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显荣带着质疑的神情尝了尝,搪瓷缸刚挨到嘴皮就连续呸了几口,称尿骚味比酒味还重。
这对胡显荣的烧锅是一次不小的事故,他让徐顺娃将两个烤酒炉全部熄火,调查问题根源。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大家心里基本有数,极可能出在原材料上。果然,大家很快地发现,那些堆放在仓房里用于烤酒的粮食问题很严重。
在以前集体生产或者包干到组的时候,人们从地里收回粮食都是统一进行晾晒,集中贮藏在保管室里,为了防潮和防虫,经常会安排社员们重新翻晒。
刚过去的那一年,大家各自经营着家里的责任田地,人们为了给家中的粮食防潮和防虫,想尽了各种办法。
比如有人用布口袋装着生石灰、木炭防潮,有人往粮仓里放樟树皮、老鼠药,甚至有人将桐油抹到仓库四壁。
胡显荣他们从库房的粮食堆里还翻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石头瓦块和熏得漆黑的木柴头。
如果仅仅是一批次的酒烤坏了,胡显荣的烧锅还足以承受太大的损失。
但他目前面对的是所有粮食无法用于生产,烧锅要全面停工的困难。
他来不及考虑之后的事情,第一时间让伙计们把那些充斥着尿骚味的酒水全部倒进银竹沟的小溪里,将仓房里的存粮进行贱卖处理。
当人们看见胡显荣亲自将酒水倒进溪水里的时候,纷纷扼腕叹息,说那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不能随意糟蹋。
但显荣很执着,即便有人想用极低的价格从烧锅里将那些劣质酒水买走,他也婉然拒绝;
仓房里的存粮只卖出很少一部分,剩下的那一大堆,他让余运现和余黑牛背到烧锅作坊后面的地里沤成农家肥。
红火了小半年的烧锅在新年刚开工后就这样熄了火,胡显荣深知问题的棘手程度远超刚开业的时候,他已经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
当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应对之策,如果他再到北边的鞍子沟找远房叔叔胡宝才重新借来那一千元钱,烧锅马上就可以重新开工。
他并没有走出这一步,一方面是过年之前刚给胡宝才归还了借款,时间还没过多久再次上门借钱实难开口。
另一方面就是除夕夜听到金先明几兄弟在饭桌上议论自己的那些话让他不能做出这个决定。
他心想,既然金先明把自己当成他家的长工,那自己也就只愿干一个长工该做的事,他要让金先明为烧锅想出解决办法来。
没等胡显荣将他的想法告知金先明,对方已经从女儿金德兰口中第一时间知道了烧锅的问题。
但他没有任何举动,除了到村委办公室办公或者到公社开会,就是偶尔下地经营自家的责任地。
胡显荣只跟他汇报过一次情况,见这位金支书没有任何表示,也对烧锅的困难进行冷处理,安心地在家种地。
社员们见烧锅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冒烟,各种风言风语就开始传出来,有少部分人议论着烧锅马上就要倒闭,更多的人则是对胡显荣的能力产生质疑,称他太过于年轻,担不起这个重任。
这些言语传到最后就酿成了群体性事件,曾经出资建烧锅的社员们聚集到村委门前,纷纷要求返还当初的集资款,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真金白银被胡显荣像倒掉那些劣质酒水一样,兑入滚滚溪水里。
第30章 暴发户愿望落空,胡显荣背负父债
金先明当然不是真的不愿意为烧锅的困难想办法,而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虽然他从祖辈那里继承了一身烤酒的手艺,但对烧锅作坊的经营压根就一窍不通。当然,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他没有多少心思考虑烧锅的事情。
自从过年之前胡显荣托金先亮跟自己提起想娶女儿金德兰的事情后,金先明见对方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示,心里很着急。
金先明考虑到自己毕竟是女方,像招赘胡显荣来家当上门女婿这样的事情,只有等待对方先抛出橄榄枝。
若自己主动提说,会显得很难为情,何况他还是堂堂的支书,俯下身子就更显得困难。
社员们闹着退集资款的事情让金先明着实犯难,又不得不处理,不然等大家联名把事情闹到公社去了,他的村支书位置恐怕难保,对这些问题的考虑,他倒是行家里手。
那段时间,信用社主任侯世发三天两头往金先虎家里跑。
胡显荣逮住一个机会将他叫至家里,询问向信用社贷款解决烧锅作坊资金困难的可能性。
侯世发不认识胡显荣,在两人的交谈中才得知他就是胡昭恩的儿子,于是又给显荣带来一件新的麻烦事。
据侯世发讲,胡显荣的父亲曾于1979年在他手上贷了五百元钱用于买房,当时是金先明做了担保。
后来听说胡昭恩在那年底去世,自己又没好意思问姐夫金先明讨要贷款,所以一直挂账至今,本息算下来差不多也快翻倍了。
胡显荣对当年因为山洪冲毁祖宅,为了买下当前居住的生产队保管室房子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但他只是听说父亲在信用社贷了三百元,并且那笔钱是金先明亲自从信用社带回来交给队上,母亲姜贵兰还另外从舅舅那里借来二百元才凑够了买房的钱。
对于这个新情况,胡显荣心里大概就猜出来是怎么回事。
他认为多出来那二百元钱要么是落入了金先明的腰包,要么就是被这位侯主任和他俩瓜分,总之父亲是被金先明占了不小的便宜。
他原本对当年金先明热心地帮自己一家人买下保管室的房子,解决住房困难的举动而充满感激,现在看来对方也是无利不起早,他只能责怪自己当年太年轻,把世事看得太美好。
胡显荣当即做出承诺,当年父亲欠下的债务由自己悉数承担下来,便跟着侯世发到信用社重新签了借据。
烧锅作坊本来就遇到无法继续经营的困难,他又从天而降一笔巨额债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金先明为社员们闹着撤资的事情而发愁的时候,他的同胞大哥金先虎主动找上门来,准备帮他解决眼目前的困难。
金先明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目前具备这个财力,只是一直碍于面子,不愿意向他开口和伸手,见对方有这个意愿,也觉着松了一口气。
在烧锅刚开始集资的时候,金先虎硬是咬着牙一毛不拔,去年底见社员们都拿到了分红,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这次准备一出手就做一笔大生意。
金先明让老伴炒了几道硬菜,兄弟二人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烧锅作坊的事。
金先虎将一摞崭新的钞票搁在桌面上,举起酒杯对金先明说:“我本来对你们那个烧锅不感兴趣,所以之前一分钱都不想往里面投,说白了还是对胡显荣那个年轻娃不看好,你看这不就出事儿了吗?”
财大气粗的人也需要面子,金先虎摆出一副早就料到烧锅会遇到困难的样子,得意的模样让金先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哥的意思是胡显荣把烧锅经营垮了?”金先明到底是当村支书的,见过一些有钱之后不可一世的人,但认为他们都不及自家这位大哥。
金先虎也感觉到在自家兄弟面前太过张狂,便将酒杯放回桌面,变换了口吻说道:“那倒不至于,凭良心说,显荣为了建这个烧锅几乎跑断了腿,把它当作心肝宝贝一样,不过他还是过于年轻,有些事情拿捏不住。”
金先明见大哥的姿态有所缓和,一起碰过一杯,又给两人重新斟满,“我看大哥的意思是准备把烧锅买下来自己管理?”他继续试探对方的意图。
金先虎不屑地说:“我才没那个兴趣围着烧锅打转,也不关心经营烧锅能不能挣到钱,我就图个名,让大家看到我金先虎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他独自饮完杯中酒,得意的表情继续爬上已经有些褶皱的脸庞,“社员们要退的钱全部由我来出,只要他们的那些份子都记到我名下就行。”
金先明终于弄明白大哥金先虎的心思,他是想独吞村里的烧锅作坊,让其成为他一个人的产业。其实从金先虎拿着钱找到自己的时候,他已经大致猜出了对方的想法。
金先明虽然不懂烧锅的经营管理,但无时无刻不在操心着那里的一切。
内心告诉他,绝不能把它弄成某一个人独有,即便是自家亲兄弟也一样。
他认为只要烧锅还是村集体财产,他这个支书就拥有话语权,就能以它为纽带将大家系在一起。
他没有直接拒绝金先虎,而是委婉地说道:“这事非同小可,得支委开会讨论决定,我说了还不算。”
金先虎将那一摞钱重新装进兜里,心想兄弟金先明早晚还得回过头来寻求自己的帮助,便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我不着急,等你们开会讨论出结果再做定夺。”
等金先虎离家之后,金先明连忙去往屋后的胡显荣家,将金先虎准备从社员们手中买下酒坊股份的事情说与他。
胡显荣听后故作镇定地说自己不再适合管理烧锅作坊,愿意退出位置将它交予他人打理。
但他心里其实和金先明一样,不想让自己苦心搭建起来的烧锅变成任何个人的产业,心想如果金先虎真的买下烧锅,自己就真成了金家人的长工,那就更没必要留下来为烧锅卖力了。
尽管两个人都有相同的想法,但社员们的问题一天不解决,烧锅就一天无法开工生产,他们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向信用社贷款。
毕竟信用社的主任是金先明的小舅子,金先明也觉得这个方法必然行得通。
侯世发听闻姐夫有重要的事情找自己商量,以为是金先虎松了口,同意将钱存在信用社里,一刻都不敢耽误,从花园公社搭了一辆顺路的拖拉机就来到银竹沟,火急火燎地跑到金家院子。金先明立即找来胡显荣,三个人一起在酒桌上商量贷款的事情。
如果早知道胡显荣刚刚在信用社把他父亲生前的贷款背下来,金先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这个通过贷款的方式解决烧锅作坊的困难的想法。
当候世发提到胡显荣已经有贷款在身,无法以个人名义继续在信用社贷款的时候,金先明就知道自己当年吃了胡显荣父亲二百元回扣的事情已经暴露。
酒桌上,金先明面带羞愧之意,举杯对胡显荣说:“显荣侄儿,当年你父亲的贷款由我担保,那时你还没成年,这笔款子就由叔来还。当年只给了你父亲三百元也是另有原因,希望你不要认为叔占了你家便宜,要不是侯主任今天提起那笔贷款,我都记不起来当年的事了,谁知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晃你都长成了精壮小伙。”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金支书当年给我家解决了大困难,这个钱当然得由我来还,不过还是得感谢您的一片好意。”
胡显荣虽然为父亲当年吃了金先明的亏而感到愤恨,但只要这种亏吃在明面上,也就释然了很多。
侯世发尽管没有从金先虎那里拉到一分钱的存款,但仍为自己盘活了几年前的一笔贷款而暗自窃喜。
他听了金先明和胡显荣准备为烧锅作坊贷款的想法后,称自己也不能给金先明贷款,因为两人属于亲属关系,担心惹人口舌。
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把烧锅抵押给信用社,用公家的名义贷款。
没想到这件事情如此顺利的得到解决,金先明和胡显荣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他们随即组织社员们开会,讨论在信用社贷款的事情,但会议却开得并不那么顺利。
在村委办公室前的院坝里,社员们黑压压地挤到一起,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评说烧锅的事情。
金先明连着咳了好几声嗽都没能让大家安静下来,不得不用搪瓷缸敲打了几下身前的桌子,等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才拉扯开嗓门说出解决方案。
社员们一听说要把烧锅作坊抵押给信用社贷款,台下立马就变得比之前还要沸腾。
虽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但从大家的表情可以看出,社员们都对这个解决方案不满意。
金先明也只得留出充足的时间让大家尽情表达不满,过了很久才再次拎起搪瓷缸敲打了两下桌面。
金先明清了清嗓子说道:“为了烧锅的事,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着急,现在的情况大家也看到了,你们如果坚持要退钱,眼下一分都拿不出来,要继续生产只有两种解决方法,要么再向大家集资,要么到外面借钱,这个钱不是小数目,不是个人能承担得起的事,向信用社贷款就只能抵押作坊。”
这个发言内容,金先明在心里已经捋了很长时间,自认为还是很简单明了地说清了问题。
台下有人开始低声咕哝起金先明说的话,有人说能借得起这笔钱的个人里面,小水河一带除了金先虎再没有第二个人,但他们也仅仅只是私下议论。
金先明见大家没有提出明确的反对意见,接着讲出了他的想法:“去年烧锅刚运营半年,大家在年底都拿到了分红,证明我们不是挣不到钱,只是临时遇到了困难而已,我们要把眼光放长远,把烧锅作坊当作子孙后代的基业,我相信只要挺过眼前的难关,到年底大家一定会分得比去年还多。”
金先明认为这个时候给社员们提出对未来的憧憬比较合适,因为这样的场合他已经见过太多。
台下有洪亮的声音冒出,但说话的藏匿于人群中,只能大致循声找到方向而无法对应到具体的人,“那你们怎么保证我们的烧锅在年底前一定能挣到钱?”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让胡显荣来给你们作出回答。”金先明招呼胡显荣站到台前跟大家讲话。
跟烧锅刚开业的时候不一样,胡显荣为了这次会议做了很充足的准备,他不再怯场,扯开嗓门说道:“我们的作坊遇到目前这样的困难,我肯定有责任,但你们这些在场的每一个社员也有责任。”
胡显荣不仅从金先明那里学会了烤酒的手艺,还学会了讲话的艺术,“为了方便每一位社员,我们同意大家用粮食换酒,也愿意用高于市场的价格从你们家中买粮。
但你们看看那些粮食里不是夹杂着石头瓦片就是木柴头,甚至还有石灰块和老鼠药,有些已经乌漆麻黑,烟臭味和桐油味刺鼻。
很多都是交公粮的时候被粮站拒收的,你们却拿来糊弄我们自己的烧锅作坊,你们各自扪心自问一下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胡显荣所说的那些社员们的行为确实有事实依据,台下的一些人听完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跟社员们约法三章,把有些规矩讲在明处。
“烧锅重新开工后,不再允许用粮食换酒,买粮食的时候也会严格把关,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以次充好,我们只能到粮站去买公家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