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是余兴平从邻省的煤矿上写来的,收信人写的是银竹村委。从日期来看,事情已经发生了半个多月。
在信中,余兴平捎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余兴彩的父亲、银竹沟的老队长余运武死在了矿上。短短的半页纸并没有透露过多的细节,只是说煤矿冒顶,好几名工友花了两天时间才将被压在煤矸石下的余运武刨出来。在信的末尾,余兴平让村里带人到矿上处理后事,并留下了详细的地址。
“金支书,这事恐怕还得尽快通知兴彩她们一家人才好,运武叔的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我们应该早早地接他回到银竹沟,让他入土为安。”显荣说完,鼻子一酸。
金先明点点头,轻轻哀叹了两声,“我外甥女一家人真是够苦的,不知她们该怎么面对这个打击,我那苦命的小妹和兴彩娘俩如何才迈得过这道坎?”
“金支书,这事还是由我来跟兴彩说吧,我们是同龄人,现在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胡显荣知道金先明的顾虑,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余兴彩,但仍愿意将这件事揽下来。
金先明拍了拍胡显荣的肩膀,又忍不住哀叹了两声,不知是感激他能主动站出来替自己分忧,还是怜悯他早年丧父,与余兴彩遭遇了同样的不幸。
“这样也好,我晚间也去趟她们家,一道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先明支书说完话,唉声叹气地走出作坊。
真是好事难成双,余兴彩金榜题名的喜悦还未褪去,丧父的噩耗接踵而来。
胡显荣愣愣地站在作坊门口,眼前一片模糊,木甑子旁的酒桶已经盛满,酒水溢了一地,他竟然毫无察觉。
外出送酒返回的余黑牛看见他木讷地站在门口,远远地唤了他几声,显荣才回过神来,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黑牛,麻烦你照看一下烧锅,我去趟庙坪院子。”显荣将信封揣进怀里,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走出门去。
就连平日里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余黑牛都看出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关心地问道:“显荣,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跟我说一声,千万别把我当外人。”
一句来自长期奋战在一起的伙计的关心,让显荣感动万分,但他来不及向余黑牛表达感激,回头说道:“我没事,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过两天说不定还真有事情麻烦你。”
从烧锅作坊到庙坪院子的路上,显荣一直都在琢磨怎样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正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中的余兴彩。
在他的心中,她是一位率真无邪的小妹妹,如何能够承受这般打击呢?他已经做出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着她一起将这个痛苦扛下来。
来到庙坪的观音寨前,胡显荣突然停下了脚步。再往北边走上百来米,就是余兴彩的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他不敢想象余兴彩一家人得知那个噩耗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响起:你忍心吗?何不让她多开心一会儿呢?
显荣的脚步还是选择了迈进观音寨的山门。金先虎在门后的条凳上打盹,没有注意到他,供奉菩萨的殿内,身着道袍的余运文正在埋头抄写经文。
时值正午时分,庙内没有一个香客,耳畔响起阵阵蝉鸣声,让整个环境显得更加安静。
他不想打破这份静谧,轻下着脚步走到殿内。不料他的突然出现,却惊了余运文一个激灵。
“显荣,你怎有空来我这里了?”余运文搁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了神情凝重的胡显荣一眼。
“外面太燥热,来你这里躲躲清闲。”这句话虽是随口答出,却一语双关地道出了显荣的心境。
他突然觉得,待在这片世外之地,确有一番别样滋味,此刻的他,真想一直躲避在这里,不再面对外边的纷纷扰扰。
“古语有云「一人不进庙」,我看你定是心里有事。”察言观色、给人相面,乃余运文靠之吃饭的本领,他一眼就看出了胡显荣一定是遇到了难处。
有好几次,胡显荣都准备开口将刚刚得知的噩耗告诉这位风水先生,毕竟死者乃是对方的亲房兄弟。
但在这肃穆的环境下,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只稍停留了一会,便从观音寨里退出来。
整理好思绪,显荣快步走到余兴彩家。那时候,金婶正领着小孙子余一午睡,余兴彩还在堂屋桌上看书。
见到他的到来,兴彩立马合上书本,高兴地说道:“显荣哥,我正准备过一会儿到作坊里给你帮忙呢。”
“兴彩,咱们到你房间里说话,别吵到金婶和余一。”显荣说话时的表情很严肃,余兴彩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领着他走进卧室,两人一起坐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沿边。
“兴彩,我想再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
余兴彩有些纳闷,难道显荣哥大中午的来家竟然只是为了这事?
就在此时,胡显荣继续说道:“你入学的时候,哥想去送送你,我还没见过大城市长什么样呢。”
余兴彩心里一阵激动,她起身从床边的箱子里取来那个装着通知书的信封,小心翼翼地交到胡显荣手中。
“兴彩,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我想,运武叔一定更为你骄傲。”
显荣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有些湿润。余兴彩亦是如此,她多希望父亲能早些赶回来,和自己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运武叔一定看得到的,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他应该都可以看到。”
显荣将那份更加沉重的,记载着噩耗的信封从怀里掏出来,交到余兴彩手中,又将装有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信封装进自己的衣兜,“兴彩,一定要答应哥,带我去你上大学的城市看看,这份通知书就暂由我保管着,我担心你食言。”他强忍着眼泪,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小女孩马上就要流下伤心的眼泪。
他的话还未讲完,就听见身旁的余兴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显荣哥,我爸不可能死的,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她使劲捶打着胡显荣的胸口,身子如同散了架一样,顿时就没了力气,扑倒在显荣的怀里。
这样的感觉,显荣何其熟悉?这一刻,余兴彩的天塌了,她家的天空黯淡了。
除了让她痛快地大哭一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轻拍着余兴彩,眼里的泪水终究没能逃过地心引力,滴落在这个伤心绝望的小姑娘的后背上,小声劝慰道:“痛快地哭一场吧!有哥在,你的天空就塌不了。”
金婶听见女儿的哭声,立即抱着还未睡熟的小孙子赶来,看到那一幕,初步判断是女儿受到了欺负。
但她很快就发觉出情况有些不对劲,她是看着胡显荣一点点长大的,这位年轻后生的为人,她完全信任。
显荣扶起哭泣不止的余兴彩,起身从金婶手中接过自己的干儿子,“金婶,运武叔走了,您们娘俩一定要节哀!”
余兴彩也从床边起身,强行收住眼泪搂住母亲的肩膀。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坚强,宁愿自己扛下所有的痛苦,也不愿苦了半辈子的母亲承担半分。
这位善良的母亲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宣泄痛苦的方式。面对别人遭遇不幸时,他经常在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话,而此时的她,紧闭着双眼,半天都没有张嘴说出一句话。
到最后,金婶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大,但内心的痛,胡显荣和余兴彩都清楚。
人世间的疾苦,哪是泥菩萨能保佑得了的事?想必吃斋念佛的金婶也参悟到这个道理了吧。那一刻,或许只有小余一是最幸福的,他在显荣的怀里沉沉地睡下了。
“金婶、兴彩,你们一定要坚强起来,运武叔的后事还等着我们去办,金支书晚间会来家商量这些事,我们一定不要乱了方寸。”在将余一放置到余兴彩的卧室床上之后,显荣轻声劝慰着两个伤心的人。
金婶像平常一样,一边招呼显荣在堂屋坐下,一边给他泡来一搪瓷缸热茶,“显荣,我和兴彩都是妇道人家,很多事情恐怕还真得劳烦你操心了。”
“运武叔出门之前已经向我交代过,一定要照顾好你们。即便没有他的交代,这也是我该做的事,你们娘俩过得好,就是运武叔最大的心愿。”
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显荣回了趟金家院子。他先是将装有余兴彩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信封塞进卧室的箱子里,随后便向金家的几兄弟带去了余运武的死讯。得知妹夫的噩耗之后,金家院子也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
还没等天黑,余兴彩家中就聚起一大堆人,她的各位舅舅,以及先前还身披道袍的二叔余运文也闻讯赶来。银竹沟里唯一跟余运武牵扯不上亲戚关系的胡显荣,更是忙得身心俱疲。
要说心情最复杂和微妙的人,就要数余运文了。毕竟,这个不幸的消息总归跟他那给人当上门女婿的儿子有关。
如果没有余兴平的介绍和鼓动,余运武就不可能学着年轻人那样外出闯荡。
何况这个噩耗亦是由他在千里之外传递回来。但这些也只是他的个人看法,没人责怪,更没人埋怨。
当然,他的内心更是极度痛苦。亲房三兄弟,老大五年前带着儿子余兴华盗窃保管室,失手杀害胡显荣的父亲,最终闹得家破人亡,目前守法未归,不知身在何处。
眼下,他的同胞兄弟又丧命他乡。想到此,他就越来越觉得现实太过于残酷,在别人眼中,自己凭着一张嘴可以算天算地,却怎么也算不来自己家族的命运。
这是一个悲喜交加的夏天,如同烈日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被覆上一团乌云,遮天蔽日、大雨倾盆。
但不管怎样,乌云总有散去之时,日头终将重新冒出头来。在这条不起眼的银竹沟里,这样的日子从来不会停止。
第62章 悲伤往事再浮现,善后小组千里行
如同前几年胡显荣的爷爷和父亲去世之后,余运武组织生产队的社员们开会讨论胡家人的安抚事宜时一样,在余运武家中,社员们聚在一起,又开起类似的会来。
只是不幸的人变成了余运武以及他的家人们,而主持会议的人成了当初的被安抚对象胡显荣。
待胡显荣将大家都已经知晓的情况简单再作过叙述之后,金先明支书才郑重其事地发表了几点意见。
这件事或多或少也算得上是金家人的家事,于公于私,先明支书都责无旁贷。
所以他和胡显荣一样,不想对事件的详情作过多描述,更不愿意给金家唯一的小妹,以及外甥女带来过多悲伤。
“时间不等人,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派人前往矿上将运武接回来。”金先明直奔主题,在余兴彩家堂屋的主座上讲出了他的意见,“同时,还免不了要跟矿上的人掰扯赔偿和善后方案,这需要两个得力的人手前去处理。”
讲到这里,金先明的伤心往事也不自觉地浮上心头。眼前这一幕,他何其熟悉?
几年前,他和后来差点成为女婿的姜忠学一道前往湖北处理过儿子金德礼的后事,这个经历让他成为了满屋子人里面,唯一有过经验的人。
所以众人们都清楚,这一趟远行的人选,肯定少不了金先明支书。
对他本人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耻和伤痛,毕竟谁愿意经历这样的事情两次呢?
简短的讨论之后,大家一致推举胡显荣与金支书同行。至于第三个人选,谁也没有好的主张。
作为余运武的亲兄弟,风水先生余运文理应是逃不掉,但余运文推说自己不擅长这种与人争辩的事,更不愿意见到跟他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余兴平,死活不愿前往。
伤心欲绝的余兴彩倒是有意去接父亲回家,但她若一走,留下老母亲和小侄儿在家,谁也放心不下。
要搁在前一两年,金先虎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块前往,因为他可以顺道见一眼多年未曾回家的儿子。
但是眼下的他,佛心已经在心里扎下根,除了对小妹一家表达同情和安慰之外,说什么也不肯跑这一趟。
在谁都拿不下最后的主意时,胡显荣站起身来向金先明支书说道:“我建议烧锅作坊的生产可以先缓一下,让余黑牛同行可好?”
他在心里已经盘算过,这一趟远行势必很艰难,要论嘴皮子,有自己和金先明足够。
但身边若是有一个大力士跟着,底气就更足了,文武搭配,未尝不是最好的方案。
“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黑牛和运武兄弟是本家,也不算外人。”金先明点头说道。
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和显荣想到一块儿去了,虽然烧锅作坊可能会因此有所损失,但只要能从矿上为妹妹一家子多争得一些赔偿款,这点损失或许算不得什么。
这件事情就这样被决定下来。第二天,胡显荣到烧锅作坊叫来余黑牛,简短地把前一晚商量之后的结果告知他,两人一道将接下来的生产安排好之后,就各自回家简单地收拾好了行囊。
金先明晚间又将显荣叫至家中,向他叮嘱了一些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其中的一点,就是让他临行前去江河口乡找一下姜忠学,让对方帮忙出出主意。
这件事,胡显荣也已经想到,更清楚金先明的考虑。姜忠学在处理这类事情方面,有过多年的工作经验。
但金先明和他之间的关系却因为前些年的悔婚事件而陷入尴尬境地。所以这种事情,金先明支书是不便于亲自出面的。
果然,他们一行三人在出门时走到江河口的时候,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显荣只身前往姜忠学的办公室,金先明和余黑牛到龚老大售卖酒水的门市上等候着。
见到胡显荣,姜忠学一如既往地亲热地招呼着他的这位表弟,等显荣将事情的经过与来意说出来后,他的神情也紧张了起来。
姜忠学将办公室的房门反锁,和显荣并肩坐在长条木椅上,附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显荣,这事我这里已经有所耳闻,没想到还把你牵扯近来了。你还记得上回在我这里跟你讲过的那些话吗?金德伟在外边挣的那些钱并没那么简单,你此行一定要小心谨慎。”
除此之外,姜忠学还低声向显荣说出了他的一些想法和打算,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显荣将金德伟那边煤矿上的一些信息捎带回来。
但具体细节和内容,除了他们两人知晓之外,谁都没有向第三个人透露过。
由于着急赶路,显荣没有停留太长时间,着急地跟表哥道完别,就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和金先明、余黑牛一道坐渡船过江,到火车站买了北上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