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经历也着实让他开了眼界,见识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群特殊的人。
通过萍水相逢的打工汉的介绍,金德伟在晋西的这个山区停下了脚步。
他在老家几乎没有干过农活,纯粹就是一个手无四两力的书生,又是如何来到这个靠卖力气刨食的煤矿的呢?这是胡显荣他们最想不通的事。
面对大家的这个疑惑,金德伟感叹地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下到矿井里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里边的体力活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但我的运气好,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李发奎大哥,他见我有一些学问,便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将我安排到这里帮忙带班,管理一帮子工人。”讲起和李发奎相遇相识的经历,金德伟更是滔滔不绝。
金德伟从火车上下来之后,跟着那些随火车皮流动的工友们一起在山下的货运站的闷罐子车厢里待了好几宿,当了几天装卸工人。
繁重的体力活让他吃不消,他并没有打算在这个小地方扎根,一心想找机会返回省城揽活。就在这个时候,李发奎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在一个半夜里,他被站台上的喧闹声惊醒,他起身透过车厢门口的缝隙看到不远处有两帮人,手拿棍棒打斗在一起。
身旁的工友们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顾闷头继续装睡,但金德伟被吓着了,整个身子跟筛糠一样,不停抖动。
身旁的工友低声向他说,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双方为了争车皮而起争执,谁打赢了谁就享有优先权,没什么大不了的。金德伟依旧还是睁着双眼看着那几十个打斗不休的黑影,丝毫没有睡意。
站台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打赢的一方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得意地离去,败下阵来的人大都平躺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肢体痛哭哀嚎、不停翻滚,还有一些人已经晕厥过去,整个场景让人惨不忍睹。
害怕归害怕,金德伟出于职业习惯,终究还是没有学着其他工友那样装作视而不见。
他穿好衣服,鼓足勇气来到站台上,搀扶起那些伤情并不严重的人,对那些受伤比较严重的,他仔细地上前查看情况。
见到有明伤在身的人,他扯烂自己的衣衫,简单地为对方止血包扎。
对那些可能存在骨折或者关节脱臼的人,他让那些还能正常活动的人找来木板和扎带,为伤者固定关节。
整套动作显得极为娴熟和专业,就连之前还跟他一起睡在车厢里的工友们都沉不住气了,纷纷来到站台上搭手帮忙。
也正是那一系列看似简单和正常的举动,为金德伟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
那次被他救治的人群里边,领头者就是李发奎。双方刚一交手,李发奎的额头就被人一镐棒打开了花,当时就晕倒在站台上。
群龙无首的伙伴们立即就乱了阵脚,所以很快就惨败下来,据说那是李发奎第一次打拜仗,却被金德伟遇上了。
金德伟用几条从自己衣衫上扯下来的布条,细心地为李发奎止血和包扎伤口,对方很快恢复神智,对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感激不已。
从那之后,金德伟就告别了原来的那些工友们,成了李发奎的贴身伙伴。
对方了解到金德伟从卫校毕业,还有过在卫生院当学徒的经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并不让他参与这类的打斗,只让他在事后为同伴们处理伤情。
金德伟没想到自己学徒未成,却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重操旧业,他对此感到很满足。
后来,李发奎带着一帮兄弟伙将那些长期与他们作对的人都打得心服口服,再不需要整天跟人打斗了,金德伟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好在李发奎通过当村支书的父亲的关系,当上这个煤矿的监工,金德伟也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里。
金德伟这些年的经历,不可谓不精彩。胡显荣在千里之外的银竹沟,为了经营一家烧锅作坊,常年奔波不停,却依旧是顾此失彼,他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足够丰富多彩了。
但跟眼前的金德伟相比,简直不堪一提。显荣曾经多次从表哥姜忠学那里听闻一些金德伟在外边的所作所为,基本全部都是负面的信息,他很难将其与眼前的这位年轻精干的同村大哥拼在一起。
李发奎吃完午饭返回来了,刚刚将头伸进门帘就大声问道:“你们商量得怎样了?咱们这里条件简陋,不是长待的地方,你们要是商量好,就签完字下山去吧。”他将目光盯着年龄最大的金先明,语气已经没有刚见面时的那般傲慢。
“德伟已经派人下山通知余兴平了,逝者毕竟是兴平的亲叔叔,我们等他到了再一块商量商量,还请李总管不要着急。”
在一顿午餐后,金先明支书身上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了一大半,说话也稍微有了些底气。
李发奎点了点头向金先明说道:“德伟兄弟刚才告诉我,你是他的亲幺叔。我跟他亲如兄弟,他的幺叔就是我的幺叔,我们这地方虽荒凉,但不能淡了人情。我已经让伙房安排饭菜,咱们晚间一起喝上两杯。”
他说完就转头嘱咐金德伟提前安顿好夜班的生产,不要耽误给老家来的亲朋们接风的事。
快到天黑的时候,余兴平才搭乘着一辆运煤车赶来。他先是热情地拉着胡显荣的手,互相嘘寒问暖了好一阵。
后来又跟余黑牛交流了几句,最后才很敷衍地跟金先明打了声招呼。
对于他和金先明之间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没有金先明,余兴平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余兴平头戴孝布,跪在金先明跟前的那一幕,不自觉地浮现在胡显荣的脑海中。
那是一件让银竹沟里两大家族都不愿提起的伤心事,而眼下的他们四目相望那一刻,没有一丁点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反而勾起了各自伤痛的回忆。
好在他们的伤痛已经被时间冲淡很多,在这个全是男人聚集的地方,互相抱头痛哭的场景是不可能出现的。
尤其是对胡显荣来说,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余兴彩一家三口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对方做的事情。
他在心里感激金德伟和李发奎将这件事情搬上酒桌,这是他认为最理想的状况,也是他在这些年里总结出来的一套最熟悉的处事方法。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显荣不懂怎么挖煤,但他懂得怎么酿酒和喝酒。
夜幕降下,他们刚上山时见到的那个聋哑妇女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手上比划了一个张嘴吃饭的动作。
胡显荣、金先明、余兴平都能看懂她表达的意思,毕竟老家的银竹沟里也住着一位同样患有生理障碍的长辈,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受过系统性的培训,这类简单的交流方式却能做到惊人的一致,也堪称奇迹了。
果然,帐篷外随即响起了金德伟的声音,“幺叔、显荣、黑牛,赶紧上桌吃饭了。咱们银竹沟烧锅的酒我没喝过,但我们这里的杏花村恐怕你们也没喝过,咱们一边喝一边聊。”
他说完之后,人已经进到帐篷里,礼貌而客气地拉着幺叔金先明往外走去。
胡显荣走在最后,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角落桌面上的木匣,心里暗暗说道:“运武叔,暂时委屈您在这待一晚,我们明天就接您回家。”
第64章 酒桌斗智又斗勇,老队长落叶归根
饭桌上除了李发奎,就是银竹沟里的几位异乡人了,哑巴中年妇女将三五样简单的菜食安顿到位之后,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帐篷。
几个大男人凑到一起,没有多余的废话可讲,李发奎将一个大酒壶交到金德伟手中说道:“德伟兄弟,你也知道,我这些年跟遇难者家属吃饭,今天是头一回,我把事情商量完就下桌去帮忙给你值班,你好生招呼老家来的亲人和朋友。”
胡显荣斜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金先明,又从金德伟手中将酒壶索要过来,“这执壶添酒的活还是让我来吧,刚才李大哥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怎么也得表示一下谢意。”余黑牛准备将这个活揽下,被显荣拒绝了。
显荣将各自的酒杯添满,再次给金先明递去一个眼色,对方终于心领神会地举杯向李发奎说道:“李总管,正如刚才显荣所说,我们暂且先不谈正事,这杯酒算是借花献佛,对你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他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家也跟着他一起将第一杯酒喝下肚。
“我知道你们都是能说会道的人,但我这里也有自己的规矩,对于运武的赔偿问题,我也只能按规矩来办,希望大家多多体谅。”
李发奎最后一个喝完杯中的酒,似有所难地望着金先明和胡显荣,“这样的事,我们也不想遇到,但干我们这行的又避免不了,德伟兄弟在你们来之前已经跟矿上多次交涉,但没有任何效果,矿上定下的标准就是如此。”
第一杯酒下肚,显荣就发觉其口感确实较他自己作坊里的土法烧酒好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身处眼前的境地,他也提不起什么胃口。
给众人续满杯之后,他向李发奎举杯说道:“李大哥,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给您和矿上寻麻烦,今天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举杯共饮,但求事情圆满解决,更希望咱们这份情谊还能持续下去。”
李发奎曾经也是在年轻人的江湖里混迹多年的人,他对胡显荣的好感立马提升了起来,很爽快地应下这杯酒,“小兄弟果然是直爽之人,我之前已经听德伟和兴平兄弟讲过你的事,年龄虽小,本事很大,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为了你这句话,我愿意结下你这个兄弟,很荣幸认识你们。”他这次没等大家主动进攻,主动端起满满一杯酒,以示尽了地主之谊。
金先明虽然没有兴致参与这样的酒局,但他从这些年与胡显荣打交道的过程中已经看出来,这个差点成为女婿的年轻后生点子多、主意正,便由着显荣将气氛引导下去。
显荣只字不提有关赔偿的事,带着几位从银竹沟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劝和着李发奎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
酒过数巡之后,大家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点醉意,但年轻人在桌上,谁也不愿意率先认怂。
显荣断定,李发奎更是如此。这个判断依据来自于先前金德伟讲的那些故事,对方既然能带着一帮兄弟伙跟人抢车皮、争地盘,鲜有败下阵来的时候,到了酒桌上就更会将争强好胜,将不服输的本性暴露无遗。
余黑牛、余兴平和金德伟相继喝趴在桌面上。但是让显荣想不到的是,除了金先明支书因为没有被人重点「关照」而保持清醒之外,李发奎仅仅只是说话时舌头有些打结,却依然还能强作镇定。很显然,这个李发奎是有「量」之人。
千万不能将李发奎喝趴下,但又不能不让他喝尽兴,这是胡显荣早就想好的策略。
此时,他知道是时候和对方商量「正事」了,便再次向李发奎举起一杯酒,“李大哥,我知道你是最讲道义,最重情义的人。运武叔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这甩手一去,家中就只留下一个吃斋念佛的老伴、一个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女儿,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外孙,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流泪。”他说话的时候,确实在眼角流下两滴滚烫的泪水。
“显荣兄弟,你说的这些情况我早就清楚,我何尝不为此感到难过?但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重情重义的人,更敬佩有本事的人,余运武家中出了大学生,这就足以让我佩服,更佩服有你这样一位敢于为他的家人们争取利益的年轻后生。”
李发奎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摇晃,但意识很清醒,“我知道你是开烧锅作坊的人,我们这里也是名酒之乡,我从小就在酒水里泡大。今天咱们兄弟既然把话已经说开,那就索性在酒量上来决出个雌雄来。”
金先明看出这就是胡显荣的最终目的,继续保持着沉默。
李发奎倒是真的进了套,他从显荣手中夺过酒壶,主动给显荣续满杯,随后摇了摇酒壶,凭感觉判断里边的余量,“显荣兄弟,三千元的标准是矿上定的,我还给帮忙多争取了一千块。你若是将我率先放倒在桌上,我自己给你再加一千。如果你一个人把壶里剩下的酒喝完并且不倒下,我给你再追加一千。”
金先明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显荣颇有些酒量,更看出来李发奎也不是等闲之辈。
如此喝下去,年轻的胡显荣难说能招架得住,他站起身来准备阻止两个意气用事的人。显荣眼疾手快地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又将酒壶从李发奎手中抢了过来。
显荣也将酒壶拿到手中掂量了一下,凭他这些年在烧锅作坊的经验判定,壶里应该还有接近一斤的余量。
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做下的局,总得自己来破。他晃了晃脑袋,向李发奎说道:“李大哥此话当真?”
“谁要食言,谁就是娘们。金支书给咱作证。”他看了一眼气势正盛的胡显荣,又看了一眼暗自着急的金先明。
“李大哥,那就别怪兄弟要多吃多占了,剩下的你就看着我怎么把它喝掉吧。”
显荣站起身来,夹了两筷子菜咽下,将酒壶对准嘴巴,喉结不停耸动,如同喝凉水一般将酒壶喝了个底朝天。
李发奎被眼前这个年轻小兄弟的举动着实惊讶到了,他倒不是心疼输掉的两千块钱,而是佩服对方这种不服输的拼劲,他摇晃着身子,为显荣竖起一个大拇指。
显荣将空酒壶重重地放回到桌面上,揩了一把嘴巴说道:“今天遇到的酒好、人更好,所以我这一喝起来就收不住,让李大哥破费了,希望你有机会到我的老家去,让我们也尽一次地主之谊。”
他站起身来,跟李发奎握了握手,“我还有一个请求,明天临走时,让李大哥把今天喝的这款酒水给我买一壶,我想带回家去让亲朋好友们都尝尝。”
“这才多大点事,只要兄弟喜欢,我给你买来就是。兄弟果然好本事,不仅能说会道,还给哥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李发奎虽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显荣将了一军,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生气,“哥今天输得心服口服,就算是套,我也认了。”
不只是李发奎,就连看着胡显荣长大的金先明此刻都傻了眼。
他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位年轻后生,让其不惜为了这多出来的一千块钱如此拼命。
他为显荣的胜利感到自豪,这一刻的他,和胡显荣是一条战线上的队友,对方的胜利也就是自己的胜利。
趁着显荣还能勉强支撑身子,他立即趁热打铁,将迷迷糊糊趴睡在桌上的几位同村后生喊起来,将协议签下。
李发奎在协议书上签完字,拍了拍胡显荣的肩膀,“小兄弟后生可畏,以后想挣大钱的话,记得来找我这当哥的。”
他说完便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走了出去,在掀起布帘的那一刻回头向刚刚缓过一些酒劲的金德伟说道:“德伟,明早到我这里来拿钱,晚间你好生招呼他们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