻,索性抱起庆格尔泰到外面溜达一圈晒晒太阳。
她站起来刚迈过门槛,商务车里一道目光惊诧地落在了她身上。
“你是……何遇!”
一个穿着白色休闲套装的女人探出头跟何遇说话,语气拿捏得一如他乡遇故知。
何遇盯着她看了几秒,不需要依靠任何衣饰就让人留意到她眉梢眼角的性感,的确比刚才那些模特有特点许多,但何遇确信她们没见过。
“我是林夏亦,一年前邀请过您参加我导演的《天生有范儿》的人文纪录片拍摄,可惜当时何老师您的档期太满……”她一边寒暄着提醒何遇,一边解了安全带下车。
不感兴趣的合作邀约向来由助理打发,何遇生性冷淡又不认识她,一时没给什么反应。
林夏亦觉得有些尴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刚才跟女模特解释住宿问题的男摄影打量了何遇一眼,压低声音跟她讲:“林姐,认错人了吧?她……怎会是何遇,有点像而已啦。你看,她连相机都没带。”
说到最后一句时,林夏亦也开始有些犹豫。
社交软件上,何遇的每一张照片都能让女人嫉妒得牙痒痒,一件最普通的T恤,一件简单的棉麻大褂,她都能穿搭出扑面而来的时尚感,可眼前这个女人……
何遇满不在乎地紧了一把身上的棉布花袄,怕庆格尔泰摔着将他环抱式箍着,没梳头,没化妆,除开那张天然傲慢的脸,的确与她一贯的形象相去甚远。
她无心搭理他们,索性就装作不是自己。
林夏亦还是看了何遇好几眼,撇过头对跟组的男摄影说:“我去找菲菲她们回来,你跟她沟通一下看能不能拍几张照,选一张最像何遇的发给驰溪,什么也别说,其他的……后期用在我们的杂志上,会有帮助的。”
林夏亦说完就往杂货店走去了,男摄影点点头朝何遇走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我的朋友认错人了。”
何遇说:“没事。”转身往长街上大步走去。
男摄影掏出一张名片给何遇,说:“我是摄影师二扬,专门拍时装杂志封面的。”
“时装杂志?”
何遇单纯好奇哪一本杂志会挑这些网红脸做模特,男摄影却以为她是不明白什么叫时装杂志。
他眯了一下眼,在脑海中组织解释的语言。
何遇没兴趣了,扭头看到长街对面辛干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马朝这边走来。
庆格尔泰开始冲自己的小舅“哇哇哇”地叫嚷。
何遇说:“借过。”
男摄影当她要走,立马跟她说:“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可以支付你一些报酬,就是钱。”
何遇没说话,他依旧在跟前挡着道。
玩心起来了,何遇索性回答他:“好呀,你给我一万块吧。”
男摄影显然没料到她会报出这个价,掏了一下耳朵问:“不好意思,多少?”
何遇眉心一皱,极其认真地跟他说:“我是我男人花一万块钱买来的,你想照了我的相拿到别的地方给很多男人看,不够这个钱他会叫上他的几个兄弟打死你的,就跟上次来旅游的那两个瘫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