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儿抛向她,落在她靴子边,何遇纹丝未动,说:“你干你的,别管我。”
川昱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极轻地笑了一下,照旧向后撤步排水管。
何遇按下快门后,身子突然晃了一下,下一秒,在水井附近忙活的三个人就听到“噗”一声,紧接着就是何遇问候谁的祖宗。
一行人赶紧循着声音围过去看,川昱也放下了手上的水管。
沙壤细软,坑也不深,只是何遇抱着相机背部朝下,窝缩在里面的姿势实在太滑稽,像只翻了壳的乌龟,暴躁且无助。
她咬牙挣扎了几下,衣服穿得厚实屁股愣是卡在了沙坑里。
跑到她跟前的三个人不敢笑,脸憋得铁青。
川昱拍了拍手上的灰沙站在边上瞄着何遇,伸出手说:“别动,我拉你,走路要注意,这样下漏的沙坑在这块很常见的。”
其他三个人愈发憋不住了,扭头的扭头,咬唇的咬唇,川昱的神色却如常淡定。
何遇去拉川昱的手,快要碰上时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身后这块是塌陷的对不对?”
川昱侧头看了一下其他人,说道:“隔你那么远,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看着我说。”
川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问:“上不上来?”
何遇板着脸没好气,用腿蹬了两下之后反而身子又往坑里滑了一点儿。眼镜忍不住了,在一旁“呼哧呼哧”地抽气,比直接笑还让人恼火。
“你知道,你往我靴子旁边扔了一块石头。”何遇没好气地说。
川昱看着她,嘴角翘了一下,仅一秒又恢复了原样。
这个小动作叫何遇觉得更加丢脸,像奓毛的小动物一般死死地瞪着他。
辛干往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止住了笑,连忙上去调解:“何遇姐,我拉你吧,其他的等你起来再说。”
川昱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
何遇气得不行,偏偏卡在坑里有什么举动都搞笑。她握住辛干的手,顺着他的拉力往外缩。
辛干人瘦,何遇又因为前面几下的挣扎卡得紧,艰难地往上拉出一段距离后沙地打滑,辛干开始有点儿供不上力。
其余两人赶紧上去援手,眼看何遇的屁股就要重新掉回沙坑里了,川昱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提出了沙坑。
像一只猎鹰叼住了一只落单的小鸡崽儿。
何遇还没说话,川昱解下腰上系着的外套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沙:“我倒是想不管,成吗?”
说完他背过身接着去干刚才的活儿。
何遇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过了半分钟后突然咧嘴冷笑了一下。
辛干想去安慰她,被眼镜一把拽住了胳膊,神秘兮兮地说:“上次有个女的这样笑,我们村死了好几口,真的。”
辛干冲他翻了个白眼,再看过去时,何遇已经抱着相机追兔子去了。
午休的时候,草场上起了风,所幸是开车来的,用餐可以在车厢里完成,否则不等食物入口,一张嘴风便让整个口腔寒透。
辛干爬进车里,从保温袋中取出食物,还有余温。
“吃饭了!”他喊道。
老张和眼镜一边搓手取暖,一边爬上车。川昱站在草场中央望了望,风将干枯的碎草屑卷起,穿过平谷,“呼呼”响动。
辛干没见着何遇,便冲川昱喊:“三哥,何遇姐哪儿去了?”
川昱答:“走远了吧,我去找找。”
他说着,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举目四望,回想起何遇方才在坑里的那个滑稽模样,“啧”了一声后,朝着视线中北面唯一凸起的小坡走去。
不该招惹她的。
“何遇。
“何遇。”
靠近草坡了,他便隔几步叫上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夹在风里像一支长调。
川昱往坡面最高的位置上走,猜到了何遇必然在另一面的某处。
“何遇。”
他又叫了一声,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听到了故意不答应。
他正从鼻翼间哼一口气,山坡背面有个声音传来:“站哪儿,别动。”
是何遇,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慌张。
荒郊野岭的没厕所,或许她正方便吧,川昱止住步子隔衣蹭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之前在旅馆挠的,结痂了长肉有点儿痒。
何遇喊道:“你把眼睛闭上。”
川昱冷冷地说:“我没兴趣。”
“强奸犯也这么说。”
川昱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有病”,还是背身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他听到了鞋底带起细沙的走动声,稍微有点儿不耐烦地问:“好了没?”
没有回答,风又大了点儿,脚步声反而消失了。
他说:“我睁眼了。”
“好。”
眼睛迎风打开了一条缝,就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草坡下又是柔软的沙,他踉跄了两步,摔在了一个沙坑里。
四十公分深的一个凹洞,外表干燥内里阴沉,是新刨的。
川昱手肘一撑胳膊上的肌肉一鼓,轻易起身。
何遇站在高处,连手都保留着方才推他的姿势。
川昱咬了下嘴唇,盯着她看了两秒,若无其事地弯腰掸走身上的沙尘:“行吧,咱俩两清了。”
何遇从坡上冲下来,转眼到了川昱跟前,一七三的身高依旧矮他半个头,她盯着他看,他也淡定地回看。
何遇问:“你讨厌女人?”
川昱答道:“喜欢得紧。”
“那就是讨厌我。”
“我可没说。”
“你……”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还记着旅馆那事儿?”
何遇反问:“难道不是吗?”
他针对她,又恨得不真切,像是有什么硌硬着,冷冷的,她感觉得到。
川昱撇嘴笑着,点了点头,一把揽住她的腰,凑在她面前有些发狠地说:“我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何遇被这乍然的一拥吓着了,不由得抖了一下,起势挣扎。
川昱却顷刻撒了手,何遇没站稳摔在了自己挖的沙坑里,坑口宽敞,翻身就能爬起。可她没立即起来,而是红着眼睛朝他掷了一把沙:“我弄死你!”
第一次有男人揽着她的腰说那种话,她咽不下这口气。
沙土颗粒细小,川昱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眼睛。
何遇逮着这个机会爬起,一把掐住川昱的脖子,他借势向后倒去,两人一同扑进了沙里。
她被震了一下撒了手,再想有所行动时却被川昱翻身一把攥住了两只手。
利落精准,几乎与旅馆里擒住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她卧在沙上,比那天黑灯瞎火更难堪几分。
川昱半蹲着俯视她。
何遇觉得受辱将头偏过去,他非伸手去扶正她的头,说道:“我错了,那天不是有意的,行不行?”
他的语气平平稳稳的,听着倒真心,可这个动作实在欠扁,何遇不松口。
川昱又说:“你说你何必跟我怄气呢?我就一大老粗,在这儿干活别说女人,母兔子都见得稀,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城里的女孩子相处,做得不对的,您多包涵,漂漂亮亮来,潇潇洒洒走,咱不折腾了行不行?”
他说话时眉毛舒展,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像一张绝佳的特写。何遇听了一耳朵顺耳的话,说:“松手。”
川昱松开了,伸手去拉她起来,她没接。
他说:“走吧,吃饭了。”
何遇一骨碌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查看相机有没有磕着碰着。川昱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像是防备着她什么。
何遇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怕。
她举起相机想拍下他脸上的紧张,却从取景器里看到几个黑黑的影子。
“川昱,那是什么?”
他侧身朝她指的方向看,远处的沙丘上一行人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背包客吧……”
何遇调整了一下焦距,看清楚了。
“好像,有个女人受伤了。”
(三)
话音刚落,川昱便飞箭一般地跑了过去。
何遇往地上干啐了一口,也跟了过去。
“黑影”一行五人,四男一女,都穿了统一的蓝黑色扛风防寒服。受伤的女人走在正中,由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人和一个小平头搀着。
看样子她的伤在腿上,症状不轻,川昱才凑近就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儿。
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墨镜男看见了川昱,一抬手叫停了队伍。
川昱看对方脸上颇有戒备,便放慢了步子喊:“我是这边的固沙员,你们有人受伤了,需要帮助吗?”
几个人轻言轻语地嘀咕了两句,为首的墨镜男答:“不用不用,只是一点儿划伤而已。”
“海哥……”
受伤的女人喊了一声,墨镜男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清。
川昱说:“晚一点儿可能会下雪,伤口没处理好再引起冻伤怕是走不了路啊。”
何遇跟在身后,心想:人家不需要你还上赶着去。
那几个人再次嘀咕了两句,被叫海哥的男人才换上熟络的脸说:“那麻烦了,谢谢哈。”
川昱走过去,扶伤员的两人将女人放下,而后与另外一个戴着防晒面罩的男人退到了一边。
川昱看了他们一眼,都三十来岁的样子,背着旅行包,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来这边旅游的?”
海哥走过来蹲在川昱身边有些尴尬地说:“来赔钱的,你说说,今年入秋带了四拨徒步出了三拨事,不是摔伤就是被蛇咬,我霉气不霉气?”
海哥顿了顿,又瞄了一眼一旁站着的三个人后,低声跟川昱说:“讲句没良心的,得亏摔的是我自家妹子,就让他们帮着搀搀还嫌拖慢了进度呢。这要真出点儿什么事,我这土导游的招牌怕也是砸了。”
浑善达克零散分布有小水泊,算是沙漠地区中的徒步胜地,只是四男一女的搭配确实有点儿奇怪。
川昱收回目光去看女人流血的位置,伤在膝盖偏上一点儿,扎了一道布条,已经浸湿了。
川昱手指碰上,听到女人轻哼了一声,便放慢动作,小声问:“你跟他们一起的?”
女人点点头,扣在脑袋上的防晒帽掉了,抖落出一头酒红色的大波浪,眼睛里倒确实没有受胁迫受欺负的样儿。
川昱从腰包里取出小刀划破她膝盖那段的裤子,两道长长的伤痕露了出来,一深一浅,右边的那道伤口有些外翻,已经开始发炎肿胀了。
从皮肤外侧的破口看像是两枚紧凑的尖细石头,于是他说:“这地方不好走,每年总能捡着几个徒步受伤的,出门得带上应急药,不然沙子一进伤口就感染了。”
海哥还没说话,受伤的女人看着川昱嘴一嘟,楚楚可怜道:“就是啊,我哥这人抠得要死,多亏了你啊,小哥哥。”
何遇立在不远处咽了一下口水,海哥看了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胸口的相机上,问道:“那位同志……”
川昱抬头,指着何遇说:“多亏了她,她看到了你们有伤员,我们才过来的。”
海哥笑着冲何遇点点头:“谢谢啊,谢谢。”
何遇只说:“是碰巧,你们出现在我取景范围里了。”
“是巧,这边风景好,很多摄影师过来拍照。狼啊、跳鼠啊……城里见不着,对了,之前我听人说这玩意儿连天上飞鹰口里叼的小虫儿都能拍清楚,真的吗?”
何遇点头:“真的。”
“嘿,”海哥起了兴致,“大妹子,能借我瞧一眼吗?开开眼。”
何遇皱了下眉:“你妹妹的腿伤处理完之后也得去医院。”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算是拒绝,海哥有些尴尬。
川昱说:“我们其他的几个队员就在附近,需要的话一会儿可以帮忙送你们一程。”
海哥说了一句“不用”,便没有再提借相机瞧的事儿,他笑了笑识趣地去看女人的伤去了。
川昱知道这伤只要处理好别感染就没什么大碍,因此也没多讲客气。他将小刀擦干净了收进腰包,又从里面摸出了一小把棉棒,屏气凝神地替她清理起了伤口中的沙尘。
偶尔女人会小声吸一口气,川昱便解释:“不挑干净会化脓。”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倒引得女人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何遇立在一边看着,川昱觉得自己后脊梁骨冒冷气。
眼瞧着只剩最后的包扎工作了,海哥从背包里揪出两瓶饮料,递给川昱一瓶,说道:“兄弟,喝点儿,喝点儿。”
川昱有点儿渴,随手接过打开喝了一口。
海哥也给何遇递了一瓶,何遇想起自己的吸管还在车里,说:“不用了。”
“这客气什么,要不是你们,我稀里糊涂地混走,我妹子的伤就耽误了。”
他又往何遇手上推,何遇依旧说不用,他以为她客气,索性打开了。
何遇看着敞开的瓶口退了两步,海哥追着给,一晃荡,饮料洒了出来。
挂脖子上的相机镜头保护盖没合上,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
“我说了不用!”液体沾上手背的同时何遇身子一颤,烫手般甩了几下后怒视着海哥吼了一声。
她的音量大,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何遇停顿了两秒后微抖下巴做了个深呼吸走了。
海哥最先发声,豪爽地笑了笑:“这姑娘说一不二,挺够劲,兄弟有眼光。”
川昱还在盯着何遇的背影看,女人接茬了:“海哥你也是,姑娘喝水的瓶盖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拧的吗?是吧,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