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胡显荣和余黑牛来说,这次跨省远行,他们经历了很多的人生第一次。
两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由于火车不能直达,他们中途还在省城的候车室里待了大半宿,但这两位年轻人没有感到一丝丝困乏。
相比之下,舟车劳顿的金先明在整个行程中都处于头昏眼花的状态,简直遭了大罪,这一路的距离,可比他当年前往湖北之行远多了,再加上他这些年也不知不觉地苍老了很多。
三个人坐在闷热的候车室里,金先明已顾不上询问胡显荣在表哥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有用的建议,两只眼皮不停地打架,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打瞌睡,偶尔还会被自己惊醒一下,但是没过半分钟,又恢复到沉沉的瞌睡状态。
显荣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闪闪灯光,心里思绪万千。他很想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腹地,一览它的全貌,感受它的气息,但眼下的他还抽不出身来。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他回头望了一眼被瞌睡困得死去活来的金先明,又瞅了一眼站在窗前兴奋得不停四处张望的余黑牛,脑子也跟着活泛起来,想起了这些年来围绕在身边的许多人和事。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金德兰。从金德兰偶尔寄来的信中,显荣知道她目前就身处于这座城市里。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金德兰第一次走进自己心里,让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她魂牵梦绕的那些过往。
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在县城火车站送别金德兰的场景又不住地浮上心头,这位美丽的邻家姑娘现在过得好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但他很快就将思绪收了回来,安慰自己道:你真傻,你和她之间的结局早就定下,已经回不去了,还是放清醒点吧!
你可别忘了这一趟远行的目的,竟然还能如此冷漠地在这样的时刻想你的邻家姑娘?
显荣使劲摇了摇头,如同要甩掉附在脑子里的什么脏东西一样。
这种时刻你还想着金德兰,你难道不清楚,身在银竹沟家中的余兴彩一家人还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吗?
显荣的内心指责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做过了一件不容饶恕的事情一样,开始自责起来。
对啊,你怎么不多替余兴彩想想?那是一个多么纯真善良的姑娘啊,她不该遭受到这么残忍的打击。
闪闪的灯光在眼前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显荣想起两天前亲自将噩耗带给余兴彩的那一幕,那个女孩早已将自己当成了最亲的人,她是全银竹沟人的骄傲。
金德兰在前面已经蹚出了一条失败的路,无论如何,都要让余兴彩沿着该走的路继续走下去,哪怕自己辛苦一点,也要全力支撑她的梦想。
显荣终于恢复正常了,不再由着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拍了拍身旁的余黑牛的肩膀说道:“黑牛,你见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我有幸见过咱们县城的夜景,那时觉得世上的大城市也就那样了,但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绣花针和擀面杖的差距。”
余黑牛的这个比喻倒也毫不夸张,从他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又补充问道:“显荣,你看那城墙和楼顶上的灯光多漂亮,这一晚上要多少电费才够啊?”
胡显荣突然间被身旁五大三粗的余黑牛逗笑了,但也能体谅对方发出的感慨。
毕竟银竹沟和眼下的大城市相比,实在太渺小了,望着满脸惊讶的余黑牛说道:“黑牛,你信不信咱们有朝一日也有机会来这里闯荡?”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于我嘛,想想就算了。”余黑牛摇摇头,“能看一眼也就知足了,我还是觉得待在咱们那片大山里更踏实。”
“别早早地丢了志气,你看我们银竹沟的余兴彩,她很快就会来这座城市上学,这就是巾帼不让须眉。”
余黑牛傻笑道:“显荣,你和兴彩都是我们银竹村的希望,今后你要看得上我这个大老粗的兄弟,你到哪我就跟到哪。”
“这当然没问题,今后的路还长,咱们还能一起干出一番事来。”显荣再次用力地拍在黑牛的肩膀上,感受到了对方那一身瓷实的肌肉。
他们在省城转车之后,又花了大半天才进入邻省的地界。
下了火车,一边问路,一边赶行程,中间倒了好几次班车,才到达余兴平在信中所附的地址。
那是一个名叫李家村的地方,群山环绕,夏天的风景倒也与银竹沟无异。
但他们的目的地并不在那里,而是距离人户聚集的村子十里开外的矿上。
一条勉强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的公路蜿蜒曲折地从村口延伸到半山腰,路上全是乌黑的煤灰。
胡显荣他们沿着公路艰难地往上走,一路上都没见着半个人影。
他的心里泛起嘀咕来,不禁想起了出门前表哥对他的叮嘱,顿时汗毛直立,额头上沁出冷汗来。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何以让金德伟挣下那么多钱来?并且让余兴平不惜与父亲断绝关系,和结发妻子离婚,也要被招赘到这里。但是他并没有将那些疑惑说出来,三个人一路上几乎始终保持沉默。
那一段路花了他们将近两个小时,在盘山而上的公路快到尽头时,他们才看见前方的一片由煤矸石堆积起来的空地上扎着几个简陋的帆布帐篷,一位中年女人正在门帘前边的炉子上烧饭做菜。
对胡显荣他们来说,能在这大山深处见着活人,就好像在沙漠中迷途之人见到救星一样。
“大姐,我们是从邻省来的,专门前来处理余运武的后事,请问你们这里的负责人在哪里?”金先明支书远远地向中年妇女问话。
对方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继续埋头在火炉上忙着自己的事,金先明又将刚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对方依然未作出回应,让他顿时感觉到难堪起来,心里还在嘀咕着:一个做饭的女人竟然如此高傲,真是不可理喻。
就在这时,从简易帐篷里走出来一个黑脸男人,带着粗犷的嗓音说道:“你别问她了,她是聋哑人,听不见你们说的话,你们一直走到前方最大的帐篷处,就可以见到你们想找的人了。”黑脸男人说完话,转身掀开布帘子,钻进帐篷里去了。
胡显荣他们只得按照对方所说的那样,向着那个一眼就可以看见的大帐篷走去。
那个所谓的大帐篷,其实也只是简单地用几根木桩支撑着,外边的篷布已经很破旧,在这深山老林中,给人一种格外凄凉的感觉。
帐篷旁边就是矿坑的入口,如果不凑近仔细看,黑黢黢的洞口在周围都是一片墨黑色的掩映下,倒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值交班时间。从并不宽大的矿坑出口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头戴矿灯的工人,一个个都被糊得跟荞面疙瘩一般,即便是熟人站在跟前,也没人分辨得出来。
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结着对子,推着一个比头还高的煤罐车,车轮在被煤灰覆盖着的铁轨上摩擦出让人听起来很难受的嘎吱声。
那些满脸煤灰的人不时抬头看一眼这三位远道而来的人,嘴里还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显荣特意专注地倾听从身旁经过的两位矿工的讲话,其中一位矮个子向身旁的工友叹气说道:“你看,又是遇难工友的家属来了,咱们这几个钱挣得可真是提心吊胆的。”
后面的对话,显荣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此时金先明支书已经揭起大帐篷的门帘,和余黑牛一道进入到里边,他也只得紧跟着钻进去。
帐篷里只有两个人,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依然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地埋头说着话。
但是,仅从衣着打扮就可以看出,他们两人很可能就是这里的头头。
因为外边的人们都是衣衫褴褛,被染得漆黑的煤灰子,而这两人却穿戴得很整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请问你们谁是这里管事的人?”金先明虽然感觉有些疲惫,但依然还是将嗓门提得很高。
两人闻声之后,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胡显荣他们这才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老熟人。
“幺叔、显荣,你们总算来了。”说话的是金德伟,他一边主动起身打招呼,一边从身旁拉来几个小马扎招呼他们坐下,另外一人则坐在原处丝毫不动。
第63章 德伟述离奇过往,旧人再见皆心酸
胡显荣他们还未从家里出门之前,一致认为这趟远行理应很轻松,因为他们知道金德伟和余兴平就在矿上,出门在外,有熟人帮衬一把,总是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事实却并不是那样,金先明支书看着长大的两位年轻后生似乎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见到老家的亲房叔叔带人来到矿上,金德伟倒是在表面上表现得很热情。
他将三个老家的来人招呼到马扎上坐下,向金先明介绍身旁那位表现得很淡漠的年轻人,“幺叔,这位是我们这里的负责人李发奎,关于运武叔的事,兴平哥已经在信上说过了,后面的事情,将由李大哥和你们商量着处理。”
“德伟,你这话说得就不厚道了,这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直接把我们这里的规矩告诉他们就行。”
长着一脸胡须茬子,一直闷不做声的李发奎终于发话了,话语中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态度。
从小以来,金德伟都是有些惧怕他的小叔金先明的,在李发奎讲完话之后,便陷入到两难境地。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们这里像这样的意外时有发生,按照老规矩,抚恤金只有三千块,由于运武叔跟我是一个生产队出来的老乡,再加上他是兴平哥的三叔,我们给他多争取了一千。”
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盯着胡显荣和余黑牛,没敢看金先明一眼。
李发奎仿佛是对金德伟的讲话语气和方式感到有些不太满意,站起身来说道:“你们要是没有异议的话,等会儿在协议书上签好名字,在那边领走灰匣子就可以回去了。”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右手指向帐篷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有一个小木匣,还有几张事先写满字的协议书。
金先明只是顺着对方的手势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讲话。
胡显荣倒是沉不住气了,有些愠怒地向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李发奎说道:“李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好歹一条人命的事,你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这件事拍板定下,却不给我们一点商量的余地,恐怕有些太草率了吧。”他讲话的时候,身旁的余黑牛也憋着一股气,牙齿紧咬,拳头紧攥。
“商量来商量去结果都是一样,这事我见得多了,你们要是不怕浪费时间,可以在这山上多待几天,吃住全包。那你们慢慢商量着,我先去吃饭,你们到时候给我一个结果就行。”李发奎没有理会胡显荣他们,说完话就掀起门帘走出帐篷。
帐篷里只剩下四个人,金德伟脸上更觉难堪,他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金先明,说道:“幺叔,要不我们先吃饭?你们先在这里等候一小会儿,我到灶上把饭菜给你们端来。”
“余兴平在哪?”金先明没有正面回答侄儿的问话。
“他早就没在这里干活了,住在山下的村子里,你们返回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见见他。”金德伟小心谨慎地回答说。
金先明看了胡显荣一眼,说道:“余兴平虽然已经和他的父亲断绝了关系,但好赖他也是余运武的亲房侄儿,这事他必须参与进来,赔偿的事,他必须表态。”
“这事好办,我马上安排人到村里将他叫到山上来。但这样一来,你们今天就无法返程了,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委屈一宿。”金德伟抢话说道。
“我们几百里路的委屈都熬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你姑妈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哪怕能给他们多争取一分钱,也是我们的胜利。”
金先明眼神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侄儿,“我们走了这一路,肚子确实饿了,你赶紧去安排午饭吧。”
金德伟如释重负一般冲出帐篷,没多时,他和两个工友一道端来了白面馍、小米粥和几样咸菜。
如果不是因为饿得有些心慌,金先明甚至都不稀得吃上一口这类的饭菜。
胡显荣和余黑牛两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烧锅作坊,这样的饭菜差不多也是他们的日常,只是在秦巴山里,倒是不曾吃过小米粥。
两位年轻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合力干掉了近十个馍,还喝了几大碗稀粥,只是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余光不时扫到角落里的桌面上,但是眼光也不敢长时间盯着那个小匣子。
对余运武的事,显荣的悲伤劲头已经慢慢淡下去。眼下的他很清楚,此时还由不得自己再度陷入悲伤之中,他们三个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吃饭的时候,除了金德伟待在身边,没有一个外人,显荣便主动向他问道:“德伟哥,我原本还以为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在这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这个问题也在金先明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但他作为金德伟的长辈,为了维持自己家长般的威严,始终没有开口。
“我哪有那个本事,这个矿是开在人家地盘上的,负责人怎么可能找一个外来人,我就是一个帮忙带班的,负责管理着一帮子工人。
咱们这里每天两班倒,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带班的人。李发奎就是山脚下李家村支书的娃,负责在这里监工。”
多年没回家的金德伟,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向人讲述他这些年在外边闯荡的经历,这一讲起来就有些收不住了。
金德伟当年还在学徒期就从姜贵顺的卫生院离开,虽有传言说他是告了姜忠学的黑状,但真正的原委不得而知。
他回到家中与父亲整日冷脸相对,便赌气走出银竹沟。虽然在县城读了几年高中,算是见过一些世面。
但金德伟的那次出行并没有在事前做好准备,也算是吃够了一些苦头。
他在县城火车站爬上一列北上的闷罐货车,打算到省城之后再想办法找份活计,谁知那一列货车竟然没能将他带到目的地,而是沿着襄渝线将他带到了湖北的一个不知名的编组站。
讲起那段经历,金德伟觉得就像做梦一般。当时的他,只身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上也没有带多少钱,实际上跟一个流浪汉并没有太大差别。他便索性跟着那一列货车继续北上,最终到了目前这个地方。
不过,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在那列重新编组之后的火车上,他认识了好几位跟随火车皮一块四处流动的打工汉,有些人甚至还携家带口,简直就是将家安在了铁轨上,火车走到哪里,一家人就跟到哪里,帮忙装货卸货,以此养家糊口。