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的脑袋,配着她随意披散的头发显得毛茸茸的。
她问:“生下来的羊崽都能活吗?”
他蹙了下眉,觉得她就像从门帘里生出来的羊崽,还是连着脐带逼他动手修理的那只,可爱是可爱,但比别的都坏一点儿。
她问话的样子太乖,反而让川昱轻易察觉她另有目的,但他还是点头回答何遇:“可以,晚一点儿给母羊和着温水吃一点儿麸皮和食盐,再剪去母羊乳房周围的长毛,然后清洗,擦干,挤出羊奶来帮助羊羔吃到初乳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何遇说“哦”,走进来站在他旁边。
川昱打了肥皂在搓小臂上沾染的血渍,发黄的泡沫逐渐密密鼓鼓地往他挽在手肘处的袖子上爬。两只手都不方便了,他只好屈肘在自己腰上蹭袖子,衣服厚实叠得太紧,蹭不上去。
何遇在一边看着,瞟着他。他莫名觉得她是愿意帮他的,不过刻意在等他开口,像某种只有她自己懂的军事战略,带一点儿作。
川昱直接冲掉了另一只手上的泡沫,准备去挽袖子时,何遇开口说:“还没搓干净,味道沾在衣服上带回队里去你想熏谁?”
她语气平淡,但川昱还是看到了她计划败落般地抿嘴的小动作,心里莫名有种得胜的舒服。
“帮个忙。”
她说:“好吧。”然后又得意起来了。
袖子被挽到了更高的位置,露出了四道抓痕,看得出来是许多年前留下的疤,但如今还这么鲜明,可见当时入皮入肉之深,他一定为了这几道口子吃了不少苦头吧。
何遇没有立刻松手让他冲洗,而是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臂上,一道、两道、三道……她慢条斯理地贴上了那几道抓伤。
轻微的凹凸感,区别于一般的皮肤,有种格外的性感,然后,她笑了一声。
川昱知道何遇想说什么,于是往旁边撤了一步,斥她:“有病。”
何遇一点儿都不生气,搓了搓从他手臂上粘过来的肥皂泡,小声说:“这是我挠的。”
“不是。”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这句话是你昨天晚上跟我说的。”
“不记得了。”川昱一脸镇定,又走回水龙头前准备去冲洗。何遇一下关掉了水龙头,挤到他与水池间窄窄的间隙里,两个人的小腿几乎贴着。
“这话你以前也跟我说过,是不是?”
“我以前没见过你。”川昱向后迈了一步,离她半米远。
“四川凉山,当时我13岁,是你把我从洪水里拽出来的对不对?你去过四川,我知道。”
“你不是北京人吗?”狭窄的洗浴室,她几乎将他逼到了角落里,川昱半仰着头不看她,像是不愿搭理她的胡闹。
“当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害怕得用尽了全力去拽那只手,就是那时候挠伤了你,对不对?川昱,你救了我。”
川昱低头,盯着何遇看了两秒。
从在宝拉格旅馆见到何遇时,就觉得她有两分眼熟,只是当时自己救下的那个女孩瘦小单薄,扑腾在泥洪里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塑料袋似的,没想到……
“是不是?”何遇又问,一双眼睛里写满了那种吞人入骨的渴望,像极了他当年拉起她那刻,她发疯般将指甲扎进他的皮肉里的恐慌。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样拼命攥住一点儿希望的眼神了。
川昱又打开了水龙头说:“不是,我去四川除了吃火锅没干过别的,至于手上的疤,前两年别人挠的,当时我们……”
何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川昱很轻佻地笑了一下:“想知道详情你自己上网找部小电影看看,过程都差不多,挠背挠手,挠哪儿的都有。”
他将手臂放在流水下冲洗干净,带血腥的沫子在水槽里打了两个旋儿流了出去。
川昱看了一眼何遇的手,拧了一把毛巾丢给她:“擦擦吧,你看你要不要给小羊照几张相,这会儿它的毛快干了正是可爱的时候,你……”
脖子上的衣领一紧,何遇踮脚吻在了川昱的唇上。
跟常年生活在这儿被冻得干裂起皮的嘴不同,她的唇瓣水润且温暖,像一个汁水饱满的小水饺,轻易便可以尝到江南春季里什锦菜的味道。
川昱意识到了这种享受夹杂的危险性,想撇过头去尽快结束这个动作。就在这时候,何遇拽着他衣领的手圈在了他的脖子上,川昱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她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
“何遇,你来看看这个,实在是……”
尤金端着相机撩开了门帘,抬眼看到水池边的两个人吻得火热。
“Oh,I'm sorry.(哦,对不起。)”
门帘被快速放下,川昱反手解开她环绕在自己脖颈上的手从她的贴附中抽身。
“何遇……”他气息明显不稳。
她笑了一下:“那就是你。”
再没有别的话,何遇心满意足地踱着步子出了洗浴间。
川昱深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地用食指指节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湿湿的,出血了,被她咬破了一点儿皮。
母羊舔净了小羊崽儿身上残留的水汽,羊毛逐渐从羊羔粉嫩的皮肤上竖了起来,女主人移了一只炉子放在牲畜圈中没有铺干草的一角,五个小家伙很快便成了一群颤颤悠悠移动的白团子。
川昱从洗浴间里撩帘出来的时候,何遇正伸手去抱其中一只小羊,女主人捧了另外一只递给何遇:“有点儿怕生的,你追不着,这个给你抱哦。”
何遇应了,正要去接,原来被她瞄准的那只却像是捍卫领地一般,迈着还有些踉跄的步子奔向她。
“咩——”小家伙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撞了一下何遇的手。
照拂母羊的男主人忙说:“吉祥。”
一屋子人都跟着复述,尤金告诉何遇,初生羊羔发出的第一声代表畜牧神赐下的福祉。
五福临门,有儿有女。
何遇转手摸了一下小羊的脑袋,将它抱到自己怀里也说了一声“吉祥”。川昱瞥了一眼,正是拖着长长的脐带还要拿小腿蹬他的那只小家伙。
果然,物以类聚,人……和羊以群分。
“住下歇歇吧,我去煮奶茶,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男主人热情地招呼川昱。
他将目光从小羊羔上收回来,一脸镇静地回答:“不用了,只是顺手的事,队里还有事情,我先回去了。”
说完这句又留神跟男主人交代了几句给母羊喂食喂水的话,看何遇跟尤金都乐呵呵地在给小羊拍照,川昱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尤金放下相机的时候才注意到川昱已经走到了圈门边,他用胳膊肘碰了何遇一下,问道:“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
何遇架着小羊的两只前蹄跟它脑门对脑门蹭了一下,一边逗它,一边回答:“急什么,又跑不了。”
“咩——”小羊也回应她。
(二)
“洋金,你瞎说的吧?”眼镜扶了扶耳边的眼镜,惊讶得连嚼在嘴里的干乳片都忘了咽。
尤金煞有介事地举起右手:“上帝的孩子必须诚实,谎言是撒旦迷惑众生的武器。我发誓,我看到了他们接吻。”
老张牛饮了一口水,问:“你昨天喝了多少酒?”
尤金想了想:“一瓶半。”
眼镜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用指头戳了两下桌子跟他算:“一瓶宁城老窖小二斤,你喝了一瓶半,黄毛耗子都能看成大尾巴狼了。”
辛干和老张跟着哄笑,灶台里的炉火燃得噼里啪啦响。
眼镜催辛干:“不听洋金扯了,快去烧饭吧,何遇才退了烧,炖菜里别放辣子了。”
辛干应了声“好”,起身从蹲坐闲聊的小桌子边往灶台走。
尤金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面朝老张和眼镜说:“我睡了一天,那酒早就醒了。我的天,你们感觉不到他们俩之间有些不对劲吗?Is love,很微妙。”
想到在恩和大叔房子里何遇那句“等我出来我一定杀了你”,辛干咽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
老张不说话。
眼镜眯着眼睛嘀咕了一句:“这事儿吧……”
川昱一回驻地就钻进了自己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何遇看着心情倒是不错,可也没说两句就抱着相机回房筛选照片去了。
“是有点儿怪,不过亲嘴那不瞎扯吗?张叔,你跟婶子搞对象那会儿亲完嘴各自关自个儿禁闭吗?”眼镜问得认真,只是这话听着不大正经,老张一掌拍在他背上,分不清是恼还是不好意思,忙说:“关我啥事,莫瞎讲,莫瞎讲。”
其余三个人哄堂大笑,老张说了两句压不住,索性提溜着一张干乳片出去了。
辛干将饭锅里倒上水起哄:“张叔准是去找棍子打你了。”
眼镜“嘿嘿嘿”笑了一阵,当真听到厨房外响起了动静。
先是远远的一阵“轰轰”声,而后有车鸣喇叭、推铁门,再之后便是男男女女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三个人都钻出去看,川昱也从房里出来了。
从一台加长的纯白色的商务车上下来一群穿着羽绒服下面还露着长腿的姑娘。
辛干瞥了一眼后不好意思再看,小声嘀咕:“她们不冷吗?”
这边没人回答,那边从车里下来的一个男人已经跟川昱说上了话:“你好,我是二扬,我们是来这边拍摄杂志封面的,队伍里的女孩子比较多住不惯营帐,同志你看方不方便租几间空房给我们?”
川昱看了看他们的车,几个打扮时尚的姑娘小声交谈说:“那个男的还挺帅的,是队长吧?”
“什么队长呀?”
“你没听夏亦姐说嘛,这一排平房是固沙队的宿舍。”
“哦哦哦。”
“哎,你们觉不觉得那个男的有点儿像驰溪呀?”
“瞎说,想驰溪想疯了吧。”
“真可惜,还以为他会来呢。”
……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还坐在车里的林夏亦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安静。
几个人互相对了个眼色便开始打量起这一围平房,看上去比她们中任何一个人年纪都大。
川昱的眼神还盯在他们的车上扫,二扬当他在等待报价,连忙说:“三四间就行,房租我们可以按照你们旗上的旅馆标间算,我们住五天,就算一周吧,您看怎么样?拜托了。”
队伍经费紧张,一听到房租按旅馆标间算,厨房门口站着的三个人,连同尤金都两眼放光。
眼镜算了算:“标间最低得一百二十块,住四间、算七天……”
辛干说:“三千三百六十块。”
老张吸了口凉气:“好家伙,新车的发动机能升升级了。”
“发动机”一出几个人更加兴奋了,眼镜耐不住性子已经走到了川昱边上:“队长,好买卖啊。”
眼镜的声音不大,但二扬离得近还是听到了,花个二三千就能摆平这群姑奶奶住帐篷时的抱怨,对他来说也是赚大发了。
租房的事情十拿九稳了,二扬冲车里的林夏亦和另一位男摄影招了招手。
林夏亦是首席女模,也同时挂着视觉总监的头衔,算半个头儿。
人还没下车,川昱问:“谁告诉你这儿有空房的?”
“这个……”
“那些空房的电路都老化了,用电不安全,出了事儿我们担不起责任,不能住人,你们走吧。”
眼镜有些急,但一听到电路问题却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跟人比起来,发动机和钱都是小事。
“没事没事,我们可以不用房间里的线路,原来准备搭帐篷就备好了电线和照明灯的,租了房子我们能自己拉线。瞧,车上连发电机都带着呢。”
眼镜重新振奋了精神,嘿,还省了电费,又是几十块流水。
这回连辛干和老张也将目光投向了川昱,可他依旧说:“队里都是老爷们儿,你们女人多不方便,上别处问问吧。”
说完,川昱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二扬实在想不通这种条件下他还能有理由拒绝,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准备将原话转达给林夏亦。推荐地方的时候,她神态笃定,想来不是有把握就是还有别的备选方案。
还没迈步,二扬却先被眼镜一把抓住了手臂:“兄弟,别急别急,我们队长这是失眠精神不稳,你坐下喝碗水,我去跟他好好唠唠。房子嘛,准保租给你们,不过那个……那个自己发电也……也不减钱啊。”
说着,眼镜冲辛干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稳住金主,要辛干去赶紧劝队长智商上线。
尤金的一双碧眼引起了模特们的注意,一会儿工夫已经跟她们扎堆聊起了香奈儿的宣传广告与卡梅隆·迪亚兹的美腿。
何遇删选完最后一张照片后取下了耳机,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女人的谈笑声这才出去。
“林姐,是那个……”
二扬最先看到了何遇,林夏亦和另一名男摄影也从车里出来了。
眼镜看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何遇,又都带着相机,便清了清嗓子介绍:“这是著名摄影师何遇,你们应该认识吧,她也住在我们队上。怎么说呢,就是因为这块儿地气好景色美。那何遇住这儿可常说,自己最近拍东西的灵感‘噌噌噌’地往外冒……”
何遇一下就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由着眼镜半真半假地打广告,只轻声问老张:“叔,川昱呢?”
老张指了指边上的那间房,她刚迈开步子,便被做川昱工作失败从房里出来的辛干撞了一下。
“嘶……”何遇吃痛地皱眉。
辛干赶紧扶住她:“啊!何遇姐你没事吧!对不起哦,我……我没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