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慢了下来。从天而降的暴雨在慢时光的缝隙显现出温柔与浪漫,落脚处溅起的泥水更像是轻轻敲击的鼓点,落在了诗人的心头。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琴风在见到清梦之前,从不曾体会过何为沉鱼落雁之姿,只觉得那是古人意淫过度的溢美之词。然见到了在雨中的她,竟然自己也会轻轻地念出这十四个字。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第29章 第029章
清梦昨天好奇,到车厢里看过酣眠中的琴风一眼,因而见到他在这里,也谈不上多惊讶。
顾压星帮她把梯子放下,拉着她上了车。
“早。”清梦抹了一把肩上的水。睫毛上沾染的雨滴悬挂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想把它甩开。
琴风的目光深邃而专一,自从看见清梦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她。
顾压星当然也瞥见了他这样的痴态。但他没有立场笑话他,毕竟自己也是众多对清梦见色起意的男人之一。于是便当自己没有看见。
“早”。他回清梦,并往车厢里头走了几步,去自己行李袋子里取出一块毛巾来递给她,“擦擦。”
“谢谢星哥。”清梦不客气地接过了。
她并没有过多少被大雨淋湿的经历。尽管整个江北域都雨水丰富,但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她,在下雨天当然也只是待在院子里。
身上湿漉漉的感觉蛮不好受的,用毛巾擦一擦,能舒服不少。
直到清梦拿着毛巾往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上擦拭时,琴风才转开了视线,问顾压星:“这位是?”
顾压星:“清梦,我妹妹。”
清梦听到自己的名字,友好地对琴风露出了一个微笑。琴风也笑着点点头:“你好,我是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哇,先生,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诶!你就姓琴吗?”
“我没有姓。”
“喔喔。”清梦笑了,“我也……”
“咳咳。”顾压星咳嗽两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原本想说她也没有姓,但顾压星说清梦是自己的妹妹,总不能哥哥有姓,妹妹就没有吧。
琴风没意识到清梦原来想说的话,就着名字,他也有所调侃:“两位的父母好有情调。顾压星,顾清梦,一个压星,一个清梦。唐温如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倒也能取出一对好名字来。”
顾压星却是和清梦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真的兄妹,甚至也只是昨天才认识,都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两人的名字可以凑出什么唐温如的诗。这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当真是个有点风雅的文化人喔!
不过清梦其实更加懵懂,在她的脑海里,顾压星的名字也只是昨日他告诉自己的“星哥”。原来他叫做顾压星!她竟然从一个更陌生的人口中得到了他的名字。
她与顾压星对视一眼,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了什么。
顾压星不是没读过书,也不是没认过字,更不是没读过诗。但当琴风讲起什么“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时候,他也只能尴尬地“嗯”一声。
两句诗易懂,但问题并不是顾压星能不能听懂,而是曾不曾听过。
琴风许是看明白了两人的无言与尴尬,主动地转了话题,讲起门外的这一场大雨:“好像是因为台风快到了。”
清梦回忆道:“我听车上的广播,好像的确提起过台风快到了。下场大雨真好,下完雨就不会太热了。”
顾压星微微皱眉。江北域每年夏天都要被台风侵袭多次,来一次台风也没什么。只不过今日天气如此沉闷,显然台风尚未登陆。
尚未登陆之时,竟有一场这么大的雨。
等到台风登陆时,交加的风雨估计更是不得了了。
不过毕竟风圈尚在海上,大风雨前的闷雨虽大,但却是来得快去得快。
安置区的小路都一样,泥泞而狭窄,体量庞大的货车走在雨天并不安全。此时雨停,顾压星便打算开车走人了。
琴风看出顾压星的去意,眼光瞥向一边的清梦,开口邀道:“兄弟,我住的地方就在89号区里。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好酒,你不介意的话,带着妹妹跟我一起去区里取一瓶,就当作昨夜的谢礼了。”
不等顾压星说同意或否,清梦惊讶地问:“原来你有住的地方哇?我昨夜见到你躺在路上,还以为你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呢!”
琴风闻言,畅快地笑了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也没错,我也算个流浪汉。”
清梦原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她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
其实,要说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她自己不正是么!
但多年的笑女生涯让清梦的笑容无论何时都像是真诚的。即使笑意已经被她凝固在了嘴角,但那双弯弯的眼睛就像是在告诉别人“我真的在开心地笑喔”一般动人。
顾压星不嗜酒。嗜酒是城佬们的习惯、娃娃爷的癖好和粗子们的奢靡,对于顾压星来说,好酒高不可攀,劣酒食之无味。
但琴风的邀约却是有效的。
琴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无论是他身上名贵的酒气、手上的枪茧,还是随口就能说出的诗句,都能证明他不仅仅是个粗子。
这样有故事的人,顾压星是有兴趣交往的。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多结交一个身份不简单的人,也许日后遇上麻烦,就能多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
不过显然脑袋简单的清梦还以为顾压星真的只是去拿酒,一路上兴致勃勃地问琴风酒该怎么喝。
琴风走在前面,清梦跟在他边上。顾压星走在后头,看着前面的两个人。
有说有笑的,越走越靠拢。
顾压星又习惯性地去舔后槽牙。这姑娘不愧是笑女院子里出来的,真是一点都不怕陌生男人。才刚认识就能跟人家走得这么近。
琴风看向清梦的那种侵略性的眼神,连他都感受到了,清梦难道会无所察觉么?
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被保护得太好而过分得天真,还是自幼处境都太险恶,早已对这些都习以为常。
她若是他的女儿,一定现在就会被他一把拉回身边。
89号区并不大,对于01号区长大的清梦和41号区的顾压星来说,这里是陌生的。但安置区之间又会有多少区别呢,苍蝇和臭水沟总是存在,早起而出门翻垃圾找食物的小孩也是三两成群。
老人拄着骨头拼起来的拐杖一瘸一瘸地不知要走向哪里,躺在墙角的皮包骨头的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与01号区一样,89号区也安装着播放宣传片的电子屏幕。01号区因为大,而这里则是因为与邻域相近。
清梦路过电子屏幕的时候,自然会多看上几眼。
顾压星的视线跟着她往上瞟,看见了宣传片里拉着手一齐在阳光下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
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明灿灿的太阳,碧绿而苍翠的草地上长着几朵黄色的花。阳光是真的,蓝天也是真的,但草与花却是仿生的。不过仿生又怎么能阻挡孩子们的玩耍呢?他们活泼乱动的小脚丫踩在柔软的草地里没有一丝不适,左右牵起的小手们前前后后地甩荡在空中。童谣是他们欢乐的背景音乐,而笑容是他们永远的神情。
大而鲜红的字幕渐入地出现在了屏幕中央,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一句中气十足的“与时偕行,让孩子们享受美好的未来”徐徐响起。
顾压星看了看屏幕里的小孩们,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从身后走过的身上围着两百只苍蝇的小孩们。
有个小孩摔了,由于浑身的骨头没有一丝肉的保护,一跤足够他捂着骨头疼好一会儿。但他不敢耽误一点儿时间,摔倒了,就得赶紧爬起来,接着走。为了去抢夺最新鲜的城里来的垃圾们,安置区的孩子们不得不起得很早,赶在垃圾中的可食用物尚未被人一抢而空之前扑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
安置区的孩子们会有朋友,但他们天生就对周边的人带着敌意与戾气。为了不被饿死,他们也要学会打架。最狠的拳头或是最亮的眼睛,才能让他们的肚子支撑着他们长大。
顾压星的指尖竟微微地发麻。
有股电流隐隐地刺激了他的心脏。
他察觉到有事发生,但似乎又无事发生。
摔倒的孩子跟着同伴已经走远;清梦仰着脑袋看着电视屏幕,正如她在01号区常做的;琴风则似乎对这些宣传片嗤之以鼻,不屑投去哪怕一个眼神。
的确无事发生,行,那就接着走吧。
跟着琴风,几人到了一座山的山脚。
89号区算是临山而建,边上也有着一挑尚且没被污染透的小河。
但安置区真正有人居住的地方多半不挨着山,琴风把他们带来的这里已经算是偏僻,前前后后只有十几间钢棚盖的屋子。
有人进出,看见琴风也会主动打个招呼:“琴风!”
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是有人烟的地方,偏偏这一块地界有着莫名其妙的静谧。
顾压星环视一圈,不知这是为何。
琴风领着他和清梦进了这十几间屋子中的一间。因为门并没有锁,因此也根本用不着钥匙,推门便是了。
屋子里的摆设不多,但物品却杂乱,毫无章法地堆在各处。
顾压星进门的那一刹,首先看见的是一副小黑板,带三脚架的立式小黑板,摆在地上。小黑板上有着粉笔字,但字迹被随意地擦去了一半,无法辨认其中写了什么。
而黑板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粉笔和粉笔灰,更给屋子增添了凌乱之感。
第30章 第030秒
“进来就行。屋子乱了点儿。”
琴风先进了屋子,很有主人家风范地为两位来客用脚踢开地上的杂物,清理出一条道路。
清梦看着地上杂乱扔着的的酒瓶,罐头,塑料袋,纸张和粉笔头等,发出一声喟叹:“你这里好乱哦!”
比她自己的屋子还乱。要是吱吱姐见到了这样一间屋子,一定会当场发飙的。
这么乱的屋子,应该要收拾一下!
琴风把地上丢着的几件破衣服捡了起来丢到床上,又到屋子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只鞋子,套在自己光了多时的脚上。
“我找找那瓶酒。你们随便坐吧。”琴风又招呼道。
顾压星道“好”,但他环视一圈,这整个屋子里头哪里有能落座的地方?
清梦对什么都好奇,屋子里蛮多东西是她不曾见过的。琴风在找酒,她便从地上捡起一个粉笔头,问顾压星:“星哥,这是什么?”
顾压星走过去,从地上也捡了一个,蹲下来在那块小黑板上写下一个“星”字。
清梦看得入神,怔怔地盯着顾压星写的字:“这又是什么?”
顾压星把粉笔轻松地抛起又接住,告诉她:“这个东西叫做粉笔,可以在板上写字画画。我刚才写的这个字,就是‘星’字。我的名字。”
“喔喔!星,原来是这么写的喔!”清梦用手指在空中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横竖,比划完了,又看向他,“那我的名字怎么写?”
她的眼睛之中似乎有光芒正在闪烁。
顾压星用粉笔在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清”字。清梦蹲在一边,和顾压星一同挤在小小的黑板前头,看着顾压星的笔画。
他写一笔,她跟着写一笔。
他写完第一个字,告诉她,这是“清”。
清梦点点头,认真地记住“清”这个字的模样。
清梦的身材本不算特别娇小,跟安置区大多数成长在营养不良之中的女孩比起来,她的个头和体型都还算健康。但蹲在地上时,尤其是蹲在顾压星身边时,便只有小小一团了。
顾压星瞥了瞥自己边上的她。
头发还没干透,衣服也尚泛潮,但脸颊却是无比的清爽与娇美。她的脖颈白皙又纤细,很像是画报里的舞蹈演员。如若她生长在城里,去考个舞蹈属性的文艺创作许可证或许还蛮容易。
他的视线从她的秀发、面颊、脖颈又自然而然地到了她的耳后。
白皙而没有瑕疵的肌肤似乎被下了诅咒一般,在她的耳后突然崩裂。一层淡薄而裂缝不少的,类似于涂料一般的黄色已经几乎消失殆尽,露出了试图被它掩盖的一片刺眼的红。
那是清梦左耳后头的胎记,红色的与生俱来的印记。
在院子里生活时,她隔一段日子就会用她那些劣质的化妆品一层层地涂抹遮住这层胎记。
一般七天,这层掩盖就会逐渐消退,于是就需要她的再一次遮蔽。
刚才下雨之时,她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也无以阻拦雨水冲洗她的耳后。在她尚未察觉之际,这一片被她掩盖着的胎记瞧瞧地重见天日。
顾压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而清梦此时也已经在好奇“梦”字的写法了。
他便又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下“梦”。
“记得住吗?”顾压星问。
清梦跟着写了一遍,又在心里写了一遍,没什么把握能这么快记住,便老实地摇摇头:“估计一会儿就忘了。”
顾压星笑了,跟她讲:“不记也没关系。”
他把粉笔头丢在一旁,手撑了撑膝盖站了起来,去看东翻西找中的琴风。
琴风喃喃着:“被我放哪儿去了……”
昨日才弄到手的好酒,今日要找却已经非常困难。
若是屋子再乱上三分,估计这几瓶酒得把钢棚都掀开才能寻着了。
顾压星道:“兄弟,找不着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怎么喝酒。”
琴风闻言,唰地站起来。
“兄弟,你这倒是提醒我了!”他异常激动地走到自己床边趴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沾了灰尘的酒瓶,“昨天晚上,我开始喝酒之前,怕自己一下子把好酒都喝完了,特地藏了一瓶到床底下。嘿,这下给我找着了。”
琴风把酒瓶子塞进顾压星的手里。
顾压星打量了这瓶酒一圈,发现酒瓶上面写的所有字都是洋文。他一个都看不懂。
他舔了舔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瓶酒,肯定不是国内生产的。不是国内产的,就代表着它来自海外。在国家严厉打击对外贸易的当下,这琴风手里竟然有海外来的好酒,还这么若无其事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啊。
而一旁,琴风却是讶异地看着蹲在地上拿着粉笔的清梦。
她正在黑板上画画。
画的是这间凌乱无序的屋子。
也许称不上是栩栩如生,但粉笔勾勒出的线条清晰直观,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她在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