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有些情况,余兴平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悉,但仍免不了为多变的世事感叹一番。
余兴平说他现在和金德伟在一起,金德伟和胡显荣一样年轻有为,短短两年时间就在矿上当起了带班组长,自己就在他手下干活。
他还说如果胡显荣要是也去那边闯荡,凭他的本事完全不会比金德伟混得差,说不定连小工头都混到手了。
胡显荣在谈话中得知,余兴平此次回来是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顺带着给他的代班组长金德伟家中的老人们尽孝,给金先虎老两口捎回来了很多东西和一大笔钱,东西随后就会邮寄到花园公社。看样子,金德伟在邻省的煤矿上不少挣钱,当上了暴发户。
他们没坐多大一会儿,便从烧锅出来,结伴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北上。
到庙坪院子余运文家门口时,兴平让他到屋喝酒吃饭,显荣称这是大年初一,不便于空手两巴掌到别人家串门,便独自回到金家院子的家中。
显荣到家之后简单地将前一天的剩菜剩饭热了一碗囫囵吃下,便到卧室睡觉,简直不像是过年应有的样子。
临近天黑的时候,弟弟胡显贵和母亲姜贵兰才从花园公社回到家。
显荣正进入酣畅的睡眠状态,母亲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他从睡梦中惊坐起来。
原来,母亲在舅舅家吃午饭的时候说到了他准备娶金德兰的事情,舅舅姜贵顺迫不得已将姜忠学悔婚金德兰的原因说了出来,姜贵兰才知道金德兰的身子不能生育。
这个消息对姜贵兰的打击很大,她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情第一时间告诉胡显荣。
胡显荣告诉母亲,自己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仍要坚持娶金德兰。
母亲对他很失望,称他脑子发热,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显荣的决定,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捂着被子大哭一场。
从生活水平来看,这一年的春节是胡显荣长那么大以来最高的一年。
但全家人都在郁闷和伤心中度过,甚至比他的爷爷和父亲去世那两年的春节还要糟糕。他决定改变这种状态,让自己和家人从低谷里走出来。
胡显荣驾着那辆破旧拖拉机到供销社门市上买了很多糖食果饼,和弟弟显贵一起从庙坪余家院子开始,一家不落地串门拜年,包括年三十晚上在背地里对他各种挖苦嘲讽的金先虎家,也送去了拜年礼物。
尽管对方心里看不起自己,但面对给他拜年的客人,仍得恭敬而客气地招呼着。
小显贵一路跟着讨要了很多小红包,脸上乐得开了花。被显荣拜过年的人们随后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他家拜年回礼,很多送出去的东西周转过一圈之后又回到家里。
母亲姜贵兰每天烧茶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顾不得思考胡显荣一根筋地要娶金德兰的事情。
正月初十跟前,银竹沟的人们才从过年的气氛中走出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胡显荣得召集小队的人到家开社员大会,商量春播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实现单干,他觉着没有开会的必要,只到各家登记了良种、肥料的需求,让徐顺娃开着拖拉机到公社一并拉回到烧锅作坊,让小队成员各自前去取回。
就在胡显荣一家三口和金先亮一起搭伴忙于春播的时候,余运文急匆匆地找上门来,说是找他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胡显荣只得抽了一个晚间时间,亲自去往他家。
余兴平还待在家,但已经收拾妥当行囊,一看就是马上要出远门的样子。
胡显荣到他家的时候,兴平的媳妇桂香也从娘家回来,一个人蹲在大门边上哭得像个泪人。
胡显荣从她那里了解到,她在知道余兴平回家的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本想着小两口可以好好商量着把日子过下去,谁知余兴平一开口就要和她离婚。
显荣比余兴平两口子年龄小很多,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得将余兴平拉到一边,询问缘由。
余兴平也没想着要避讳谁,反而提高了嗓门,说他在邻省煤矿上结识了一位当地的二婚女人,两人有意在一起生活,他已经决定在那边入赘,称自己和桂香分居三年多,早就没了夫妻感情,还不如尽早给各自一条出路,让她另嫁别处。
胡显荣很少在小队里处理这类家务事,说这事只能找德高望重的金先明支书来处理。
余兴平则把当年给金德礼戴孝的事情提起,称他和金先明之间没话可说,不管是谁来家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事情到最后也没能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桂香见自己苦苦等了三年的男人回家竟然是要执意跟自己离婚,便带着娘家人来闹了一番,让余兴平拿出一千元的精神赔偿费,没想到兴平很爽快的就把钱扔到她面前。
两人办完离婚手续后,余兴平又拎着他那个黑色挎包走出银竹沟,和上次离家时不同的是,余运文在身后大骂他是不孝的逆子,让他永远不要再回来。
年轻人的事情倒好说好商量,只可怜了余运文,他本指望儿子回来给自己留下个小孙子,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浪荡,自己心里也有个依托,没想到儿子竟然给人当了上门女婿。
他一想到儿子今后要跟那个远方的女人生下外姓的娃娃,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跟他闹个鱼死网破。
胡显荣也想起前些天母亲因为自己执意要娶金德兰的事情而伤心大哭,再对比一下余运文的状态,也就能理解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了。
那段时间,他晚间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到余运文家里待上一会儿,劝他放宽心,生怕他做出什么意外举动。
不管身体多累,也会陪着母亲和声细语地聊上一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慢慢缓和起来。
第29章 金家突现暴发户,显荣初遇停工危机
元宵节前后,庄稼人们差不多已经将籽种全部撒进地里。
胡显荣没急着让烧锅开工,而是在元宵节当天将余运现、余运成、余黑牛和徐顺娃这几位伙计召集起来摆了一桌酒,他还请来风水先生余运文,准备让他选一个开工吉日。
对选日子这件事,显荣本来并没有多上心,只是为了借这个机会让余运文找到一些存在感,让他从儿子带给他的不幸中走出来。
余运文没有翻动老黄历,就让胡显荣在第二日开工,说他的生辰八字早在他爷爷去世时就记下了。
那一天,除了他和胡显荣之外,其他几人早早地离席回家,为第二日一早重新生火烤酒养足精神。
在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余运文才完全打开心扉说了很多知心话。
他和胡显荣几乎成了深不见底的老酒海,一杯接一杯地喝个没完。
他在酒桌上向胡显荣问道:“你在烧锅作坊选址和破土的时候没有相信这些东西,为什么突然想起找我查看开工日子?”
胡显荣则解释说自己并不是怀疑他那一套风水玄学理论,只是在烧锅开建的时候心情急切,只想着赶紧把事情干成,如果太过于讲究,恐怕会夜长梦多。
同时,他还说到曾经让余运文解过一个梦,就是他那无意中的一句话让自己一家人幸免于一场大难,同时也是他的那一句话让自己找到了跌落到峡谷里的余兴秀。显荣内心深处对余运文多少还是持有敬畏和感激之情的。
余运文对曾经给胡显荣解梦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见他对自己仍持信任态度,心里也变得开朗了很多,举起酒杯对胡显荣说道:“显荣侄儿,我虽然不会掐指算命,但知道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以后咱银竹沟还得是你们胡家人的天下。”
胡显荣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位风水先生尝试着给自己算一卦,余运文果然就借着酒劲讲了一大堆话。
他说胡显荣是水命,所以生命中的很多坎坷都跟水有关系,就连目前开烧锅的事业也是跟水相关。
但他认为胡显荣如果仅仅是开烧锅,却挣不了大钱。随后又说了一大堆什么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本来就被酒灌得晕晕乎乎的胡显荣听得云里雾里,权当叔侄俩酒后胡诌。
他们又聊到余兴秀以及她留在世间的孤儿,余运文说胡显荣给她的孩子取名为余一好像是能掐会算一样,因为庙坪余家人里面,现在真的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
他还称自己当时给那个孤儿起了大名多多,就是想讨一个彩头,让儿子余兴平给自己多生几个大胖孙子。
没曾想自己的亲孙子以后只能改名换姓,让余家人彻底断了香火。
不管自己再怎样能掐会算,也终是没有算出自己这一房人会走到当前的绝境中来。
胡显荣本想让余运文赶紧翻过这一页,没想到说来说去又回到原点,便觉得有些伤痛唯有依靠时间来冲淡,其他所有努力都是徒劳,借酒浇愁更解决不了问题,便趁着自己还有一点清醒劲,结束了酒席。
见余运文已经有些喝高,显荣便扶着他在库房的木板床上睡下,自己去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
显荣也有些醉意,从过年之前开始,他几乎天天泡在酒里,心想这种状态真不敢持续下去。
否则早晚得栽在酒里,但每天又少不了要跟酒打交道,还得指着这东西给自己带来财富,心里也感到一丝丝矛盾。
他细细回味过后,认为或许真如余运文说的那样,自己在烧锅里干不成大事。
等他打扫完「战场」折身到库房的时候,发现木板床上不见了余运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脑子完全清醒过来。
他在烧锅作坊周围四处喊叫找寻了半天依然无果,便锁紧大门往庙坪院子的路上寻找,估摸着这位风水先生是悄悄摸黑回了家。
他知道余运文几乎喝得不省人事,外面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状态,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在走到那段幽深峡谷中的时候,胡显荣照例停下来坐到石阶上歇脚,心里虽然着急找寻余运文,但架不住身体的疲劳。
他虽然不之一余运文的那一套风水理论,但心里并不大相信什么牛鬼蛇神之类的东西。
但就是这一个不经意的坐下休息的举动,却让他体验到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滋味。
在正常的情况下,在夜晚走在这段幽深峡谷里,除了能听到山涧中的溪流声,顶多还有两岸山林里的虫鸟鸣叫声,但他那一晚却隐隐听到溪水声里夹杂着间歇性的呻吟声。
他猛然想起余兴秀曾经从那里跌落到下面的水沟里丧命,立马汗毛直立,额头冒出豌豆粒大的汗珠,脚底发软,那一瞬间连起身奔跑都觉着困难。
据胡显荣后来讲,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受到惊吓的经历,其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初看见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时候。
直到后来他清楚地判定真的有人掉进了下面的深沟里,才确定那人极有可能是余运文。
显荣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小心翼翼地从去年底为寻找余兴秀而砍出来的那条小毛路溜到石阶旁的水沟里,果然见到了躺睡在水沟旁的余运文。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余运文竟然毫发无损,只是处于醉酒状态无法爬上旁边的山崖。
显荣几乎是使完了浑身的劲才把他背回烧锅作坊,安置在木板床上重新睡下,自己则趴在床边守候服侍。不管怎样,总算有惊无险地将余运文寻找回来,他这才放心地睡着了。
余运文从醉酒状态醒过来的时候,天已拂晓。他使劲地摇醒趴睡在床沿边的胡显荣,把显荣吓得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余运文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愣了好一会儿才跟胡显荣开口说自己被一个噩梦吓醒。
他说自己梦到了死去的侄女余兴秀,责怪他当初不同意将她葬在祖坟跟前。但对他在醉酒状态中跌落到峡谷深渊里的事情却没有任何印象。
胡显荣想起夜间寻找余运文的经过,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更愿意相信那也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甚至有些相信世间真有鬼神一说。
临到天亮亮明,烧锅开工的时候,胡显荣在门口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还扯了一丈长的红布拴在大门顶上,想通过这种方式避避邪气。
有些事情说来也真是奇怪。从那天之后,余运文不再提儿子余兴平入赘别人家的事情,仿佛真的忘了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他像患了失心疯一样,精神时而正常,时而糊涂。没过多久,人们都接受了他和刚去世不久的余兴秀一样变成疯子的事实。
烧锅开工没两天,金先虎竟然主动到找到胡显荣,托他用拖拉机到花园公社帮忙捎点东西回来。
胡显荣心知金家几兄弟里面,这位年龄最长的人对自己的成见和怨恨最深,但依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早已从过年回家的余兴平口中得知,那些东西是金德伟从外面邮寄回家的稀罕物。
胡显荣没想到的是金德伟出门才短短两年时间就挣到那么多钱,仅仅是给金先虎寄回的东西就拉了满满一拖拉机,请了七八个人帮忙才全部搬回家中。
银竹沟的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电视机、收音机这类东西就是在金先虎家。
在电视机到达他家的时候,整个银竹沟没有一个人能弄得明白应该怎样安装,他只能找到胡显荣帮忙。
显荣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大家从那个由塑料和玻璃制成的稀罕物里看见人影。
也是从那刻之后,一向夹着尾巴做人的金先虎突然变得高调起来,他不再拼着命的下地干活,也不再在忙完农活后把自己关在家里。
在白天里,他把收音机搬到大门口的桌子上,将声音调到最大,让整个银竹沟的人都能听到声响。
天刚擦黑,他就热情地给吃罢晚饭前来看电视的人们烧茶倒水,还主动找到胡显荣,让他今后将队里开社员大会的地方选在他家。
金先虎不仅成了银竹沟的风云人物,甚至整个银竹村,乃至小水河一带的人们茶余饭后都免不了要对他议论一番,把他说得越来越玄乎。
有人说金先虎的儿子在外边挣到了花不完的钱,光是寄给金先虎的那些钱就足以买下数个胡显荣那样的烧锅作坊;
也有人称金先虎家因为钱太多,放在家里都开始发霉,不得不经常拿到院坝里晾晒,有一次遇到暴雨来袭,来不及抢收到屋里,直接用笤帚扫成一座小山模样,盖上塑料薄膜。总体来看,人们关注金先虎的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家究竟有多少钱?
那段时间里,公社信用社主任侯世发也经常借着到姐夫金先明家串门的由头来到金家院子,悄悄地向金先虎拉存款,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数次去往这位暴发户家。
后来有人从侯世发那里得知,金先虎没有往信用社存一分钱,他只愿意把儿子寄回来的钱放到家里的箱子里、床板下,甚至藏到墙缝里。
在金先虎变得风光无限的同时,胡显荣的烧锅却在开工伊始就遇到了大麻烦。
第一甑子酒水刚出炉的时候,徐顺娃接下满满一搪瓷缸端到胡显荣跟前,称味道严重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